姑娘非嫁不可 楔子
盛夏,烈日高掛晴空,日趨炎熱的天氣,讓每個角落蔓延著熾熱氣流。
那年,夏天特別酷熱……
出陽鎮僻靜的近郊,自兩側幽林中硬是開出一條不大不小的道路,順著路走下去,未久,一座豪華房舍映入眼簾,整座房舍透露出財大氣粗四個字,豪宅大門上則高懸著「寧府」二字,連題字上都使用金漆,充分顯現派頭。
「救命啊!救命啊!」
「饒命啊!饒命啊……別殺我……」
突然一陣呼天搶地的吶喊劃破天際,自寧府宅第內傳出,眾人的嗓音中帶著顫抖與惶恐,好似在大白日見到鬼般的驚懼。
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寧府里的人爭先恐後地往大門狂奔,然而再快也快不過背後利刃,一刀一命,果決且毫不猶豫地捅入受害者的身軀。
持著這把殺刀的,是看上去不過十多歲的少年,他面上無太多表情,冷靜狠絕,一出手便取走一條性命。
自他踏入寧府不過半炷香時間,已將寧府家僕與寧家人殺死過半,眾人從一開始的奮起抵抗,到最後發現不敵,轉而求饒逃亡,但無論怎麼做都難逃一死。
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為何要屠殺府中之人,也沒有人知道寧老爺到底在外面惹了什麼事,現下大家心中都只有對死亡的恐懼。
眾人的害怕看在少年眼里都只是死前的掙扎,他不為所動,也不會手下留情,僅因他接到的任務只有一個——殺光出陽鎮寧府上下,不留活口!
少年名為小葉,是天鷹幫手下的殺手之一。
天鷹幫是近年來頗為猖獗的擄人組織,他們綁架各地孩童,一開始只是讓這些孩童做做粗工,到後來組織越做越大,便開始訓練綁來的幼童成為殺手,從事大筆賞銀的暗殺行動,接著越來越具規模。為了便于管理,他們將孩童分為粗工組與殺手組,粗工組顧名思義進行著麻木不仁的勞力壓榨;殺手組則接受嚴苛的武術訓練,而後被推出去殺人,或者,被殺。
相較于被綁的孩童,小葉比較不同的是,他是因為父親缺錢買酒喝,以十文錢的代價被賣給天鷹幫的。
對此,小葉並沒有反抗,他當時為此甚至還有點心喜了一下——他的父親嗜酒如命,喝醉了又常常動粗,幼時母親就因受不了父親不時的拳腳相向,逃家後不知去向,被留下來的小葉便倒霉地成為父親的出氣筒。
自從被賣到天鷹幫後,他便被分配到殺手組,大部分的同伴都是有去無回,但在這里面,他算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在九歲進入這個組織後,先是承受不人道的訓練,接著開始執行殺手任務,而他現年僅一十三,四年期間,他殺了多少人,連自己都數不清。
在經過各種訓練與洗腦後,對于這個年紀的小葉來說,殺人是他的使命,沒有所謂對與錯,他只知道完成任務,回去便能享用一頓好吃的,反之,若是沒有完成任務,接下來便沒有好日子可過。
剛開始出任務時,小葉時常無法完成使命,被打得渾身是傷地逃回天鷹幫,然而回去後,他不但沒有因受傷而得到安慰,反而是更嚴厲的訓練接踵而來。當時他不是沒想過要逃離這處境,他曾經離開過,但不敢回去找父親,只因他不想再過著被喝醉的父親痛打的日子。他乞討了好一陣子,受盡冷眼,過著如狗一般的生活,看著周圍的乞丐逐漸饑餓至死,就在他也覺得自己快要餓死之時,他才發覺——天下之大,竟無他容身之處!
「不要,不要殺我,啊!」眼前又一個無謂抵抗的人,被他無情地殺害。
此時,他的眼角余光見到一名男子左右手不知各抱著什麼,往大門方向逃亡,他想也不想地沖上去,舉刀就往男子的背後砍去,鮮血自他拔出的刀刃上涌流而出,男子哀嚎後撲倒在地,他接著舉刀想索他性命,然而旁邊的聲音,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爹爹!嗚嗚嗚……爹爹……」原來男子左右手各抱著他的兩個女兒。他背後受創跌倒後,身上有些擦傷的大女兒不停嚎啕大哭;小女兒從高處落地,撞破了額頭,鮮血汩汩自傷口流出,然而她卻哭也不哭,一雙黑白分明的玲瓏大眼被驚得雙眸無神,三魂七魄全飛了似的,小嘴也到現在都還合不上,渾身不住地顫抖,呈現隨時要驚叫的模樣。
小葉大多的任務對象都是與人結怨的大人,他並沒有殺過比他小的孩子,但也曾在執行任務時,看過不少小孩在旁大哭不止的,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連哭也哭不出來的娃兒,那比大哭大鬧的小孩更讓他不知所措,被她那種可怕的眼神看著,竟讓他高舉的刀刺不下去。
沒有哭鬧與奔逃,娃兒顫栗著,像看到天底下最恐怖的惡鬼一樣——這讓小葉心髒一陣緊縮,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在做什麼萬分不該的事情。
「董弟,快爬起來,快帶娃兒們走!」一名長工看到這兒的情況,不畏生死地沖來抱住小葉高舉刀刃的手。
一時恍神的小葉因為長工的舉動很快回過神來,他與長工拉扯之間,本就殘破的左袖被長工給扯落,露出他左手臂上又深又長的五道疤痕。
不哭的娃兒渾身顫抖著,看著那有著五道疤的左手推開長工伯伯,然後另一手舉刀砍殺了他,那五道疤就像是妖魔的烙印一樣,而這個哥哥一定就是惡鬼的化身。
「小董,快走啊!」又一個不怕死的廚娘過來抱住小葉,而背部受傷的男子用著非人的意志力爬起,拉著兩個女兒往大門外邁去。
小葉接下的任務是不留活口,當然不會坐視他這樣逃走,他往廚娘刺了一刀後就要舉步追上,不料身中致命的一刀後,廚娘的雙手還是緊抓著小葉的腳踝,不讓他追去。
感到焦躁的小葉快速甩開牽制,就要去追那個背部重傷的男子,然而那名男子左手拉著的那個不哭娃兒的眼神,卻又在此時令他佇足不前。
她不像另一個娃兒頭也不回地跟著父親逃亡,而是不停地頻頻回首,臉頰被額頭傷口流下的血染紅,血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可愛的衣裳上,她看他的眼神驚恐而無神,像在看什麼妖魔鬼怪。
那眼神像是一把利刃穿透小葉的心房,讓他感到一陣寒意,他下意識地想逃避那娃兒的眼神——他不是妖怪,他不是!他只不過是想要完成任務而已,為什麼要用看著妖怪的眼神看他?
為此,他停滯腳步沒有再追上去,看著他們越走越遠,而一旁有人眼見此景,也想仿效地往大門奔逃,他這才回過神來,像是想甩開方才的異常一般,下手更加狠絕地殺掉眼前所有人。
殺盡了寧府上下後,小葉沒有像之前完成任務後立即離開,反而皺起了眉頭,一向光采的眸子難得出現復雜的情緒。
他接到的任務是要殺死寧府全部的人,然而卻被逃走了三個……照理來說,他該追去殺死那余下的人,但一想起那個不哭娃兒的眼神,他的腳步就怎麼也邁不開。
這樣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該死,來晚了。」就在小葉沉默佇足時,門外傳入一聲惋惜的呼聲。
這聲音拉回小葉的思緒,他一回頭,就看見一位身穿華服的男子領著一群官兵步入寧府大門,根據累積了幾年的行刺經驗,小葉下意識地認定這群人惹不起,于是他想也不想,一個閃身就翻過高牆離開寧府。
他疾步離開,想著混入人群就不會那麼顯眼,便腳步加快地往城鎮前進,卻在倉皇奔走之下,一個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人。
「哎呀,搞什麼鬼,哪個走路不長眼的敢撞大爺我!」
他重心不穩地跌坐在地,抬眼一看,那個被他撞到後不住抱怨的人——竟是個衙差!
「你這小鬼……你、你怎麼渾身是血?」衙差本想教訓他一頓,卻在看到小葉衣服上的血跡後驚訝不已。
「我……我……」以往執行任務後,小葉都盡量走無人的小徑回去,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他的心底不禁浮起一絲畏懼,害怕這次被抓了,又要回到以往比狗還不如的生活,甚至喪失性命……
「不好意思,官爺,這是我家孩子,方才他在旁邊看他娘殺雞,被噴得一身血,誰知換都不換就跑出來玩了。」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出現在小葉身後,他回頭仰望背後高大的身影,才發現竟是方才領兵進入寧府的華服男子。
這個男子何時追上來的,他竟然都沒發現?他日夜苦練武藝,卻連這名男子的跟蹤都沒察覺。
小葉心中除了一陣驚訝,還有些技不如人的不甘。
「是嗎,這是你兒子?」衙差挑起眉來,不太信男子的話。
「這點小心意,還請官爺別計較。」小葉看著華服男子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錠白銀塞給衙差,那官爺馬上眉開眼笑地收下,嘴上交代了幾句,便干脆地轉身離去。
等衙差離去後,只剩下小葉和那華服男子兩人面對面佇立著,一陣沉默後,小葉忍不住開口。
「為什麼幫我?」
他完全不懂這人為什麼要幫他,從來沒有人幫過他,他很小就沒有娘,不知有娘是啥滋味;他爹每天只會打他,天鷹幫更是不停地訓練他,沒有人對他好過——除了要他殺人的時候。
「那你為什麼殺人?」華服男子露出溫和的笑容,問出的話雖是這般,卻沒有責罵的態度。
「這樣回去才有雞腿可以吃。」或許是因為男子幫了他,小葉對他的戒備略微降下,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問題。
沒有完成任務,回去後只會被打罵,只有殺了人,他回去後才會被稱贊;只要殺死人,每個人就會對他笑盈盈的;只要殺死人,他就可以吃到雞腿,他可以吃得比別人更飽。
但他現在非常困惑,這男人為什麼要幫他?他並沒有幫他殺任何人,這個男子卻還是給他一臉溫暖的笑容,這不符合他認知中的常理。
「可你這次回去沒有雞腿能吃了,天鷹幫已經被朝廷消滅了。」男子仍然笑著說道,似乎對小葉的來歷有些明了。
「什麼……」小葉沒有深入去思考對方為什麼知道他的事情,也沒有質疑男子的話,他陷入巨大的驚慌當中。
天鷹幫沒了!那他要去哪兒?他還能去哪兒?回家忍受父親的拳腳相向?還是繼續到縣城去當乞丐?
「跟我走吧,我會給你一整只雞,愛吃多少就吃多少。」男子看到小葉的不安,安撫地說道。
「那我要去殺誰?」出于過去經驗,小葉月兌口問道。
「你無須殺任何人,只需要跟我回家就行了。」
听完他的話,小葉這才仔細地打量男子,男子看起來翩然俊雅,年紀應該比他父親小上一大截,眉宇之間透露出凜然正氣,在陽光照耀下,他的笑容是那樣溫暖和煦,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和善地笑過。
然而對于男子不求回報的態度,小葉還是明顯地不解與困惑——不用殺人就有一整只雞吃?這世上有這等好事?
「走吧,回家了。」
回家?
小葉反復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他看著男子往前走了幾步後,回身望來等他舉步跟上,男人高大的身影,被夕陽余暉照得發亮,就像仙人一樣,似乎連他內心的黑暗與過往的不堪都能被洗滌。
良久,他終于邁開步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