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齡宮女 第一章
迷迷糊糊睜開眼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當了一次放羊的小孩,第五度沒死成。那些來送他最後一程的人,又白走了一趟。
再怎麼皮厚的人,都該要覺得不好意思了,何況他是個這麼愛面子、喜歡端著公子哥兒身段、希望有個好名聲留給別人去打听的人。
也許……他該換個醫生了。換個醫術不那麼好、醫德不那麼佳,重點是懂得體貼病人心意的醫生。
這個主治醫師簡直像是跟閻羅王有仇似的,專愛跟地府搶生意,他一條殘喘的小命,被擰得細細的像條拔河繩,由著生與死的兩方拉來扯去,玩得不亦樂乎。再怎麼好涵養的人,也是有脾氣的吧!
就算他病得亂七八糟,老是生死一線,也是需要尊重的好吧?!
第一次病危沒死成,會慶幸。
第二次病危沒死成,有點僥幸。
第三次病危還是沒死成的話,就尷尬了。
到了第四次,仍舊沒死成,清醒過來都不好意思睜開眼看任何人了,只想默默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順便拉著主治醫生一道……
第五次……還好,第五次,成功了!
是成功了,但還來不及在心底為自己握拳喝采,就接到晴天霹靂一枚——
「姑娘,妳還好吧?」清揚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
姑娘?什麼姑娘?在叫誰?還有,這麼古老的稱謂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年頭流行起復古風,連遣詞用字都復古了嗎?初初回復意識的金公子滿腦子漿糊,雖然渾渾噩噩的,卻不妨礙他分出一點思緒去天馬行空……
然後,他發現那聲「姑娘」似乎是在稱呼自己。因為他被扶了起來,而男中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失禮了,姑娘,在下扶妳到一旁稍作休息,以免被路人再度推擠受傷。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是個好听的聲音,不過听在金公子耳中,卻成了雷聲轟轟,震碎了他滿腦子的渾渾噩噩,一時竟神清氣爽起來!他連忙使盡力氣,撐開自己彷佛千斤重的眼皮,想要弄清楚現下是怎麼一回事!
乍然一看,他以為自己見到了熟悉的人!但很快發現,只是肖似,並非同一人……所以雖然一瞬間失望地誤會自己的第五次病危仍是活了過來,但也就那麼一瞬而已,他這次是真的,死了……
那一雙似曾相識的單眼皮大眼楮,炯炯有神地凝望著他,那眼底有著善意,也有一點點淡漠,可見對于一時的舉手之勞只是出于人品太好,但也就這樣了,那隱藏著極深的,還有一絲絲防備。
防備……什麼呢?被賴上?
心里疑惑陣陣的金公子安靜地被眉眼肖似故人的陌生好心人給扶到青石板路旁的邊角地、不會有人行走的地方坐著。背靠著一棵柳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置自己後,才開始放眼打量周遭。
眼楮隨意掃了掃四周,這里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天上是干淨得不可思議的藍天白雲;地上是古意盎然的天然美景,而且非常應景地塞滿了無數的古人。
是的,是古人。
他們每個人的衣著都非常古意,古得很徹底,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古得一塌糊涂。看到這樣的場景,一點也不會認為是在拍電視劇什麼的。那太自欺欺人了,不願面對現實的人才這麼干。
瞧瞧這些人身上穿的︰有的是華麗的絲綢,有的是粗糙的麻,不管精致或粗鄙,華麗或寒酸,總之,全是古裝;發型更是十分有特色,男的全是梳髻戴冠,女的則花樣多些,但也全都不月兌鬢角戴花、金玉飾品綰髻什麼的。比較講究的婦人,甚至還戴著長長的帷帽,用厚厚的紗簾將自己從頭罩到小腿。
明明是一堆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卻極之和諧地融入眼前的山光水色中,不見一絲突兀。
如果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是不突兀的,那麼,唯一突兀的人,就是他了……
金公子呆呆地低頭打量自己,先看到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女性的手,更是一雙長年勞動的手。十根手指甲光禿禿的,不見光澤,甚至還有幾處龜裂,指甲的顏色也不是健康的粉紅,而是偏向黑黃;手指更是顯得有些粗壯難看,手背毛孔粗大,紋路深刻;手心粗糙且月兌皮處處,模起來非常硬實,還有些尖銳,簡直可以直接拿來當磨砂紙使用!這樣的手掌,隨便從一塊絲綢上滑過,足以將絲綢還原成蠶絲吧……
一個人到底要出賣勞力到什麼程度、不珍惜shen體到什麼程度,才能將自己毀成這副慘狀?
金公子養尊處優了四十年,別說自己的雙手肯定是嬌女敕柔軟的,就他認識的人里——包括醫院掃地的清潔女工,也沒有粗糙到這麼嚴重的手。
被這樣丑陋的一雙手打擊到麻木,金公子一下子感到興味索然,對自己的新長相失去了任何期待。即使發現自己的性別改變,也沒有心情去覺得驚濤駭浪了。
他想不透一個應該死去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還成為一個女人?然後,他想起了之前那片無止境的黑暗,還有,灰色的光……然後,他與那灰色的光融在一起了!這,或許就是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了——他與這具shen體的原主人融合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重生,听起來也不是太過美好的詞匯,尤其是,重生在這麼一具粗糙的shen體里。
男變女,誠然值得以驚聲尖叫來表達自己的震撼,可是,如果貌丑身陋至此,那麼,是男是女也沒有什麼好在意了——嬌生慣養了一輩子的金大少,對于生存的苦難一無所知,即使他常常處于死亡邊緣,但那絕對是兩回事。
所以,對他而言,長得粗陋,恐怕比餓死還嚴重。畢竟他曾經是個美男子,卻不曾體會過什麼叫饑餓。
金大少正在忙著COS雕像,將自己隔離在這個世界以外,一時收訊不良,無法接收周遭傳遞過來的各式訊息,包括她身邊還杵著的那個扶了她一把的好心人。那位好心人一直被無視中。
他的時間正在靜止中,可不代表別人也是,于是,他身邊那個好心人打破沉默開口了——
「若姑娘已然無礙,在下就此別過了。」
「……」無聲無息,是唯一回應。
由于金大少一直沉默地看著人群,目光顯得空茫而呆滯,對于身邊這個雖然有點熟悉,但實際上是陌生人的男子,沒有投以絲毫關注,就連最基本的口頭感謝也沒有。男子並不認為自己小小扶了眼前女子一把,讓她免于被人群踐踏或者被馬車輾過,算得上什麼天大的恩情。他不是那種順手幫了人,就認為別人應該感恩戴德回報的人,只是……這樣的目中無人,也未免太無禮了吧?
還是……這位姑娘還沒有從驚嚇中回神?嚇得神魂不屬了?
「姑娘?」再度試探一問。
還是沒有得到響應。男子一雙筆直軒揚的眉忍不住微微擰了起來。
剛剛那一波人潮疾速而過,他遠遠看到這位姑娘被推擠在地,被好幾個人踩了過去,等人潮走遠了,趴在地上的她仍是一動也不動的,不知道是暈厥過去了,還是痛得起不了身,就怕是被踩壞了骨頭,那就嚴重了。
而周遭的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雖然瞥見路上躺了個女子,但也沒有人願意多事,想著反正每隔一刻鐘,都會有巡衛兵過來巡視,維持秩序,一般人也就不用操心了;若自己多事,到時被反咬了一口意圖敲詐,那可就麻煩了。
當然,之所以會沒有人理會這位姑娘的最大原因,恐怕是見她一身粗衣,再者從她枯燥而束得不平整的發,以及,粗黑的手來看,除了絕對不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外,還八成是個低賤的奴籍,眾人也就沒有什麼心思去理會她了。
而,幫了金大少的這個年輕男子,自認並非善良之輩,但不說等一會他家里的馬車會載著大批貨物駕過來,這一個女子躺在路邊,若是被馬車傷著了,可就是他的責任了,光是就這麼放著一名弱勢女性倒在路上不管……他的心沒有別人硬,終究做不到。
但這位姑娘再這麼傻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是確定沒有人可以睜著眼楮昏迷的話,他還真要以為眼前這名姑娘正在昏睡不醒中!或著,是個耳聾的,重听的?
于是,咬牙,以更大些的聲音在她耳邊叫著︰「姑娘!妳听得到在下的聲音嗎?!」
听到了!比雷還響的聲音,怎麼會听不到?!
「啊!」
金大少被嚇得驚喘出一聲低叫,向來優秀的涵養讓他即使飽受驚嚇也沒有失態地尖叫,走神到天外的思緒終于歸位,呆滯的雙眼也終于有了神采,空洞的黑眸霎時亮得灼人,那眼波切過來,簡直犀利得像把刀。
一個粗鄙模樣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凌厲的眼神?!
男子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原本滿身的不耐煩、一點點的關懷同情等等雜七雜八的情緒一下子收斂得干干淨淨,表情嚴肅,教人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想法。
「你……」這人是誰?認識自己現在這具shen體的原主嗎?金大少在腦內搜尋了下,有點遺憾地發現那里只有一片空白,至少,記憶里沒有儲存過眼前這張臉譜……男子給他的熟悉感,來自,嗯……前生……
「如果妳沒事了,在下——」雖然對這名女子產生了一點疑惑,但畢竟素昧平生,就算她身上有什麼不妥當,也不關他的事了。男子心中下了決定,正打算告辭。
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傳來的叫聲給打斷——
「哎啊!寶生姐,妳在這兒啊,我們在前頭找了妳好久,都沒看到妳,想著妳會不會已經到明興宮前的大廣場等著了,結果跑到那邊還是沒看到妳,誰想妳竟然落在這兒了!妳這是怎麼了啊?!」
金大少抬眼看去,見到三名跑得氣喘吁吁的十三、四歲少女正站立在她面前,為首那名圓臉少女從大老遠的就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既擔心又牢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