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乖 第二十章
當跑在後頭喘得快斷氣的江明紹與周又鈴來到陽台時,就看到了無比驚險的一幕,不由得低呼出聲——
那名女子已經跨坐在陽台欄桿上,整個身子向外傾斜,若不是章令敏正緊緊拉住她的一只手臂,這個女子怕是早已跳下去了。兩人的情況都相當危險。而林森正臉色嚴肅地站在離她們不到五公尺的地方,被厲喝著不準再上前。
「走開!你們都走開!誰要你們多事!滾!」女子情緒失控,為了擺月兌章令敏的手,陽台這邊的腳胡亂踹著,有幾次都重重踹著了章令敏。「讓我死!讓我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放開我,再抓著我,我讓你給我陪葬!」
章令敏忍著身上的痛楚,收緊雙手,就算兩只手的手背已經被抓得流血也不退縮。她沒有在女子激動尖叫時跟著說話安撫勸慰她,而是靜待女子尖叫到終于聲嘶力竭渾身無力地直喘氣時,才道︰
「如果你有勇氣自殺,為什麼沒有勇氣好好活著?你還這麼年輕,既青春又美貌,好好活著享受這一切不好嗎?」
「哈哈哈……我還能怎麼好好活?我瘋了你知道嗎?我為什麼要好好活?這樣無趣的人生,我為什麼要好好活?你說啊?啊?」又是一串癲狂的厲笑,但因為後勁不足,沒能笑太久,一邊喘氣一邊質問著。
章令敏看著女子瘋狂的眼神,邊想著如何開解,也密切注意著她的動作。希望能尋到一個契機,將她一把拉下來……
「你也沒有答案對嗎?你也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著對嗎?既然你都不知道,憑什麼勸別人好好活!」女子咄咄逼人地問,又要開始擺月兌章令敏的手。
「因為要死很久。」林森突然開口道。
女子听得一愣,林森後面的人也為之一愣,但章令敏沒有,她只是終于找到機會,果斷地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把抓下她!
女子在尖叫一聲後,重重跌落在地上。可能是跌得太痛了,她整個人像爛泥似的攤在地上,想破口大罵,但能發出來的只有痛叫聲。
這時江明紹與周又鈴飛快跑過來,四個人將女子圍在中央,預防她還有力氣跳起來堅持要自殺。
章令敏將那女子扶靠在水泥牆上,看到女子左手臂上的淤青,忍不住拉過來,輕輕揉著。溫言道︰
「也許我們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但這並不是我們輕易拋棄生命的理由。你還這麼年輕就活得這樣厭倦,那麼你又怎麼有耐心去忍受死亡呢?你听到他說的了,會死很久呢。到時面對那個無限的很久,你還能用什麼方式去終結它呢?我可不認為再自殺一次,可以讓你活過來。」
「哼!愚蠢!人死了就死了,什麼也沒有!都什麼時代了,居然還信靈魂那一套!」那女子冷哼,可能是身體太痛,一邊抽氣一邊說話,聲音虛軟,再也沒有尖叫的氣勢。雙眼倒是不馴依舊地瞪著林森,想看這個人會怎麼說。
林森表情總是很寡淡,垂下眼看著女子,伸起一手虛指了周遭,道︰
「你看不到空氣,但它存在,提供著你呼吸所需。」手指又朝地上一指︰「我們站著,而不是飄著,是因為地心引力,但我們看不到。許多人類還沒能探索到、或者加以證明的事物,我們不能就說它不存在。存在或者不存在,並不會因為你的相信或不相信而有所改變。」
女子本來很專心听著,然而到了後來,眉頭緊皺,無力道︰
「這是我听過最爛的勸生話了。真是超爛的,居然會說好好活著是因為會死很久……接著又說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簡直爛死了!」
「你還想听什麼好話?你這女人不要太過分了!」江明紹累積了一路的火氣,在確定女人沒有力氣在今天第二次尋死之後,爆發了。
「你這公子不要說話,你給我滾!」女子瞥見江明紹的臉就發火。
「滾什麼滾?你這個……怪女人!」突然記起似乎是因為自己說了「瘋子」這類的詞語,才激到她抓狂的,所以趕緊轉口。然後按著道︰「我們上星期才被介紹認識,今天是你約我出來吃飯的。怎麼我就是負心漢、花心鬼、不要臉的小白臉了?只因為我們吃完飯出來,我遇到了一個女性朋友,她也不過勾著我的手打聲招呼,你就抓狂起來,接著就跑來跳樓了,你到底在干什麼啊!」江明紹愈說渾身愈冒冷汗,先不說這個女孩的家世有多嚇人、要是這女孩在今天死掉了,江家會遭受到女方家人多嚴重的報復;光是說他自己吧,眼睜睜看一個女孩在跟他吵架完後去自殺,他怎麼能受得了?不瘋了才怪!
「你閉嘴,我不要听到你說話!你長得跟他太像了,閃遠點,你的長相會讓我發瘋!」女子怒斥著。
章令敏輕悄地移動自己的身子,當她一邊幫女子揉著手臂時,也慢慢靠近,最後環抱著她,也觀察著她。這女子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但身子一直在發抖。章令敏猜測著這女子是罹患了十幾年後非常常見的心理疾病——憂郁癥。而且是憂郁癥里的躁郁癥,當發病時,會有自殘或暴力的傾向。
「原來我長得像你討厭的男人,那你干嘛約我出來?自虐嗎!」江大少這個情場達人從女子口中的只字片語里,大概可以推知這女子曾經遭遇過什麼——不過就是老掉牙的橋段,千金小姐遇到了個感情騙子,卻以為遇到了真愛,落得人財兩失的後果,然後承受不住就瘋了。然後他這個倒霉的人就成了瘋女人泄恨的對象!
媽的!難怪這種五代富的一流名門大家族會紆尊降貴地來跟他們這種三代富豪往來,原來是想將這個在一流階層里已經不可能找到對象的剩女推給他接收呢!不止是剩女,還是個精神狀況出問題的瘋女!太過分了!
「你走開!我不要看到你!」
「我稀罕嗎?哼!等我送你回家後,這輩子你永遠別再出現我面前!」江明紹生平第一次對女人說出這麼不客氣的話,說出口之後,覺得做人不紳士點,也沒有什麼不好。
「誰要你送?你滾!告訴你,你們可以阻止我這一次,阻止不了我下一次!」
「那你就下一次再死吧,我們不會在意的。」周又鈴冷冷說道。「只要不要死在我們面前,給我們惡心到就好了。你又不是我們的誰,我們管你愛死不死!」
「你——」女子身為何家大小姐,從來都是被輕聲細語奉承著的,幾時听過這樣刻薄的話,立馬又激動起來,可惜沒力氣起身,只能渾身抖得像要散成碎片似的。
周又鈴一點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罵道︰
「有力氣去死,卻沒力氣去為自己討回公道,你這個蠢貨!如果你被騙情了,就去報復回來;被騙財了,就去追討回來;恨那個人,就去讓他生不如死,也好過你讓自己生不如死!只是一個男人而已,就算是個爛透了的人,如果你還愛,那就去愛啊!愛到沒力氣愛了,再折磨死他不會啊!你這樣折磨自己,簡直是自甘下賤!」
「你,你這個女人,你敢這麼說!你——」女子氣得幾乎要厥過去了。
「你以為世界上就你最慘嗎?那你真是太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告訴你,我比你更慘!」周又鈴像串點燃的鞭炮,正劈哩啪啦爆著,情緒失控地吼著……「你看,這是我苦追了一年半快兩年的男人,我愛死他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這輩子只會為他心動!」周又鈴指著林森,深吸口氣,努力想穩住自己的語調不那麼抖。「可是,他跟我的好朋友卻先認識了,也交往了。對,現在正抱著你的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正在交往,我目前還沒橫刀奪愛成功,正在努力中。」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太過分了……」也太無恥了,女子瞪大眼。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愛上他,但是,在看到他的前十秒,我正在跟這個男人接吻。」周又鈴淡淡地指著正朝她翻白眼的江明紹。不意外又接收到女子倒抽一口冷氣的驚喘聲。「江明紹是我主動追求的第一個男人,但一直沒追到手,所以我一不作二不休,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要求分手前,強吻了他。那時我只是不想太容易放過他,同時也想著追了他那麼久,可不能做白工,好歹吻一下回本……誰知道下一刻就撞到真正令我動心的男人了,你說我心中是什麼感覺?簡直是太狗血了!」
「……這……叫真慘,還是叫自作孽不可活?」女子覺得這個囂張的女孩的情路實在太迭蕩了,相較之下,她自己那麼點事,實在顯得很蒼白……
「都不算,我只恨沒有比我的好朋友更早遇到林森。如果我比我的朋友早遇到,她就算也愛上林森,必然也不會跟我爭的,那麼我就一定可以追到林森,雖然可能要跟他耗許多年。她是個很乖很有道德感的女孩,為了她心中的標準,她可以舍棄自己的想望。很傻很聖母對不對?」
「就算沒有令敏,我跟你之間,也不可能。」淡淡地道。
周又鈴哼笑,深深看著林森。「如果沒有令敏,你或許不會愛上任何人,但你總會結婚,那麼,我深信最後得到你的人一定是我。我愛你,在你沒有愛上我時,我就愛上了,得不到你的心,至少也要得到你的人。瞧,很卑微吧?我把自己貶低到塵埃里了……」她的笑,還維持著,但淚卻像噴泉般涌出。
「你應該放手……我都看得出來你不可能得到他了,那麼就至少保有友情吧……」女子結結巴巴地說完後,驚訝得發現自己居然在勸解別人……明明前一刻,她正在尋死啊,怎麼這麼快主角就換人了?
「我不!就像我跟你說的!只要還愛,就堅持愛下去!直到不愛之前,我都不會停止追求他,哪怕他們以後結婚生子,我也會天天祈禱著他們離婚、感情破裂!」
太強悍了!強悍到讓人無言以對。
女子呆呆看著周又鈴,又看了看其他三人,這四個人之間,好像滿糾纏的,簡直比八點檔的連續劇還精采……
「嗯……可以知道你們的名字嗎?我們認識一下。咳,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何朝韻。半年前被一個偽裝成上進有為青年的男人騙了感情——其實那個男人剛被一個六十歲的富婆棄養,正在找新的包養人,沒料到釣到我這條大魚,以為可以騙婚成功,但被我家人查到他所有的底細,是一個非常爛的男人。總之,我為他大病了一場,現在還在治療中。不過,我會好的,一定會。你們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目光定在最好說話的章令敏身上。
「我叫章令敏,他叫林森。」章令敏溫柔地說著。
江明紹撇撇嘴,別開臉。他還想趕快把人送回家,好去給醫生上藥呢!他的臉痛死了!
周又鈴將眼淚一抹,很跩地轉身離開,丟下話道︰
「下次遇見你再讓你知道我的名字吧!如果你還活著的話。現在我懶得理會一個才剛自殺未遂的蠢貨。」
走到陽台大門邊,周又鈴站定了下,回頭看著林森,輕道︰
「林森,我很喜歡你,真的。」
林森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微笑,揮手。「學校見。」
當所有人都離開陽台,江明紹也順利將何朝韻完好地送回家之後,章令敏才終于松了始終憋在心中的那口氣。
江明紹的危機,算是解除了吧?
何家大小姐沒有死在今天,也就沒有三年後江明紹被設計服用了迷幻藥與某幾位千金小姐迷迷糊糊發生關系,制造出派對的婬亂景象被偷拍下來,後來還被登在不入流的八卦雜志上,轟動了全社會的事件!這事件,鏡頭里的所有人徹底身敗名裂,江家遭受各家族無情打壓,而江明紹則被上流社會徹底驅離,沒有千金小姐敢跟他往來,連一般身家清白的女孩也見到他就躲得老遠,他的一生,宣告完蛋。
沒有人知道背後主導這一切的人是誰,但所有的蛛絲馬跡顯示了絕對跟何家月兌離不了關系。
起因正是這出自何家千金為江明紹跳樓而亡。
所以,江明紹的劫數,躲過了吧?
當然,章令敏不敢現在就放下心,她還要盯著他三年,直到確定派對事件沒有發生,才能安心。
「你會覺得我今天的行為很奇怪嗎?」
兩人牽著手走在回她家的路上,在松完一口氣之後,才想到必須給林森一個交代。她今天的表現……太未卜先知了,林森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林森點頭,但沒有多問。
「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一定非知道不可,如果你覺得難以啟齒的話。」他低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會告訴你的,總有一天。」
「沒關系,我們有一輩子,不急。」
她抬頭看他,正好迎上他含著笑意的眼,點頭,再點頭,對的,他們這次將有一輩子。身子忍不住往他懷中偎去,輕道︰
「這輩子,沒有錯過你,真好。」
他停下步子,轉身摟住她,下巴輕輕揉著她的頭頂,很溫柔地揉著。
「我一直在這里,只要你願意,我們就不會錯過。」
原本打算用一下午的時間練習莫扎特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但卻發現自己帶錯了曲譜,竟然帶了一本平常在家里練習用的本子。有些嘆氣地隨意翻著曲譜,頁面停在綠袖子的曲子上,想到了林森的雙簧管,想到了這一世,她看過他彈吉他、听過他的雙簧管,卻還沒听過他彈鋼琴呢。
為什麼上輩子她只看過他彈鋼琴而不知道他其實更加的多才多藝呢?有機會一定要問問他。
雙手輕輕放在琴鍵上,忍不住彈起了綠袖子,閉上眼,想著他。
當曲子即將彈完時,她發現身邊坐了一個人,那熟悉的氣息讓她無須睜眼就知道會是誰,已經習慣了依靠,所以很自然地側偎了過去,自有他挺拔的肩膀承接著她。
彈完了最後一個樂音,他在她耳邊問︰
「想睡了?」
搖頭。
「那為什麼不睜開眼?」
「每次醒來,我總怕睜開眼發現一切都只是個夢……」愈幸福愈恐懼,曾經以為自己不管遭遇什麼,都能隨遇而安,原來,所謂的隨遇而安,不過是沒有足夠令她在乎的事物而已。
「沒關系,只要不是惡夢就好了。」
「你總是無所畏懼是吧?」
「我努力,我爭取,我得到或得不到。畏懼于事無補。」
他總是如此務實。她微笑,在眼楮微張時,便被他溫柔地吻得又閉上。
「你準備休息多久再回實驗室?」猜都不必猜,他必定是在實驗空檔溜過來看她一下的。
「不太久,約莫一首曲子的時間。」他笑。
「你要彈給我听嗎?」她張大的杏眼完整地表達出期待。
「不,我們一起彈。四手聯彈。」他隨手翻著曲譜,然後視線定在一個曲子上。
「我沒帶四手聯彈的曲譜!會彈壞的——」她的目光跟著看過去,竟一時啞口了。這曲子……竟是這曲子……
「我從來不彈太甜的曲子,但這一首,我第一次听時,就覺得,如果我有了喜歡的女子,一定要對她彈奏這一首;如果她也會鋼琴,那我們就一起彈它。」
夢中的婚禮
章令敏身子微抖,不敢說話,怕說了會流出淚來。
上輩子,在他前去劍橋留學時,最後一次來到西樂社,那時他不知道社團里還有人,他只是來取走他的一些曲譜。但那時她在,她正在彈鋼琴,彈著蕭邦的離別曲,滿心苦澀地默默為他送行。他的意外出現,嚇得她琴聲大亂,整個人跳了起來,完全地不知所措。
他在門邊看著她許久,不算明亮的空間,距離也隔得太遠,讓她看不清他眼中帶著什麼情緒。突然,他走過來,抓來一本琴譜,攤開給她看,問︰
「會彈這首嗎?」
夢中的婚禮……「會。」
「一起吧。」他坐在鋼琴椅上,留了一半空位給她。
「啊?一起?這是四手聯彈,我沒沒沒練習過!」看清了曲譜後,她結結巴巴,羞愧萬狀。
「別擔心,我配合你,我也跟得上你。」他語氣溫和,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于是,那個黃昏,他們在西樂社昏暗的教室里,一起彈奏著那首甜蜜的曲子,正如他所言,不管她的節奏快慢,甚至因為太緊張而錯落了音鍵,都會被他巧妙地掩飾補足。難以相信他們這是第一次合奏,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合奏。
彈完後,她久久無法回神,呆成了一根遲鈍的木頭。
「再見。」他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在轉身離去時,說了再見。
而她仍兀自呆傻,竟然沒有回應,連再見也沒有說,那一生,便永遠訣別。
……
當夢中的婚禮樂音再次在兩人合作下悠揚響起,她恍然度過了一個輪回,上輩子,這輩子,一樣的林森,一樣的曲子,一樣的情意……
原來,如此……
所有失落的,都拾起了;曾經模糊的,都清晰了。
重生一次,是的,是的,正是為了他而來。
我愛你,林森。就算睜眼之後發現是個夢,或者是另一個輪回,我會真實地找到你,然後,繼續愛你。
曲子不知道何時彈完,兩人的唇也不知何時糾纏在一起,她只能緊緊抱著他,渴求著他的懷抱,他的親密。讓兩輩子的空虛,在每一次依偎里填充進足夠的愛,當她的心滿滿的、脹脹的,覺得整個人快飄起來之後,她想,那就叫圓滿了吧?
心,飄了起來;而她的雙足終于踏實。在他的愛里,她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