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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耳討妻記 第八章

膳後,護容未歸。

洪煦聲喚來拱門外候著的下人,撤了涼亭內的事物與布幔,他與清揚在圜中順著點了燈籠的小道而行。再回到涼亭時,下人正將燙好的酒端上。

「……我記得洪夫人過往常說你喝不得酒,要莊里人都記著,就算是炖補也不能放酒。酒傷眼的,三爺。」單清揚待下人退去,才說出這旁人听來或許像是關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話。

「小飲一杯,無妨。」一夜談天說地,說了很多山莊、七重門之事,直到清揚說的這一句,令洪煦聲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語氣可愛,刻意壓低,是不想教下人听了傳出什麼舊情復燃的流言;而話一出口,語尾又有一絲後悔,卻是欲蓋彌彰。看來,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清揚越能將刻意疏遠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會不會,清揚越不想離去了?

洪煦聲對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揚可承擔不起那後果。」單清揚手持酒壺,長手為他倒酒,卻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聲一听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揚願意陪我多些時候,所以一杯分兩回飲之意?」

單清揚斜眼覷他,「事事都逃不過三爺的耳朵,若你真的听得出清揚話中情感,肯定明白我為你斟酒時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靈要怪罪我了。」

小時洪煦聲常對清揚說,雖然眼見不到來人表情,可耳朵能听見的,遠遠多于雙眼所見。一個人的動作腳步,一個人的呼吸氣息、快慢沈淺,和語氣里最細微的情緒,他不曾錯听,他善于分辨。可清揚總說他在胡扯。

洪煦聲笑意加深。「從頭至尾,我只听見你真真切切的關心。」

單清揚心一跳,隨即微慍地為自己也滿上一杯酒,仰頭而盡。看來,面對這家伙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說,就讓他猜吧,猜她眼下舉杯豪飲又是怎麼樣的一番想法。

洪煦聲低低笑了,听見她又將酒加滿,他執杯與她相踫。「清揚,莫要惱我。大哥近年少在莊中;娘去後,爹變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里明白,爹、大哥和段叔、二哥、護容、孫諒……莊里的所有人,都待我極好。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遷就于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見他將酒杯靠近唇邊,淺淺沾了一口,單清揚攏起柳眉。

那笑依然溫和,仿佛談論的是春日宜人風光,洪煦聲緩緩說道︰「可沒有人如你。」

她瞪著他。

「清揚,沒有人如你。」

晚風拂面,吹去酒氣,帶來一絲涼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溫潤如玉,他的聲音輕輕淡淡,顯得超月兌……但,他內心的孤寂卻如此明顯;總是收在深處,不輕易示人的感情,竟赤果果地攤在了她眼前。

單清揚啞然無語,喉間浮起一絲苦澀。

近在咫尺的阿聲,她在心中偷偷依賴的阿聲……

如何能說出教人掛心的話?

她曾棄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莊中生活無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當,所以不會掛心;可原來,人的心是無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角。她忘了,阿聲是關在華麗牢籠里被折翼的鳥,失去朋友,他與平常人一樣會傷心會難過;與常人不同的是,阿聲一朝失去朋友,便沒人再來補上空缺。

單清揚是他洪三爺指月復為婚的妻子,卻也是除去莊里人後,僅有的朋友。

那溫潤的笑映在眼中,單清揚掀了掀唇,聲已啞︰「阿聲,我……」

她才開口,洪煦聲立起身,側過臉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張?」

下一刻,李護容飛身翻過矮牆,落在涼亭前,單膝跪地,道︰「主子,莊里闖了人進來,萃兒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後的單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兒怎麼了?」面紗下的臉色一凝,單清揚立身上前,急問。

李護容詢問地望著主子,直到主子點了點頭,才道︰「方才我與丫鬟端了白粥與藥到南苑,已不見萃兒姑娘。我見窗外有人影,趕忙去追,出了南苑卻又見不著人,于是差了下人去尋,自己趕忙回閣……」

單清揚內心焦急萬分,卻已習慣不將之表現出來,只是雙手緊攥衣角。萃兒武功平平,能入莊之人多屬江湖老手,萃兒若真讓賊人擄去,該當如何是好?

「清揚,先別著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萃兒斷不會是目標,暫不會傷她的。」清揚不語,他卻能感受她必是內心焦急,洪煦聲安撫著,轉向護容又問︰「時刻?」

「剛過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時,李護容回著。

「……護容,」沈吟片刻,洪煦聲方道︰「以防萬一,你先至二哥那兒,喚了孫諒速速入陵。」

子半之時正巧是四小姐換咒之時,大約有一刻的時候身子頗虛,此事外人不會知道,連單小姐都不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主子是為讓單小姐安心才那麼說。事實是,若為盜陵,斷不會在莊中出沒打草驚蛇才是。李護容又多看了兩人一眼,才領命退去。

「我……我得回南苑瞧瞧。」單清揚心跳不定,雖未見賊人,此刻心中不安卻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門那日。

「小心!」洪胞聲側耳一听,踏出步伐精準拉住清揚的手,扯至身後。

單清揚定楮一看,腳邊一支細短吹箭,再抬頭,黑衣人飛身入亭,直取她腰間。

洪煦聲一手護著她,與黑衣人單手過招。听著黑衣人腳下步伐,眉間攏近,探進其內臂的手一個反掌,劃破了袖子,抓過藏于里頭的吹箭,折斷丟向一邊。

單清揚模向腰間,只有短劍一柄。她惱著,真是一入莊便太過安逸,六年來隨身綁著的軟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著與阿聲見面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間長帶,躍至一旁池塘邊,打水將長帶沾濕;甩至身側時,扭了幾轉,長帶已成鞭。

「大膽賊人,深夜入莊意欲何為?」單清揚低喝。多年未見,只能從方才幾招推斷阿聲武功不差,卻心知他沒有太多對敵經驗,只怕應對不及來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來是陰招百出之輩,不願此人對阿聲下手,于是出聲引之注意。

黑衣人聞聲,果然試圖擺月兌洪煦聲,朝單清揚直攻而來。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離方能發揮,黑衣人卻是步步逼近,單清揚幾個甩鞭掃尾被之擋下,只有步步退。畢竟手中是沾濕的長帶而非皮鞭,重量勁道皆差上許多,來人卻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數,要制敵,確有難度。

只是,方才幾招是近身招式她極少使出,為何這黑衣人總能格擋開來?她的武功雖離翹楚甚遠,可在歸鴻已是小有名氣,此人個頭小,力氣也‘個大,卻十分靈活,更是熟知她鞭招走向……

一個分神,黑衣人蛇手卷過長帶,使力一扯,單清揚長帶月兌手,踉蹌向前後又被震退幾步。

黑衣人甩開長帶,朝她腰間出手。單清揚翻身躍過,掌勁落在黑衣人右肩,而那人反應極快,旋身回頭後接連而來的是幾招拳腳連擊。

「清揚!接鞭!」前一夜與段叔比試,武器架還未搬離,洪煦聲模到長鞭,朝清揚拋出。

單清揚飛身,落地時拉開了鞭。手腕一轉,猛蛇般的鞭身向黑衣人直咬而出。一招滑,一招回,黑衣人已處于劣勢。就聞黑衣人嘖了聲,奔向洪煦聲。

眼見黑衣人手指弓起,分明是鎖喉招式,武器架旁的人影卻是動也不動地,單清揚心中一抽,甩鞭而出,她吼道︰「三爺,向右!」

勁風迎面而來,洪煦聲眼也不眨。就在黑衣人的手踫到自己前一刻,他輕輕閃身,接著鞭隨風至,那黑衣人早已轉向,點跳起身,躍上武器架,抽起擺于上層的金鋼鏈。

單清揚收鞭,阿聲已來到她身前。

黑衣人反手展鏈,右手高舉,銀色長鏈順著他的背繞至左肩,尾端再由手臂一路延伸至手中。不知何時,原先扣以沈鉤的鏈尾,如今換上了爪鉤。

「入莊,所為何事?」洪煦聲單手背在身後,問著。就算是此刻,他聲音仍然偏暖。

黑衣人不語,目光落在單清揚腰間短劍。

方才過招,她就發覺此人招招探她腰間,原來真是為了此劍,如此一來……單清揚面紗下的臉色驟變,厲聲問︰「你把萃兒帶去哪兒了?」

黑衣人依舊沉默,只是手中金鋼鏈忽地拋出。

聞聲,洪煦聲單腳點地,旋身拍開。

單清揚隨即出鞭,纏住往阿聲腦後攻去的金鋼鏈尾。

黑衣人一使力,爪鉤月兌離箝制,劃風朝單清揚而去。

單清揚將鞭甩至手臂幾圈,舉臂擋鉤,然而那鉤落下瞬間,她瞠大了眼,四肢如冰凍了般定住不能動。

——啊啊啊啊啊啊!

「清揚!」不聞她有動作,洪煦聲一個箭步沖來,徒手接鉤。他眼不能見物,只知黑衣人方才在武器架上拿了金鋼鏈來使,並卸下鏈尾沈鉤換上了另一物,卻不知其生成何樣,貿然出手,手心吃痛,他悶哼一聲,握住鏈身的手一個扯動,竟將黑衣人扯向自己,接著連此三掌,打在黑衣人上臂及胸前,散去其內力。

黑衣人被他最後一掌重擊,向後撲倒,費了一番工夫才能起身。

單清揚回過神,認出了那鉤便是當日傷了自己的三爪鉤……那日因中毒,眼力不佳,那鉤遠遠飛來,直到剌進臉頰她方看清。剛才黑衣人甩鉤而來,遠時她還認不出,直到要落下了,才勾起了那日的血紅回憶。

「三爺,他要的是玉秘劍。」幾乎是喃喃自語地,但單清揚心知阿聲听得見。

「劍在你身上?」這就是為何此人攻勢全沖著清揚而來?洪煦聲咬牙,面上是少見的怒意。

「不。」單清揚雙眼未離遠處正伺機而動的黑衣人,雖擔心阿聲手中的傷,卻不敢大意分心。「想著一路不少盜賊,臨出門前,我……我與萃兒換了劍。」本以為這麼做可保劍,怎知是將禍全引去了萃兒那兒。

「所以劍在萃兒身上?」洪煦聲不顧手心傷口正淌著血,鮮血的熱度讓他想起方才清揚似乎閃不過那鉤,若是落在了她身上……他手緊握成拳,聲音冷了幾分。

黑衣人武功雖不差,卻在清揚之下。清揚不敵,莫不是……發覺了什麼?洪煦聲緊擰著眉。

「不。從南苑出來前我卸下長鞭,萃兒就說她也不帶劍了,我心想莊內安全,便由著她。萃兒不知她一路貼身帶著的是真的玉猛劍,真是冤了……」單清揚悔不當初,懊惱著,「三爺,你道賊人是不是以為房內的劍是假,將萃兒……將她……」

「萃兒姑娘無恙。」洪煦聲定定說著。

單清揚望著他溫和的臉龐,不知為何他能如此確定?不知他為何能對她撒下這謊?若因自己自作聰明之故,令得萃兒受到什麼傷害……

此事層層疑點,卻都是指向自己,這黑衣人若真是當年血洗她七重門的仇人之一,肯定還有其他同伴,以他們當年的殘忍,要殺萃兒只怕是眼都不會眨的。

她得回南苑!

不僅因玉女乃劍尚在房中,她得去看看萃兒是如何被帶走的,有否留下些什麼線索……

這麼想著,單清揚顧不了許多,回身奔往南苑。

「清揚!」洪煦聲低喚,身後黑衣人已飛身追向南苑。

他循聲想追上,手心一陣發麻,隨即倒地,無法動彈。

單清揚沖進大門敞著的屋中,屋里並不是想象中的混亂,一切擺設整齊。她緩下腳步,穿過屏風,來到床邊,床上她的長鞭、短劍皆在。

單清揚放開了手中長鞭,拾起短劍。

是這劍……害了萃兒……

是她害了萃兒……

「……所以,這把才是真的?」

身後一道聲音傳來。單清揚倏地回過頭,警覺地將短劍收進襟中。

黑衣人黑巾蒙面,露出一雙好看的眼,只是,那也是雙殺氣騰騰的眼。他說著︰「所以你一路都讓……都讓你的丫鬟帶著那把招來殺身之禍的真劍?」

單清揚無法反駁。

黑衣人繼續說道,壓抑的聲音中有著質問︰「那丫鬟在你身邊六年,你就對她沒有一點主僕之情,甘願讓她以身涉險?」

黑衣人手中卷起的金鋼鏈垂著,掌中握著的是三爪鉤。盯著眼前人手中那讓自己毀容的鉤子,單清揚明白眼前人是吳家人,同時,也是殺了爹娘的凶手之一……單清揚擰緊柳眉,攥在胸襟前的手緩慢放下,模向床上的長鞭。

「別動!」黑衣人吼道,手中爪鉤作勢要投出。他一步步向她走來,問著︰「若現下讓你選,讓你交出短劍,換那丫鬟一命,你做何選擇?」

單清揚眯細眼。屋內未點燈,只靠黑衣人背後透來的月光,微微照亮他半只眼楮。

「若我說要你交出故人之劍,即刻離莊,讓聲名狼藉的你再添一筆貪圖不屬于自己之物的罪名,然後,在故人心中永遠留下一筆債,」黑衣人腳步未停,刻意壓低的聲音漸漸回復︰「若這樣便能換回你的丫鬟,你可願意?」

單清揚瞠眼,見黑衣人向她靠來,卻忘了抓緊空隙伸手取鞭。

「萃兒……」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黑衣人露出的半張臉容。

「為什麼……」

同是黑布、面紗遮了半張臉,同是露出彼此熟悉的雙眼,也同樣,遮著丑陋的表情。

「我曾恨過你,可日夜一同,我也漸生感情,心中認定你必是這世上唯一了解我心情之人。我們都失去至親,都身負血海深仇,都誓死得守住門,也都……盼著心上人終有一天走向自己,將是非拋諸腦後,攜手共度余生;就好像,你便是另一個我,所以曾真心盼你過得好,我也能如你好。」

顫抖被隱藏得很好,深吸了口氣,又再道︰

「可我錯了。我們哪里相同?七重門重立江湖,而你……何時才願承認,你根本不想報仇?失親之痛是至痛,可你卻深信冤冤相報無了時,口里說著報仇,其實只是為了迎合七重門長輩、為了道義。看著這樣的你,我……我每回看進鏡中的自己,一心只想著報仇的自己,顯得那麼愚蠢,那麼……那麼疲憊。」

那聲音恨恨地說著,幾乎欺上了單清揚瑟縮的身子。

「花了六年才知道,你不是我。你還有一個埋藏在心里,支撐你信念的人,而那人,也真心為你。」

單清揚被震得微顫,紊亂的思潮在腦中翻攪。

揭下臉上的黑布,萃兒一字字道︰「如果,你也像我,什麼都失去了,沒有親人、沒有自我、沒有……什麼都沒有了,你就不會問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緊咬牙關,萃兒扯開她前襟,奪了短劍,躍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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