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情人 第二章
這封留言語氣完全官派公式化，本應看過就算了，但那署名……卻讓她猶豫了。
君華飯店營銷企劃部葉亦陽。
在快速行進的捷運車廂里，她反復看著這行署名。這名字並不陌生，她甚至見過葉亦陽。
那時，她和老板潘天柏至君華飯店參加會議，會後的餐宴席間，君華飯店的葉董事長帶著三個兒子前來打招呼，葉家三兄弟已在君華飯店內各司其職，大哥葉紹華是行政總管理處的協理，二哥葉洛齊被派去財務部，而老麼葉亦陽則進入營銷企劃部。葉董事長特別介紹葉亦陽剛從歐洲學成歸國，還催促他和眾人握手問候、互相交換名片等等。
擅于應酬的葉董事長把氣氛炒得火熱，以至于她實在沒辦法不注意葉亦陽。和兩位長相斯文的兄長比起來，葉亦陽高大健壯，麥色肌膚加上毫不掩飾的朗笑，讓她聯想到朝氣蓬勃的運動員。
尤其在聚會結束的回程路上，老板突然對正在開車的呂特助說︰「我說這個葉亦陽——叫Joseph是吧？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幸好是老麼，上面還有大哥、二哥挺著，不然這個圈子毒蛇猛獸這麼多，不知何時會被拆吃入月復啊。」
毒蛇猛獸不就是老板大人您嗎？坐在前座的她當時心里默想。想著想著，葉亦陽這個名字也就記下來了。
後來她偶爾會在君華飯店見到葉亦陽，每見他依然開朗熱情，和人握手拍肩，朗聲談笑，趙雅雯就會想起潘天柏的惡毒評論。
秘書圈說大不大，尤其她也參加過幾回君華飯店舉辦的秘書俱樂部活動，自然听到不少關于葉家三兄弟的八卦傳言。大家總說葉家老麼隨和好相處，工作認真沖勁十足，把底下的部屬、職員操練得叫苦連天，倒不算負面評價。
像這樣的家族企業接班人會注意到她的部落格，還煞有介事留言，只因為一個兩百五十元的便當？而且為什麼署名是他？這種小事也要他親自上場，那營銷企劃部的職員都在做什麼呢？
回家路上，疑問和好奇繞在心口；但一走進家門，聞到熟悉香味，這些和那些問題馬上就被拋開了。
「小雯回來了！快，來嘗嘗我今天的新發明！」
趙爸爸一瞧見女兒進門，馬上扯開嗓門，急著拉她往廚房走。趙媽媽剛收拾好碗筷，見她回來，連忙從電飯鍋端出事先保溫的好菜。
「哇、爸，今天的冰糖肘子真漂亮——」她指著另一迭冒著蒸氣、白胖胖的面皮，想伸手翻又怕燙。「這什麼？」
「妳老爸做的冰糖肘子當然漂亮！但這不算厲害，瞧，我還揉了面團，把饅頭做成口袋包，像這樣——」趙爸爸挾起晶瑩軟腴的肘子肉，配點小黃瓜絲，塞進白胖胖的口袋包，再淋點冷壓的甜芝麻醬。「趙家口袋包，我的新發明，來，吃了包妳今天的疲勞全不見！」
「哈哈！」她接過手，笑出來。「什麼趙家口袋包呀，不就是刈包嗎？」
「不不，這意義絕對不同，我這口袋包才不會讓好料從兩側掉出來，不信妳吃看看，吃完保證兩只小手白白淨淨！」
老爸也太好笑了吧。顧不得進門還沒洗手，趙雅雯笑咪咪地咬著吃了。
「好好吃喔——」她夸張地演著。「爸真是天才啊！」
「厚厚，我也這樣覺得——欸，這個配啤酒很贊喔！」趙爸爸不知幾時變出一瓶冰得透涼的啤酒，倒了杯給她。
「真的厚，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拿起玻璃杯暢快喝了口，整個人都放松了。「好好喔∼∼」
「就等妳這句話，來，快吃！」
「太浮夸了！你們父女倆差不多一點嘿！」趙媽媽也接了杯啤酒，噗地笑出來。
趙雅雯跟著笑了。
雖然演得有些夸張，但這是她對父母親表達感謝的方式。趙家人口單純，父母都是臨屆退休年齡的公務員，在她之上有個姊姊，之下有個弟弟。姊姊去年出嫁，弟弟正在軍中服役，最近家里就剩她一個孩子，自然倍受寵愛。
趙爸趙媽最大的樂趣就是搜尋美食、品嘗美食。趙雅雯從小就被父母親的好品味養刁了小嘴，「吃」也成了全家聯絡感情的方式，這和她後來一直寫著美食記錄也有很大的關系。
「啊，對了！我來把爸今天的『新發明』貼到部落格，讓大家欣賞一下——」她騰出手，從背包撈出小相機準備拍照。寫部落格的事只有家人和極少數好友知道而已，而父母親就是最忠實的讀者。
「呵呵，那怎麼好意思。」趙爸爸笑得眼都彎了。「喔，我看了妳昨晚貼的新文，那個力華飯店的便當看起來真的不錯欸。」
「那我買回來給爸嘗嘗？」
「好啊。不過君華飯店的日式便當真有那麼糟喔？上次我們辦公室有人去京月亭外帶壽司回來，還挺好吃的。」
「君華？嗯，是有點糟……應該說有進步空間，不過……」她頓了下，陡地想起葉亦陽的留言。
趙爸爸似乎沒听到她的回話，湊近瞅著她的臉。「偉大的董事會開完了，最近是不是可以早點下班啊？怎麼覺得妳的臉又尖了？」
「有嗎？但我的肚子……」她倏地站起身，努力從合身的制服窄裙挺出小骯，唉嘆︰「像不像有三個月了？」
「呿，三個月哪有這麼小？」趙爸爸完全不同意。「我說女人啊，就是要有點小月復嘛，小月復婆、小富婆，妳听過沒？肚子瘦癟癟，是能積福納財嗎？」
「好、極、了！」她笑咪咪地又伸手拿了面皮，挾了最肥軟的肘子肉，在空隙間塞了點黃瓜絲，最後舀了滿滿一匙芝麻醬淋上去。「那我要繼續吃嘍。」
「盡避吃！就怕妳不吃！」趙爸爸完全以喂飽子女為一生志業。「再說，看妳媽就知道了，這把年紀還如此縴合度，這麼強的遺傳基因，別怕！」
這話倒是真的。
她瞅著正在爐前忙碌的身影，媽媽都快六十歲了，還是維持著優雅體態。而她，雖然一百六十二公分的身形不算高，但勻稱恰到好處，不胖也不過瘦，從小到大無論她再怎麼吃，身材始終維持，趙雅雯認為這是前輩子燒香得來的好口福。
「沒辦法，媽媽天生麗質嘛！」趙媽媽也不謙讓，回頭一笑，欣喜地寵著女兒。「宵夜想吃什麼？熬點杏仁茶，給妳配綠豆糕？」
「噢耶！」听到有媽媽親手熬煮、潤肺養膚的杏仁茶，趙雅雯眼都亮了。
大概只有在家的時候，她才能無所忌憚地放任情緒顯露吧。
被爸媽深摯寵愛著，有什麼比這樣的夜晚更美滿幸福？
夜里，趙雅雯又登入部落格，瀏覽新進的幾封留言。
幾乎都是一面倒的贊美、或分享吃過力華飯店餐盒的心得，她突然覺得自己所謂的「PK賽」，其實有些不應該。
貼在部落格上的這兩個便當，是她連續兩日的本年度董事會午餐。
君華飯店的京月料亭餐盒並不是真的很糟，只是所謂的CP值不高，而且既然打著料亭招牌，總該有點料亭菜色才對；相較之下，力華飯店的江南風華餐盒就顯得超值很多。
她雖非餐飲業出身，但在外用餐的經驗多，又常看爸媽做菜，食材成本多少有些概念，如果把中看不中用的木片餐盒換成紙盒，節省下來的成本用來加強菜色的精致度，才能凸顯料亭午餐的特色。
反復看著計算機屏幕里，京月料亭餐盒那張慘不忍睹的照片，許久之後，她在留言欄以悄悄話的方式簡單回了一行字——
以上記錄純屬個人口感，並無貶低或蓄意丑化之意，尚請理解，祝生意昌隆。
要官腔官調她也會，反正每天工作里來來去去的公文多得是……
想著想著，她打了個哈欠。本年度董事會雖已結束，但之前因為準備董事會而耽擱的進度堆滿桌面，再不儲存點體力，哪有辦法應付？她決定關掉計算機，此時屏幕又跳出一則留言通知。
有幸邀請您至「京月亭」用餐嗎？
不方便，謝謝。她想也不想，直接敲字送出答案。
原來她正在在線？葉亦陽看到快速而直接的回復，有些驚訝，也有些失望。
他今日和餐飲部總監、「京月亭」主廚、企劃部餐飲課專員等等討論一整個上午，專業有專業的看法，無論是食材、烹調手法、分量、成本、售價、廣告宣傳等等的細項，匯整下來的意見林林總總。
他知道自己應該尊重專業，至少不該再堅持那好看取勝的該死木片餐盒，但仍覺得少了點什麼。
是信心嗎？他對自己信心不足，所以需要一向欣賞信賴、但未曾謀面的「星星吃我心」的意見？
他扒了扒濃密黑發，深吸口氣，在留言欄又敲了一行字。
可以再給我多一點您對于京月料亭餐盒的看法嗎？
這個葉亦陽是怎樣？
放著「京月亭」的名牌大廚們不用，竟執著于她的意見？這麼在意一個根本不相識的外人看法，不怕被拿來作文章？她頓時又想起潘天柏對他的評論。
這件事越單純越好，她不想害他——趙雅雯想了想，很快就回復留言。
建議直接向專業人士請教，例如貴飯店眾多優秀精良的主廚們。然後關掉計算機，上床補眠去！
被拒絕了？真快，果然是淡漠出名的「星星吃我心」……
反復看著將近三十個字的意見，這麼推演下來，是他外行領導內行的意思？
他也清楚該尊重專業，但眼里只有專業時，有時反而會忽略某個層面的細節，例如更貼近人心之類的。
該怎麼做比較好？身為部門主管，更別遑論父親安排的接班計劃，他不能容忍決策有任何錯誤，每個企劃案都得達到最大效益，即使只是個午餐便當。
他很清楚，自己一直是三兄弟中能力最弱的一個，他不及大哥的擅長分析，不若二哥的瀟灑果決，但也不該落後太多。他得在父親建立的事業群里，努力找到自己的價值與位置。
深吁口氣，他緩緩地在留言欄鍵入幾字。
謝謝妳的寶貴意見，如果改變主意，歡迎隨時與我聯絡。然後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
他決定明天再繼續為這個兩百五十元的午餐便當努力，這是學習的過程，而第一步便是面對錯誤，找到正確之路。
葉亦陽淡淡一笑，輕輕合上筆電，在孤獨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依然繁華的街景，落寞地沈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