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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蘭兮 第七章

天色大亮,馥蘭躺在床上,模向旁邊的褥子,那里早已失去溫度。

因為她害喜,也為了確實安胎,夫妻倆謹遵張大夫囑咐,停止行房。

而世斌布莊忙碌,早出晚歸,回家後一如以往,總是溫文有禮地問她今天好不好,此外再無閑話,即使同床,亦是保持距離,連個輕輕的擁抱或親吻也無;而有時她等得困著了,夫妻一天下來竟是說不上一句話。

這樣的疏離令她不安,難道沒有身體的交歡,感情就淡了嗎?

隔著床帳,她听到芽兒正在輕聲整理房間,她索性繼續躺著,當作自己仍在睡覺,其實她的害喜已經好很多,可她就是懨懶疲憊,不想起床。

「馥蘭啊!馥蘭喲!不得了了,出大事了!」窗外傳來尖銳的嗓音。

「二女乃女乃!」芽兒趕緊跑出去。「噓!噓!小姐還在睡覺。」

「還在睡?這等大事怎睡得著呀!她可知外面將咱大爺講得多難听,說他是本朝的陳世美,嫌貧愛富……」

「二女乃女乃,拜托你了,小聲些,小姐身子不好。」

「你這賤蹄子!二女乃女乃我平常就是這副嗓門,做什麼噓我?」

馥蘭早在二姨娘喊叫時就已起身,此時听到不堪入耳的謾罵,陡生不快。

「二姨娘,什麼事?」她走到窗邊問道。

「喲,馥蘭,你醒了?」二姨娘陸銀釵快步走進房間,忙不迭地道︰「我們的好大爺去衙門告人了,告的是那位耿姑娘啊。」

「怎麼可能?」馥蘭一時無法相信。

「好像告耿悅眉搗毀他雲家的染料,又偷了雲家祖傳的配色秘方,官府都去祝九爺那邊抓人、投下獄了。」

「什麼!」馥蘭全身頓時發寒。

「哎呀,我說大爺怎狠得下心告她啊,听說他倆過去在絛州也是恩恩愛愛的,可如今咱的死對頭文彩布莊找耿悅眉去染布,萬一她真去了,那還得了,所以大爺不得不大義滅親……」

「世斌不會做這種事!」馥蘭听不下去了,震驚心急之余,立刻理出頭緒,吩咐道︰「芽兒,陪我去布莊,我要找世斌問個明白。」

「小姐,你身子才好些,還是我去打听打听?」芽兒擔心她。

「都是事實,不用打听了啦。」陸銀釵不屑地道。

「爹也在店里,我過去問。」馥蘭很堅持。「芽兒,快幫我梳妝。」

待來到董記布莊,馥蘭直接走進帳房,就听到父親說話。

「文彩布莊最近動作很多,你們得盯緊……」

董江山乍見她進房,立即停下說話,她也不顧禮節,直接向丈夫問道︰「世斌,你告上耿悅眉?」

「馥蘭,你別管這事。」董江山率先主導情勢,向房內的掌櫃和管事們揮手道︰「你們全部出去。」

大家收拾好手邊物事,個個低著頭,卻是豎著耳朵離開帳房。

「爹,我怎能不管!」事情既已鬧大,馥蘭也不怕讓人听到,又道︰「耿悅眉她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家,怎就投她下獄了?」

「她罪證確鑿,毀損雲家的染料,偷走從不外傳的百年染方。」董江山望向女婿,語氣嚴肅。「世斌,你家里不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雲世斌只有簡短兩字。

馥蘭還等著丈夫能給她一個更完整的解釋,他卻避開了視線。

「若有人偷走我們董記布莊的染料配方,我也絕不能原諒他。」仍是董江山在說話。「世斌不是沒給耿悅眉機會,既然她不肯過來說個明白,也不願交回染方,那只好請官府押解她回絛州去認罪。」

「她一定有原因才這麼做……」馥蘭的心一沉。

原因再明顯不過了,耿悅眉所做所為就是為了報復世斌的負心絕情。

而她竟然還幫耿悅眉說話?

「我覺得……她沒這麼壞。」這是她女人的直覺,她說出來後更覺篤定,又看向格外沉默的丈夫。「世斌,你先去撤回狀子,要官府放了她,我去見她,好好跟她說道理,說不定這中間有什麼誤會。」

「馥蘭你向來明白事理,怎地今天忒任性?!」董江山臉色不豫,說了重話。「如果她要你讓出正妻名分,才肯歸還染方,你願意嗎!」

「我……」馥蘭呆住了。

不願意!這是她唯一的答案。

她終于明白自己的心思。沒錯,她打心底不願意跟耿悅眉分享丈夫,過去她滿口妹子長妹子短,只不過是為了表現出一個正室的雍容大度罷了。

但她更不願意丈夫做出這等不留余地的告官舉動,然後再讓他人背後非議。

「她心懷妒恨,不惜毀了世斌他家,你難道還要袒護一個竊賊嗎?」董江山嚴正地道︰「事已至此,我絕不再允許世斌娶耿悅眉進門為妾。」

既然斷了婚姻關系,她與耿悅眉再無瓜葛,她毋需再幫她說話。

「世斌,帶馥蘭回府。」董江山命令女婿後,又向女兒道︰「馥蘭,你當妻子的應當恪遵三從四德,讓男人在外頭無後顧之憂,待你生下孩子,養好身體後,有空想些新布花樣,再去幾家夫人那邊走動,這才是世斌的賢內助。」

「可這事……」馥蘭見到父親緊繃的臉色,再也說不下去。

雲世斌自始至終都沒再說上一句話,只是扶了馥蘭,帶她出去。

從布莊到董家的路程很近,但街上人多嘴雜,夫妻倆保持沉默。馥蘭壓抑著種種不解的思緒,直到進了董府大宅,立刻就問道︰

「世斌,這事為何不先跟我商量?我們是夫妻啊……」

「這是絛州雲家布莊的官司,我不想讓你操心。」

「真是你自己的意思要告上她?」

「岳父剛才都說分明了。」

「你的決定呢?」她急急地問道︰「他們說具狀人是你,你可以不寫這張狀子、不去衙門告她啊。再說,衙門查證了嗎?雲家遺失的染方真是她偷的嗎?說不定是有人趁她離家出走時偷了,再將罪責推給她。」

「這事絛州衙門自會查證。」

馥蘭記得古益回來那天,只說悅眉搗毀染料,損失不大,並沒提及偷染方之事,怎麼拖了這些時日,就突然嚴重到要告官呢……她恍然大悟,不寒而栗。

「她有一手染出江南春綠的好染藝,可二姨娘說,是因為她可能會去文彩布莊,所以你……你才采取這麼狠心的手段?」

「二姨娘不懂布莊的事務,她大概是听她弟弟陸二掌櫃加油添醋。」雲世斌仍是那淡淡的語氣。

「那你跟我說明白呀!這不是你的意思,是你爹命令你這麼做……」

「不是我爹!」雲世斌的語氣有了一絲激動。

那明顯的情緒波動嚇到了馥蘭,她心髒猛跳一下,望著丈夫變得復雜難測的神色,同時想到了方才爹從頭到尾主宰場面,不讓她和世斌多說一句話,這正是爹向來做了決定就不容任何人反對、辯解的強勢作風。

「不是你爹,那就是我爹……」她顫聲道。

爹會指使世斌做如此絕情的狠事嗎?她冷汗涔涔,幾欲暈眩倒地。

她從來不知爹是怎麼做生意的,她總以為銀貨兩訖,簡單干脆;然為了贏得財富名利,又要如何費盡心機使出嚴酷的競奪手段啊。

「你別胡思亂想。」雲世斌穩穩地扶住了她。

「你們不是在一起很久了嗎?」馥蘭記起了二姨娘說的「恩恩愛愛」,喉頭涌起一陣酸,但又不願相信丈夫會不擇手段,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又是說過親事的,好歹有點情分,有必要一定要告官嗎?」

「外頭的事,你不要管,你只管安生養胎。」雲世斌仍然只有這句話。

以前她听了這話,會覺得他體貼,現在听了,竟是虛應故事,而且還帶著拒人于外的冷淡。

「我今天晚上有應酬,會比較晚回來,你自己先睡。」他又道。

雲世斌送她回到房門口,吩咐芽兒照顧好小姐,隨即離去。

馥蘭呆立廊下,覺得丈夫變得好陌生,除了那張英俊的臉皮,她完全不認得他。

「小姐,快進來休息。」芽兒輕拉她。

「芽兒,你說,耿悅眉手上有獨特的染方,所以世斌一定要娶她,哄得她交出染方,變成我們董記的,是不是這樣?」

「小姐……我不知道。」

「如果她去文彩布莊的話,董記將失去那些美麗的顏色,也失去了白花花的銀子,所以董記一不做二不休,斬斷她的去路,哪兒都不讓她去,這樣就不會威脅到董記的生意了。」

「不會的……」芽兒急得快哭了,外頭大爺們做的大事業她全不懂啊。「小姐,你留心身子,別吹風了。」

她不為所動,目光茫然,無意識地落在院子里的一片綠意里。

花匠又擺上了幾盆新栽的蘭草,修長的葉片迎風搖曳,等待著和風細雨的滋潤,待過上幾個月,就能開出美麗的花朵來。

她就像是一株被細心照顧的嬌貴蘭花,安穩地住在她的花園里,可如今保護她的圍牆裂了縫隙,撲進了陣陣寒風,搖撼著她嬌弱單薄的花瓣。

是春天了,不是該吹送溫暖的東風嗎?可她怎覺得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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