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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城志卷二︰公子 第一章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回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為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跡,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驀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只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愈急,雖然听來還遠,卻已經讓他頸後的汗毛根根直豎,冷汗濡濕衣衫,一邊走著,一邊拿著手絹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終于,他看見家門了。

每次晚歸時,妻子總貼心的在門前,懸掛一對燈籠。

燈籠的光暈照亮黑夜,伍郎松了一口氣,往家門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暈之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也無心探看跟蹤他的到底是誰,直接推開家門,踏入門坎——

啪!

一只肥女敕的小手,拍打他的臉。

伍郎醒了過來。

只見兒子歪著腦袋,眨著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著,小手還直往他臉上拍,執意要找人玩耍。

「快過來,別吵爹爹。」

妻子連忙走過來,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兒。

「沒事,你再多睡一會兒。」她體貼的說著。

屋子里飄著飯菜的香氣,伍郎坐起身來,瞧著窗外的日光。

「什麼時候了?」

「快晌午了。」

妻子回答︰

「你昨天趕貨回來,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申吟,所以早晨才沒喚你,想讓你補補眠。」

伍郎揉揉額頭,覺得仍舊疲累,像是沒睡過覺似的。

對了,他前幾日去養蠶人家,買了批染好的繡線。一來是掛念妻兒,二來是繡莊陳老板的女兒即將出嫁,繡娘們日夜趕工,為新娘籌備嫁妝,庫存的繡線即將用盡,為了這筆大生意,他只得趕夜路回來。

或許是心里著急,才會作了那場夢。

「還要再睡會兒嗎?」體貼的妻子問。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夢境拋到腦後,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我跟陳老板約好了,下午就要把繡線送過去。」

「可別累著了。」

「不會。」

他擁著妻兒,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

靜夜。

伍郎急速的走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那人的呼吸,吹拂過他的後頸。

他心急如焚,只覺得不能讓那人追上,步伐愈來愈急,快到已經不是走路,而是極盡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趕回家門前,沐浴在燈籠的光暈下,身後的腳步聲就會消失。旦踏入門坎——

「你怎麼了?」

妻子推了推他,輕聲細問︰

「申吟得好厲害啊。」

她轉身抱著丈夫,發現被窩里溫暖,他的身子卻在發冷。

「沒、沒事。」

驚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漿,雙腿酸痛,含糊的回答︰

「只是做了個惡夢。」

「你最近幾日,夜里總是作惡夢。」

妻子睡音濃濃,含糊的說著,困意淹沒她,呼吸再度變得深沈而規律。

伍郎在床榻上顫抖,不敢再睡。

這已經是第六日了。

從歸來的那夜起,被這樣的惡夢夜夜都來糾纏。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讓他放松,反倒讓他驚恐,為了奔逃而耗費體力,使得他白畫時倦怠不已,接連算錯好幾筆帳,損失不少銀兩。

他懼怕夜晚降臨,幾度忍著不睡,卻又不知不覺陷入夢境。惡夢太真實,他的腳底甚至長了水泡,雙腿僵硬如木。

連日的惡夢,更連累到妻兒,擾得他們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臉色愈來愈憔悴,兒子在半夜驚醒,哭鬧抽噎不停,原本已經能牙牙學語,語音不清的喊爹喚娘,這幾日卻變得沉默,不論怎麼逗弄,都一字不吭,只會放聲大哭。

為了讓妻兒能睡幾日好覺,他把妻兒送回娘家,獨自迎接第七個夜晚。

一如前幾日,惡夢再現。

這次,伍郎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深夜里奔逃。

腳底的水泡磨破,滲出的血濡濕鞋襪,他忍著疼痛,氣喘吁吁的跑著,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飛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著,終于跑過百子橋。往前經過鄰居家門,再繞過街角,就能看見家門口熟悉的燈籠;一旦到達燈籠下,身後詭異的追逐就會停止,他就會安全的醒來——

眼前的景況,驀地讓他驚駭止步。

家門前該是亮著的燈籠,竟黯淡無光。

伍郎赫然想起,燈籠是妻子點上的,而白晝的時候,是他親自送妻兒回娘家。今夜,沒人為他點亮燈籠。

他邁開步伐,踉蹌的來到家門前,急著要推門屋,門扉卻動也不動,牢牢緊閉。倏地,一只冷涼的手搭上他的肩。

「終于追上你了。」陌生的聲音愉悅的說道。

伍郎連呼吸都停了,膽顫心驚的慢慢轉頭,順著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個陌生人,正咧嘴笑著。

「我是魔。」

那人說著,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內尖銳的牙,在昏暗的夜里,那些牙更顯得怵目驚心。

魘輕松從容的稍稍靠近,雙眼帶笑的俯身,瞬間就咬斷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著血、吃著肉、啃著骨,含糊的直說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斷的地方卻絲毫不覺得痛,是啊,只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當然不該覺得痛——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偌大的床鋪上只有他獨自一人。

真是個駭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模模左手臂,卻只模到空蕩蕩的袖子。恐懼涌上喉間,他顫抖不已的拉開衣衫。

只見左肩以下,睡前明明還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見,左肩的斷處渾圓,看不見傷口,更看不見半滴血,就像那只左手臂從來就不曾存在。「啊——」

朦朧的晨光里,伍郎的哭嚎聲響遍整座硯城。

◎◎◎◎◎◎

硯城,位于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硯,故稱為硯城。

硯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木府的一座庭院里,鳥語花香。

茶花盛開,努力展現最美的姿態,讓坐在花凳上溫柔婉約的女子,一針針的在

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樣。紅的花、綠的葉,襯托得恰到好處。

樹蔭為她遮擋陽光,讓她所坐的角落溫度涼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剌繡,又不會曬得過熱。

她衣衫雅致,不顯奢華,肌膚柔潤如玉,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發間的金流蘇輕輕晃動,不敢驚擾她的專注。

奴僕偶爾上前,為她斟換瓷杯里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溫,不敢太燙,也不敢太涼,伺候得無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將剌繡完成時,一個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男人,逕自闖入庭院,瞧見她靜靜刺繡時,濃眉不由得擰起。

「外頭都鬧得不行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繡花。」

他強壯的雙臂環在胸前,語帶不悅,但沒有指責。

繡針停頓,女子抬起頭來,聲音婉轉︰

「外頭怎麼了?」她問。

「有個少婦在石牌坊前跪著哭求幾個時辰,雙眼都快哭出血,僕人們卻還是不讓她進來。」

察覺她真的沒听見,男人的雙眉擰得更緊。

女子款款起身,輕嘆一聲,吩咐一旁的奴僕︰

「快把那少婦帶進來,領到大廳去。」

「但是——」奴僕遲疑著。

「別擔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會受到責罰。」女子輕聲細語,露出令人安心的淺淺笑容。

奴僕這才不再躊躇,轉身往外頭走去。

「那家伙在哪里?」

男人不客氣的問道。整座硯城里,也就唯獨他一人敢大膽的用如此口氣、如此詞句,稱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廳里。」

◎◎◎◎◎◎

大廳之內滿是書冊,散落在桌上、椅上,還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冊,雙目在字里行間游走,姿態輕松愜意。散落的書冊上寫滿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點點,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當女子的繡鞋踏入廳內之前,公子佣懶的揚手輕揮,所有書冊瞬間消失無蹤。他抬起頭來,眼里嘴角盡是深情,溫潤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勢等待她走來。他眼里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軟女敕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兩人雙手交握。

「曬得熱了?」他輕聲問,撫著指下的花容月貌。

「還好。」她淺笑。

公子抬起頭來,往廳外望了一眼,陽光就羞愧的黯淡下來,為了曬熱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剛說,外頭有少婦跪哭許久,我卻沒听見。」

她望著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無限依戀。

「是我設下封印,不讓外頭的聲音騷擾你繡花的興致。」

她咬著唇,無奈嘆息︰

「你太過疼寵我了。」

成親至今,他總事事以她為先,延宕過不少事情,類似的情狀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斂起笑容,認真的注視︰

「不論怎麼疼你、怎麼寵你,對我而言永遠都不夠。」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紅艷的茶花,仔細簪在她的發上。

如此親昵的話語,他總也說不膩,她听得羞怯不已,粉臉比發上的茶花更紅。只是想到還有旁人在場-她羞得更厲害,嬌小的身軀不敢再依偎著他。

「我已經讓僕人領少婦過來了。」她轉移話題,甚至還想退開,小手卻被握住不放,難以月兌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識趣的雷剛︰

「要不是你曾經救過她,我早就把你給殺了。」

這句話听不出是真是假。

雷剛忤著不動,沒將威脅當一回事,冷哼了一聲︰

「等你把事情處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還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搖頭。

「不行,你別急著走,妹妹知道肯定會傷心的。」她朝著站在大廳側門外,恭敬垂首的奴僕說道︰「快去把妹妹找來。」

奴僕福了福身,無聲無息的離去,一會兒之後,就領來一位素衣少女。

望見雷剛的身影,少女未語先笑,粉女敕的唇輕啟,正要說話的時候,嘶啞的哭聲傳來,那哭聲如似撕心裂肺,听者無不心頭發疼,就連盛開的花朵都會為之凋謝。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頭已經跪得雙腳發軟,難以支撐身體,少婦一進大廳就跪下來,緊抱懷里的布包,哀切的哭泣著。

善良的夫人听見如此悲傷的哭聲,雙目淚光盈盈,幾滴淚珠滾落雙頰,落進丈夫的手心。

公子臉色一沈,冷聲下令︰「別哭了。」

哭聲驟然止息,少婦抽噎著,滾滾淚水都反溢回體內,讓她因曝曬而干渴的身體得到了滋潤。

「你為什麼在外頭哭泣?」冷淡的聲音,彷佛從至高無上處傳來。

少婦跪得更低,畏懼得不敢抬頭。

「為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你丈夫在哪里?」

少婦先是用顫抖的手掀開懷中的布包,接著高舉雙手,懇求硯城內外不論人與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夠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換取她丈夫的一線生機。

被小心舉起的,是一顆人頭。

伍郎的頭。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軀,僅僅剩下一顆人頭。

人頭雙眼未閉,盈滿淚水的眼珠慌亂轉動,竟還能開口哀求,聲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訝異低呼,難以置信的看著那顆還活著的人頭。

「別怕。」

公子低語,安撫妻子後,才緩步上前,雙手背負在後,繞著那顆人頭走了一圈。只見那雙眼珠也跟著移動,只差沒跟著轉到後頭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公子問道。

睜得大大的眼楮落下淚來。

「都、都在夢里被吃了。」

伍郎鉅細靡遺的說起夢里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時,魘在夢里咬斷他的左手臂後,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壺又一壺的濃茶,勉強支撐了三個晝夜,才不小心打了個盹,魘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從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見丈夫兩袖空蕩,雙臂斷處都不見血,也沒喊一聲疼,嚇得手腳發軟,差點把兒子摔落在地上。

她連忙奔出門去,向鄰居們求救,等到領著鄰居回來時,伍郎的左腿也不見了。人人驚愕不已,直說這狀況不論求神問佛怕都沒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伙兒趕緊拆下門板,把伍郎放在上頭,急匆匆的走街竄巷。途中伍郎縱然驚恐,卻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兒,右腳就不見了,眾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臉頰,在他耳邊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來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著哀求,一聲又一聲的叫喚,木府里卻始終沒有動靜。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來身軀都消失,只剩一顆頭,嘴巴張得大大的,驚恐到極點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聲,哭喊得更大聲。

在陽光曝曬下,駭然不已的伍郎起先還會說渴說餓,旁人看著如此可憐,不忍心的遞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後,他又說曬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將丈夫的頭包起來,用身體為他遮蔭,癱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還好雷剛路過,听見她的哭聲,逕自闖進木府,否則再慢上一些時間,伍郎肯定連頭都沒了。

听完來龍去脈,公子微微眯起雙眼,緩聲說道︰

「你的身軀既然是在夢里被吃,那就得到夢里去找。」

伍郎與妻子同時嚇得瑟瑟發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這顆頭,要是再入夢——」

「你們來求我,卻不信任我?」

冷冷的聲音,寒似北風。

剎那間,屋里彷佛暗了下來,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凜烈寒冬,教人打從骨子里冷了起來,渾身打顫。

「不敢不敢。」

妻子捧著伍郎的頭,膽寒的連連磕頭,在那無形的寒意壓迫下,整個人慢慢的、慢慢的縮小︰「求公子務必救命。」

柔軟的小手探出,輕扯公子衣袖。公子低頭看見夫人嬌美的臉,滿盈一室的迫人寒氣瞬間緩解許多。

「不要氣惱,她只是救夫心切,無意對你不敬。」

夫人很能體恤,柔聲安撫丈夫,每說出一個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轉趨和緩。「罷了,反正那夢里的魘是讓你落淚的罪魁禍首,我非得嚴懲不可。」

他從來舍不得讓她受一丁點兒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顧四季,為她終年綻放;日光不能曬熱她、寒風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魘鬼竟惹得她落淚!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著伍郎的人頭,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樣,清楚的映在那雙惶恐大張的眼瞳之中。

「睡。」

簡單一個字,就遠遠強烈過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渙散,眼皮緩慢蓋下。

在他雙眼即將緊閉時,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間消失不見。

◎◎◎◎◎◎

夢。

又是靜夜深深。

不同于前幾次,僅剩人頭的伍郎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驚慌的亂轉眼珠,感覺冷汗從額頭冒出,一顆顆的滑下。

輕巧的跳躍聲從後方靠近,連腳步聲也听得出無限歡欣。

魘鬼把他捧了起來,轉過去四目交接。全身僅剩頭部與他不同,其余身軀、雙手、雙腳,原本都是屬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記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歲那年被鐮刀劃傷;右肩膚色較淺的那塊,是去河邊抓魚,擦傷後長出的新皮;左腳的燙傷,是為了接住跌下床的兒子,被滾落的通紅煤炭所灼——

「這是我的身體!」

伍郎哭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奪去「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他恐懼的哀鳴。

魘鬼卻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屬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膩膩的舌頭,舌忝著伍郎的臉頰,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嘗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頭,我就擁有齊全的,能在白晝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夢里。」

舌頭舌忝了再舌忝,唾液都滴下來。

「不要!我有妻子、還有兒子,他們都在等著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著,想躲開亂掃的舌頭,卻連轉頭都做不到。

「別擔心,我會代替你照顧你的妻兒。」

魘鬼安慰著,隨即咧開嘴,露出銳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當曾輕易咀嚼伍郎四肢與身軀的利齒,就要觸及頭顱時,兩道白光從伍郎的雙眼射出,狠狠戳進魘鬼的眼。

魘鬼發出淒厲慘叫,顧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頭顱拋開,雙手搗著眼楮,痛苦的在地上打滾。

「你帶來了什麼?你帶來了什麼?」

痛苦的聲音里帶著憤怒與恐懼,透明濃稠的液體從眼中涌出。因為液體的流失,魘鬼的臉變得干枯,發絲全都落盡,薄薄的皮膚貼著頭骨,還愈繃愈緊,連眼皮都無法閉上。

從伍郎雙眼射出的兩道白光逐漸合而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現,散發的光芒照亮夢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視滿地打滾的魘鬼,衣衫無風自飄。

即使雙眼已瞎,那美麗至極,也恐怖至極的影像,還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像在他腦中。他恐懼的狼狽後退,企圖遠離那俊美的男子,就怕會再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魘鬼忿忿不平的質問,扯得太薄的皮因為說話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與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無表情,潔淨的足尖不曾觸地,翩然來到魘鬼身前,一字一句緩聲說道︰「我是要殺了你。」

說完,他抓住魘鬼的頭,連同奪來的身軀,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夢該醒了。」

剎那之間,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夢境,而是已經回到木府的大廳。他詫異的直眨眼楮,看見公子一如夢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里還拖著那只魘鬼。

無法存活于白晝的魘鬼,頭顱被日光一曬,就熱燙得冒煙,疼痛得高聲慘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煙的頭顱化為粉末,慘叫頓時中斷,只剩伍郎的身軀軟軟倒臥。

雖然救回身軀,但丈夫仍是身首異處。少婦心里著急,卻不敢開口,就怕說錯話又會惹怒公子,只能擔憂的望向夫人。

「別擔心,只要縫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從衣袖中取出針與繡線,交到少婦手里。

「多謝夫人。」

少婦感激涕零,接過針線後,就將丈夫的頭顱縫在身軀上,縫的時候還格外緊密,就怕他往後喝水時漏了。

當她縫妥最後一針,打好線結後,伍郎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他先試著動動手指,確定手指能動後,才試著動動手臂,接著是雙腳,還有身軀。雖然還有些虛軟,但他緩慢站起身來,欣喜發現原本被魘鬼奪去的,如今全都回來7。

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頸間多了一道細密的縫線。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萬謝後,跟隨在自行提議要帶他們離開的雷剛身後,連頭也不敢回,撐著發軟的雙腿,盡速離開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著愈走愈遠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著丈夫說道︰

「你怎麼不留住雷剛,就這麼讓他走了?」

「算他識相,知道該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來煩擾他們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剛也一樣。他成親後這些年來只是忍受雷剛,其實並不再歡迎。

「但是這麼一來,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說著。她與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歸宿。

素衣少女站在門前,已經看不見雷剛,卻依舊沒有轉身。她很年輕,面容還帶著一分稚氣,雙眼清澄如水

「他會再來的。」少女的聲音脆脆的,格外悅耳動听。

「別去想他。」

公子轉回妻子的臉,不讓她看著別的東西︰

「你只能想著我,知道嗎?」

他柔聲哄著,拿掉她發間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紅、更黯的,重新為她簪上。

只是,剛簪上夫人的發,那朵艷麗至極的茶花就驀地枯萎,色澤變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廳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凜,又幻出一朵茶花。這次幻出的茶花並非綻放正盛,而是已帶枯色,還沒簪上夫人的發就凋零落盡。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卻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後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許久許久沒見過花兒凋零的夫人,看著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頭來,發現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難看千萬倍,她從來不曾看過他如此震驚的模樣。這麼久以來,她一直以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無所不能的他感到驚愕。

「發生了什麼事?」

她急急追問,雙手捧著丈夫的臉,指下冰冷的肌膚,讓她更加不安。

是什麼人或非人傷害了他嗎?

有什麼人或非人,能夠傷害得了他?

公子丟開手中的枯枝,緊緊抱住妻子,整個人僵硬緊繃。這些年來,即使面對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從容以對、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時間到了。

他將妻子抱得更緊,耳畔卻听見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被脆脆的嗓音說出︰

「時間到了。」

少女轉過身來,清澄的雙眼,注視著緊緊相擁的夫妻。

「妹妹,你說什麼?時間?什麼時間?」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這些日子以來,我只是讓你們以為我是你妹妹。」

少女輕輕搖頭,素衣散發出柔和的光澤,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專注于她,還有那些書冊,才讓我有機會趁虛而入。」

她雙袖一揚,原本被公子隱沒的書冊全都現形,每一冊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廳之內,如重雛的花或是蝶,書頁翻飛時窸窣有聲,一聲聲都是責備。

「當你開始搜羅這些入魔之法的書冊,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畫了個無形的圓,被粉紅色指尖觸及的書冊全都著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燒,迅速的蔓延開來。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艷麗的花。

「你知道規矩。」

她靜靜的說︰

「每一任主人掌管硯城的時間,只有五十年。期滿之後,卸任的主人就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維持硯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聲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滿,你可以卸任了,請把夫人交給我。」

少女伸出手來,書冊在她四周燃燒,卻不能傷她分毫,火焰虔誠的膜拜她的發、她的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為神族,永遠不老不死。」

少女勸說著,沒有催逼

「只要成為神族,你就能擁有任何東西。」

「不能與她廝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擁有天地,都沒有意義。」

公子表情猙獰,咆哮出聲︰

「我寧可入魔,也不會犧牲她!」

他揮手劈向少女,一道強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強大得足以劈開整座硯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輕輕的擋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絕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願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澤。

這麼強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象過。

「你是誰?」他的聲音竟在顫抖。

「現在——」

她聲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語音回蕩在大廳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個猶有稚氣的少女。

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妻子,輕撫過她的輪廓,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麼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堅定的推到身後。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白袍的顏色漸次轉灰,隨著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濃,黯淡到灰的最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他跨過了一道絕對不能跨過的界線。為了保住妻子,他放棄一切,寧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澤悄然褪盡,光芒回噬撲擊,裹住他全身,纏抱得愈來愈緊。

他先前釋放的力量為了討少女歡心,反過來捆綁他,一層又一層的緊縮,甚至將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擰扭出來,化作地上的一灘黑水。

粉女敕的指尖劃過綢衣,分開彼此的牽連。

他眼睜睜看著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軀激狂扭動,放聲吶喊︰

「住手,把她還給我!」

吐出口的每個字,都沾著血。

少女轉過身來,看著雙眼通紅,狂亂得幾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縱容你危害硯城。」

她舉起手來,空氣都倏地收攝,日光消失,太陽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熱剌眼,讓他雙目全瞎、身軀融化。

殘存的听覺,只听見那可恨的聲音脆聲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里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強大的力量撲向他,像是太陽砸落在身上;他騰空飛起,像顆慧星般遠離硯城、

遠離心愛的妻子,在無盡的痛楚中吶喊︰

「把她還給我——」

◎◎◎◎◎◎

硯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縫中,魔物微微一動。

他醒了。從三年多前那個被迫與妻子分開的惡夢中驚醒。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都會夢見那日的景況。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蝕出一個個凹洞。

他不想作那個夢,卻更不想忘卻那個夢,因為那是他與妻子最後的記憶。他寧可保留濃烈的恨意,在夢中一遍遍重溫,讓恨意侵蝕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軀。

如此,他才能化為最黑暗的魔,沿著碎落的粉末,一點一滴的充補,爬行過萬里之遙,回到硯城。

他要來找回妻子。

她深愛的妻子啊!

把她還給我。

沒有心的魔物,哀傷的無聲呢喃。

把她還給我。

他張開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體。

把她還給我。

帶著疼痛,他閉上雙眼,期待能再度夢見那個惡夢,夢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溫度、妻子的發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著腐蝕的淚,哀淒的低語著︰

「把她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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