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二章
她不記得那一場開啟天下大亂的禍事是從何而來的,她亦不記得,以往那一段平淡幸福的日子又是如何被毀去的,唯一至今猶不能忘的,是那一日連雲朵都似也要被燒紅的漫天火光。
「姑娘,醒醒,快醒醒……」張嬸顧不得此刻是否是夜半三更,而自家小姐又是否好夢正甜,伸手推著她,直要她快起。
「女乃娘?」莫名被推醒的野風猶迷迷糊糊。
「出事了,老爺子要咱們快逃。」張嬸壓低了音量,快手快腳地扶起她,並迅速在她身上套上衣裳。
「出了什麼事?外祖他……」她不解地看向鄰院的窗扇,只見上頭燈影幢幢,「外頭是怎麼回事?」
「姑娘快別問了。」張嬸穿妥她的衣裳,又隨手在一旁的書櫃上抓了幾本醫書,分別塞進她倆的中衣里頭。
「女乃娘,這衣裳?」她低首看著身上有些陳舊的男裝。
「是護院林大爺他孫子的。」隨手替她挽了個男孩的發髻後,張嬸拖著她的手走向小門,探首看了外頭空無一人的後院後,便急急拉著她往後院處走。
颯冷的寒風刮在面上有如刀割,野風被疾走的張嬸拖著走得踉踉蹌蹌,一離開後院,張嬸便拖著她放開了步伐直往下山的小徑跑,哪怕她跟不上或是跌了,也只是將她拉起再繼續拖著她跑,待她倆走至林間的小徑上時,山頂上已是人聲鼎沸,一束束高舉的火把將山頂照得明亮如晝。
野風邊走邊看向身後,「外祖……」
數月前,在中洲附近的國家,出現了一種似神非神的東西,名喚為魂紙,據傳聞所言,任何人只要在魂紙上寫下心願並付出代價,應許而生的魂役就會為其主實現心願。
初時听到這個流傳了數個國家的傳言,縣城里的每個人的反應,不外乎是嗤之以鼻,或是聳聳肩不當一回事,只拿它當成一份茶余飯後的談資罷了。可接下來,事情卻出乎所有人預料,在鄰國接連出現了魂役的蹤影,且好幾座大城相繼覆滅在魂役之手,當各國的流民或逃災的百姓,紛紛涌進他們這個臨海小國時,原本還安逸談論這份傳言的人們,臉上再也興不起半分笑意。
魂紙與魂役所帶來的魂禍,就像是鋪天蓋地而來的瘟疫般,很快即席卷了整座大陸上的各國。被鄰近各國視為最後一處避難之所的沙嶼國,即使將國境關閉亦阻擋不住各國竄逃而來的百姓。隨著日子一日日過去,就連他們這座位在沙嶼國最偏遠處的平波縣城,亦出現了流民的蹤跡。
身為平波縣城的縣太守,野浪為保縣民安危,奉旨封閉平波縣城,下令在魂禍引起的動亂結束前,整座縣城許出不許進。然而即使是這樣,高聳的城門依舊抵擋不住各式各樣來歷不明的魂役,與那一張張蠱惑人心的魂紙。
至于野風,也就是野浪的獨生女,早在野浪听聞魂紙的消息後,即被野浪秘密送至山上外祖居處避禍,可他們皆沒料到,哪怕此處再偏僻,離縣城再遙遠,最終此處還是遭到了波及。
「女乃娘,咱們不等外祖?」眼看她們離山頂愈來愈遠,滿心不安的野風猛然扯住了張嬸的手,說什麼都不肯再往前頭幽暗的密林走。
「不等,老爺子先前說了,要咱們先走。」張嬸扯了她就要走,沒時間跟她多作解釋。
「可外祖他──」驟感不對的野風才想回頭去找外祖,卻猛然僵住了身子,一陣血腥的甜味直沖她口鼻之間。
這是……武者的威壓?
在野風反應過來時,她迅速撲倒沒有習過武,在受到武者威壓後早已搖搖欲墜的張嬸,然後趴在她的身後,探出兩掌覆在張嬸的心脈上護住,並運起內力,屏氣凝神地看向林間的遠處。
來者是士級高階?不,那無與倫比的威壓,怎麼可能會只是士級高階而已?難道說,那是傳聞中的相級高手?
眼看強忍著痛苦的張嬸嘔了幾口血,野風當機立斷地撐扶起張嬸,決定冒險先將張嬸帶離此處。只是她才拖著張嬸走沒多遠,地上枯草的摩挲聲響便出賣了她倆的行蹤,幾道黑影飛快地來到了她們的面前,堵住了她們的去路不說,其中一名領頭的男子還揚首朝身後大嚷。
「這兒有兩個活口!」
不待野風反抗,一股龐大的威壓已襲至她的面前,讓只是軍級高階的她當下暈死過去。
待到她再睜開雙眼時,她已身處在一輛擠滿人的牛車上,脖子上套上了粗繩,雙手也被綁縛在身後,而女乃娘張嬸,則是倒在她的腳邊猶未醒來。她試著運起內力檢查了一子,發現自個兒的經脈雖有受損卻無大礙,這讓她松了口氣,這才有空抬眼打量一下自個兒眼下所身處的情況。
不大的牛車上,擠滿了老弱婦孺,有些或受傷猶未醒來,有些則是受驚過度低低啜泣著,而在牛車的兩旁,則有兩名看上去像是武者的男子騎在馬匹上看押著他們。
載運著他們的牛車在走過偏僻的官道來到了山道時,便無法再往前行了,前頭駕著牛車的男子便棄了車,將他們一眾人都拖下車,拖著他們頸上的粗繩,像是拖拉著牲畜般拉著他們走上崎嶇的山道。
攜著雪花的海風,越過了群山來到了蕭瑟的山林間,一陣冰涼的寒意撲上野風的臉龐,她疲憊地抬起頭,發現在連走了數日後,他們已來到了縣城處的附近。隨著沿路上山林的風景漸漸消失,一間間坐落在田地里的民房開始出現,而後又再次踏上官道時,她發現,眼前這座她曾熟悉的縣城,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以往繁華的縣城,原本整潔的街道早已不再,猶在燃燒的民宅所冒出的黑煙燻黑了牆面,街上四處可見被棄的馬車殘損的車架或是家當,遭到眾多流民洗劫過的縣城,此時已換上了哀戚的面容。一路上,一批批似他們這些人一樣如囚犯被押進城的百姓,個個垂首喪氣或失魂落魄地拖著腳步往城心走去。
當縣衙已然在望,野風焦急地抬首左顧右看,卻沒見著那些原本該護衛在縣衙前的士兵,只見著了一群面生的武者,她忍不住出聲問向一群剛由縣衙里拖出來的人。
「太守人呢?太守夫妻他們現下在哪?」這是怎麼回事?身為太守的爹爹不是應該坐鎮在這兒指揮嗎?怎麼四下半個官兵都沒見著不說,四處還有一些實力高強的武者看哨?
「太守?」其中一名男子聞言抬起頭,示意她看向一旁,「不就在那?」
野風隨著他的指示看去,就在縣衙大門不遠處的圍牆上,雙親的身影如斷線的人偶高掛在上頭,她怔怔地瞠大了眼,哆嗦著身子剛想開口呼喊爹娘,走在她身後的張嬸已偏過身子重重朝她一撞,令她狠狠撲跌在地。地上尖銳的石磕在她額頭上,帶來火辣的灼痛與片刻的清醒,那疼痛是那麼的真實與殘忍,令她深深倒抽了口氣。
她還來不及咀嚼半點悲傷,就已被路旁的武者提起衣領,並在她身後踢了一腳要她繼續往前走,腦袋猶空茫一片的她兩腳都沒來得及站穩,就又冷不防地再跌回地上,這一回,石礫狠狠劃過她的面頰,令她的半張臉都染上了血污。
在她遲遲未起身,令那位武者十分不滿又想再添上一腳時,張嬸已撲至她的身後。
「大人、大人……我家孩子生來體弱,您行行好,就饒了她吧……」張嬸邊求情邊用腳踢著野風,「愣著做什麼?還不站起來快走?」
隨著頸間系著的粗繩的拉扯與身後張嬸的推搡,野風搖搖晃晃地站起,重新回到列隊中繼續往前走,她在縣衙內茫然地听著張嬸向主事的人編造她倆的新身分,而後再被押至一座新蓋好的大牢內。
長期的勞頓與過度的悲傷,打擊著她這副幼小的軀體,才抵達牢內她便一頭栽倒,身子滾燙得嚇人,張嬸兩眼含淚地將她拖抱至懷中,怎麼也不肯松手。
「女乃娘……」野風困頓地睜開眼。
張嬸將下頷貼在她的額際,沙啞地道︰「今後,就剩咱們倆了……」
關入牢中數日後,听著外頭斷斷續續傳來的消息,不只是野風與女乃娘,牢中的所有人,都為所打探到的消息無一不感到膽寒。
原來那些武者,他們並不是人,又或者該說,他們曾經是人,只是現下有了個新名稱叫做魂役,他們都是由那位佔領了縣城的孟參軍許願許出來的,而孟參軍之所以養著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用來許願的「材料」。
擁有魂紙的人都知道,許願,是必須付出代價的。可想當魂主的人從沒人想犧牲自身什麼,更不舍得自身遭受什麼傷害,于是他們便把主意打在他人的身上。
于是滿城的百姓,與流離至此地的流民們,便成了用來許願的免費材料。
經過數回嘗試,孟參軍發現用來許願的材料,以年輕力壯的男子最佳,老弱婦孺最劣。殺了十來個男子作為代價所許出的魂役,不過就是個士級初階的武士而已,殺了百來個男子許出的魂役,竟僥幸是個士級中階,以此類推,倘若用上千條性命,那麼,是不是就可以許出個一心只忠于自己的士級高階武士?
若是用上了萬條人命,是不是就能許出夢寐以求的相級高手,而在有了相級高手之後,來日要想在這亂世開疆擴土更上一層樓,則將不再是個幻夢?
于是在短短數月內,縣城中的民宅寺廟等建築一一被拆毀,騰出來的土地,在孟參軍的令下,紛紛改建起一座座大型的牢房,用來關養著日後將會派上用場的許願材料。一旦關著的材料用盡了,孟參軍便大舉派出旗下所有的魂役,攻向鄰鎮鄰縣任何有活口的地方,大舉搜刮百姓充入牢中,以作為下一波的許願材料。
春去秋來,縣城里的十座大牢,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唯一人數沒有大變動的,就只有關著老弱婦孺的那座大牢。因這等材料的實用性不高,許出來的魂役大多為普通百姓,故而孟參軍也就挪開了目光沒將他們派用上場,但他們也沒被白養著,全數充為孟家家奴,平時白日里就讓他們在孟府中做事,夜了就再將他們關回牢中。
兩年的時光過去,野風的身分自太守千金搖身一變,成為了孟府別院倒夜香的小廝,成日與髒臭辛苦為伍,到了夜里回到牢中,她也沒工夫閑著。
上了年紀的張嬸,打從進了吃不飽穿不暖的大牢後,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風求了牢頭看守後,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養病。只是眾人皆不知,那個成日躺在兩人牢房中的張嬸,白日里在眾人離牢去上工時,她便躺在牆邊以銀簪挖牆洞,待到野風晚上回牢後,再由野風接手細細續挖,這一挖,便持續了兩年,而兩年的時光,也終于讓她倆挖出了個希望。
直至張嬸病重,而她們身上用來賄賂牢頭的銀兩也已用盡,眼看著張嬸這病再不用藥恐有危險,野風放棄了再多挖一段時日,好讓牢洞大點兩人可一塊兒逃出去的想法,趁著夜深人靜時分,她服侍張嬸睡下後,便悄悄鑽出了那僅可容她這孩子通過的小洞,模黑溜進了以往是太守舊居現下卻是孟府的別院,一路模進藥房里頭,想找些可用的藥。
天色將明時分,收獲不豐的野風懷里揣著幾塊老姜與幾根蔘須,偷偷攀上負責運送夜香的牛車混出別院,只是車行不過一會兒便在大街上被攔下,叢叢火把四下高舉,大街明亮如晝,接著便是整齊的軍隊行伍之聲由遠至近。
駕車的車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將牛車給引進小巷中以免阻道,緊緊縮著身子的野風躲在牛車的最里處,碩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視線,教她看不明車外究竟發生了何事,小巷外人聲逐漸吵雜,不久,種種呼殺喊打與求救之聲充斥了整條大街。
突如其來的事態讓人措手不及,野風兩手捂著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是把身子一縮再縮,絲毫不敢挪動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緊繃著身子等了多久,空氣中黏稠的血腥氣味愈來愈濃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聲音愈來愈少,一日過去,在夜色披著夜紗再次重臨人間之時,整座城再次安靜得讓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