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十五章
高坐在殿上的野風揚起手,對那些精神委靡,甚至看上去蒼老許多的祭司招呼。
「都坐下。」
眾祭司張著一雙雙恨目,在牢房中被餓得沒什麼體力的他們,眼下只想去東宮找司徒霜為他們主持公道,他們根本就無心听她這個罪魁禍首說些什麼。
她似笑非笑地問︰「要我親自請嗎?」
不待他們開口,葉慈所釋放出的威壓已將他們都壓跪至地,逼迫他們不得不老老實實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今日我把話擱在這兒。」野風兩眼一一掃過這些不安分的赦人,「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則不可做。有些心思可起,有些心思則是打一開始就得捻熄在骨子里。」
「就憑你這來歷不明的野路子?」蹲坐在人群中的大祭司嗤聲笑道,哪怕已被關了數日,他照樣像一株傲霜的孤梅,壓根就沒打算對她低頭。
「忠誠這二字,有那麼難懂嗎?」野風取來座旁一株綠意益然的歲蘭,指尖在葉面上滑呀滑的。
大祭司梗著脖子,「老夫不知閣下這是何意?」下一刻,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那盆原本鮮活翠綠的歲蘭,在她手中迅速走過四季泛黃枯萎,最後化為一一縷時光余燼的煙灰。
野風輕拈著手中的灰渣,「在我擁有了藥神的神力後,你還認為司徒霜有勝算?天真雖是好事,但閣下也得瞧瞧您的年紀。」大祭司面色如土,音調顫顫地,「屬、屬下不敢……」
「我還真不在乎你敢與不敢。」她將手遞予葉慈,由他拿著絲帕拭淨,「再說,無論是你還是他們的保證,我一個字都不打算去信。」
「宮主?」既然她不打算信他們,又沒說要殺了他們,那……她這是招不招降?
葉慈自懷中取出一只玉制的方盒,打開後交給她,她低首朝盒內輕輕一吹,一陣帶著桃花香氣的清風便朝他們吹去,在那個片刻,他們于恍恍惚惚中,仿佛真看見了迎風舒展著花瓣的桃花。
「這是?」大祭司模了模頭頂,發現似沾上了什麼粉末。
「蝕心咒。」野風大大方方的向他們警告,「每月十五記得找本宮主吃解藥,不然死了就只能算你們倒霉。」
「你……」她交握著十指,眼底的寒意看得他們打心底發涼。
「我不怕你們不忠不誠,更不怕你們詐降後再反水,反正咱神宮不缺人,想死盡管試。另外,我雖不知司徒霜許了你們什麼好處,可以讓你們一心一意為他且不畏生死,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絕對能讓你們生不如死。」黃殿祭司听了再也忍不住,氣吼吼地跳了出來。
「我們也不過是听從少宮主之命辦事而已,且少宮主好歹也是前宮主之子,你為何要這般針對他?」
「誰讓他殺了我的閨女們呢。」閨女?眾人面面相覷。
野風記恨地眯細了眼,「他要不做絕,我又怎會成為刀俎?」十三年前的魂禍,或許已經離得他們很遙遠了,而由司徒霜一手造成的血臘印子,也或許正日漸在歲月中變淡,被世人遺忘,但她卻從無一日忘記。她更記得的是,那一日在山林里,雪地上那迤邐蜿蜓了一路的血跡,那時她身後所背著的,是忠心護衛她而死的神捕,他們年輕的臉龐、僵硬的身軀,在風雪中無言地對她訴說著,她除了得對神宮負責外,在她的身後,還有著一心為主的神捕們。
他們或許很單純,為了她什麼都肯做,可在這些之外,他們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司徒霜的野心和,憑什麼要由他們來買單?他們不是螻蟻,亦非草木,他們是曾睡在她家梁上對她招過手,或是完全不禁她逗,一說笑話就笑得東倒西歪的孩子,也是在礦坑中紅著眼晴,不知所措的年輕神捕,他們的人生本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要走,他們……野風再不掩飾眼底的積恨,「誰砍我一刀,我必回他千刀萬剮,司徒霜傷我一人,我要他拿所有手下來陪葬,他讓我日子過得不順心,我便要他此生永不安寧!」由她口中所說出的話語,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化為一股類似武者的威壓,當下如同千重山峰般的重力,從天而降,狠狠將他們給壓趴在地面上不得動彈,某些上了年紀的祭司,甚至還吐了血,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她看也不看他們的慘狀,衣袖一翻揚長而去。
冬日里的山林靜寂無聲,因雪深山冷,不僅不見人煙,連動物亦難見,偶爾除了葉梢上的積雪堆積過盛,落下的雪塊帶來些聲響外,這片屬于雲取宮月復地的山頭,一直以來就像一潭獨自美麗,卻不生半點漣漪的湖水。
直至前幾日為止。
素來安分窩在宮里讀書制藥的神宮上下眾人等,打從前陣子起便大興土木,以往神宮正堂前一大片由數百年前名家所設計,美不勝收的庭園造景,如今已被鏟為一片平地,清早便可見年紀尚幼的男女小神捕們,頂著寒風正在那兒精神抖擻地打著拳。
宮中收藏眾多金銀珠寶的天元樓,如今已被改建為讀書樓,每日在天黑點燈前,皆可見神捕們穿梭在樓中,學習由新任宮主所帶來的世俗知識。而就在天元樓相隔不遠處的閱珠閣,也已被新宮主改為賬房,進出其中的神捕們,每個人莫不皺著眉頭,手拎著一只令他們又愛又恨的算盤。
日日高站在東宮樓閣頂上,冷眼看著底下的改變,司徒霜直在心底將野風給殺了千百回。
草下覆在面上的帕巾,司徒霜的兩眉就又再次皺成一線,打從前幾天起,西宮的那個朔方就命人在東宮外頭燃燒柴禾,並在其中添了許多不知名的東西,陣陣濃煙順著風勢一路飄進宮中,帶來各式令人作嘔的氣味,還甜苦辣咸五味皆俱,擺明就算是將他們困在東宮中,也不讓他們好過。
他傳動身下所坐的輪椅,轉身不滿地質問隨身伺候的魂役。
「還是無法破陣?」都已經被困有半個月之久了,難道他們就連點法子也想不出來嗎?
身著一襲黑衣,總像一抹影子跟在他身後的倚讕上前回稟。
「回少主,此乃神陣,當今世上,非藥神轉世者無法解陣。」
「廢物!」司徒霜想也不想地一巴掌就往他的臉上招呼。
倚讕將身子稍稍往後一閃,及時避過了他的掌心,當下即招來他更激烈的反應。
「我犧牲自身將你們許出來,你們就是這般回報我的?」他赤紅著眼,長期遭到關押的感覺,逐漸累積成為一種難耐的暴躁,偏又化不去解不開,于是他也只能把怒氣發泄在他們的身上。
倚讕低垂著頭,「屬下不敢。」
「還不快再去試試如何解陣!」
「是。」
司徒霜氣急敗壞地咬著唇,一想到原本唾手可及的宮主之位,就在葉慈出宮找到轉世宮主之後便宣告破滅,他就深恨自個兒當年為何不多許出幾名魂役,好在葉慈有機會成長之前就命人砍死他,而教他更憎恨的是,那個總是在暗地里壞他好事的清罡真人。
想當年他只是一介平凡的神宮少主,天生病弱,又身無特長,雖上頭有個身為宮主的親父對他寵愛非常,但他也知道,在神宮中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一旦失去了父親的羽翼,與這身分所帶來的地位,他與宮外的那些普通凡人並無異處。
非是他不願甘于平凡,而是每個人在骨子里,本來就是種名喚為貪婪的野獸,為了保住他所擁有的,也渴望著那些他一輩子所不能企及的,他選擇了鋌而走險。
為得閱魂錄,他不惜犧牲了自己的生父司徒勤,甚至為獲得實力強橫的魂役,他再進一步犧牲了雙腿作為代價,許出了在魔界呼風喚雨的魘魔流士,爾後又在倚讕的幫助下,派人捉來清罡真人的愛徒,取出壬牛的骨化為水,讓他獲得了能以水鏡佔卜的力量,甚至進一步逼死了前任神官葉潤。
他做了那麼多,就是為想得到這座由藥神一手打造,在他眼中如珠如寶的雲取宮,為了能坐在西宮那個唯有神宮宮主才能坐上的藥神之位,讓他能夠永恆地站在雲端之上俯看世間,他什麼代價都願意付。
可清罡真人卻破壞了這一切。
每每他想透過水鏡佔卜傳世宮主的下落,好讓流士他們先葉慈一步去找到新宮主,遠在雲取宮外的清罡真人,就是有法子透過道法察覺他的小動作。只要他一開始佔卜,清罡真人便會沖破距離的圍蘺,那只不留情的大掌隨即自水鏡中而出,硬生生抓住他的頸項。
他算一回,清罡真人就掐他一次……這些年下來,他的佔卜之能變得毫無用武之力,也白白錯失了找到轉世宮主的機會。
偏偏掌握著西宮的葉慈也硬氣,這些年下來拼著性命不要,和那些神捕又有著藥神的護佑,魂役們縱使武力或法力再高強,亦不能與他們身上的神恩叫板……都因他們,那個同粗鄙村婦沒兩樣的女人,竟就這麼進宮了,哪怕他派出再多人手,她就是命大的沒死在路上,反而還回到宮中打算搶走他的一切。
這教他怎麼甘心?又如何能夠放棄?明明神宮中所有的一切本就該是他的,她一個也不知哪來的野種,又怎能與血統高貴的他相較?
她憑什麼就能理所當然的得到葉慈的承認?而藥神又為什麼要將無上的法力賜予她?她不過只是個來自世俗間,還位在社會階層最底下最不堪入目的螻蟻而已,她付出過什麼?她似他一樣給過巨大的代價嗎?她怎能什麼都沒有做,就平白獲得了他作夢都想要的一切?
明明神宮就是他的,他才是神宮最好的主人,這教他要如何壓下胸口的這股不平?
將身子半倚在閣門外的倚讕,收回觀察司徒霜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枚毫毛大小的冰針,揚指朝司徒霜一彈,確認冰針已自司徒霜的頸後刺入後,他的目光淡淡劃過站在樓梯轉角的流士,與他四目交接。
司徒霜想方設法,急于離開神陣所造成的囹圍之時,位于西宮的野風已將手邊的瑣事處理得差不多,率著宮內泰半的神捕浩浩蕩蕩地前來,準備找司徒霜一清舊賬。
野風揚起左手,飛快地掐了個手訣之後,困住司徒霜的神陣陣圍,在早晨的日光下看來,就像一顆巨大的彩色泡泡,正靜靜包圍著東宮。隨著她的手訣改變,泡泡的範圍便漸漸開始縮小,將司徒霜與他的魂役們驅趕至東宮開元殿的正中心處後,這才緩緩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