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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俊娘子 第九章

半年後——

關外的盛夏時節,有水流過或匯集之地,綠草卯足勁瘋長。

黑亮駿馬換了新主子後,這幾個月縱蹄飛馳在遼闊大地,馬身似變得更健碩強悍,流鬃依然如雲風瀟灑。

向陽處的山腳,老牧民趕著成群羊只上草坡覓食,兩只與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黃犬和黑犬一前、一後幫忙看顧,讓瘦小的老人家能暫歇片刻。

黑馬從遠遠那端奔馳而至時,老牧民才把煙絲點燃,將細長煙桿子湊到枯干嘴邊,再深深吸了口旱煙。

待慢條斯理地吐出團團白煙兒,駿馬馬背上的精壯漢子已翻身落地,一頭黑發雖用寬帶子系妥,額發、鬢須和發尾仍被關外的風掃得東飛西翹,在天光下顯得格外烏黑閃亮。

老牧民眉尾略抬,似笑非笑頷首。「這馬……唔,原來成了地頭老大的戰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氣兒了,嘿嘿,珍爺養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間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廣豐號與關外「地頭老大」牽過線,這匹神駿墨馬,老人家當時見過。

游石珍嘿笑了聲,從馬背側月復的袋內取出三顆大桃子,一顆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飛擲過去,只見老人一掌倏翻,兩下輕易已將果子收進懷里,繼續吞雲吐霧。

游石珍眼楮彎彎,張嘴啃了口香桃,並把另一顆桃子喂給墨龍。

「你老兒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會兒又放羊放在我地盤上來,有事就說吧,說完,咱請你喝去年馬場釀的沙棗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聲。「喝珍爺的酒,卻得配上咱的幾頭烤羊,這可不合算。」游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樣才合算?」

皺紋道道明顯的褐臉表情閑適,細小的雙眼汸沸不見眼白,黑得詭異。老人慢吞吞道︰「當然是吃也珍爺的、喝也珍爺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盡興再睡個飽覺,也許再洗個熱呼呼的溫泉澡,咱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麼?」他掌心輕挲馬頸,似漫不經心。

老牧民兩眼一眨。「之前馬賊作亂,整了穆家廣豐號一記,但中間卻讓地頭老大給生生攪黃,于是馬賊潰敗,穆家大少險中求穩,關外貨棧接通域外買賣之事步步為營,某人也就無功而返。」吸煙,頓了頓,徐吐……

「無功而返不打緊,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還能重整旗鼓、卷土重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時時警覺了。」

游石珍一愣,面色陡沈。

他等了等,發現老牧民顧著抽旱煙,不說話了。

「然後呢?」他糾起黑眉。

「咱肉還沒吃到、酒更沒喝到,欸,就剩這桿子煙,能有什麼然後?」

游家老太爺八十大壽,在外頭野慣了的游石珍即便兩腿瘸了、斷了、沒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寧。

自接到穆容華遣人送來墨龍,到如今約莫半年。

這其間他曾一次返回永寧,但僅與爺爺和兄嫂相聚兩日,然後私下跟家里的秀大爺談了些要事,便啟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寧城中,走過當時初見墨龍的那條大街,他啃著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幾顆香噴噴茶葉蛋,還喝了不少碗熱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時不時往大街另一端瞟蕩,忽而才自覺,原來是隱晦地想再遇上某人……當日馬背上的一抹瀟灑雪影,飛揚的發,鼓蕩的袖與衣袂,他的發帶纏在她腕上……

這心思糾纏得太過古怪,他覺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趕回永寧,一為老太爺的大壽,二則是為她。

有人托中間者牽線,欲與「地頭老大」談一樁買賣,只要能阻斷廣豐號通域外的商道,要徹底阻斷,不留余地,就算毀貨傷人亦無所謂,倘若事成,「地頭老大」需多少報酬,盡可開口。

對方只有唯一要求……

絕不能傷及穆家大少。不能動穆容華半根寒毛。

對方來頭為何,中間者不知,因自始至終,幕後之人並未現身,全由一名移居關外的漢族大叔與中間者接頭,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錢辦事,旁敲側擊亦探不出真底。

乍听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長游岩秀的脾性,還真會以為提出這樁買賣的,是自家那位將穆大少恨得牙癢癢的秀大爺。

他家大爺錙銖必較,何等愛物惜才,若真對穆容華動手,必然不走「毀貨傷人」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貨偷偷拉走,再以某種……十分見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個兒手中,光明正大佔為己有。至于穆家廣豐號的人才,秀大爺定是誰都不傷,偏要弄傷穆大少。

這不,他前腳才踏進家門,游府管事德叔便將事傳了來,說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鬧將起來,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闖游家大宅,還一路闖到灶房去,目的是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討為數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討那雪江米听說是為了娘親。穆夫人因病昏沈,近日才見醒,胃口不佳那是當然的,之後穆家廚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鋪送去的雪江來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轉好,但頭疼的是,春粟米鋪那兒已沒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們家主母這兒,而老太爺大壽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給了穆大少,打算另選其他米種替老太爺整壽席,然後秀爺撞見了,誰也頂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後……穆大少當場就被狠揍了,欸,他毫無防範,秀爺沖上去就動手,打得人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鋪跟穆家一向有來有往,關系親厚,珍爺啊珍爺,您說秀爺干了這事,主母能不氣嘛,這、這都鬧哪一出了?!」

兄長狂吃穆大少的醋,這是明擺著的事。

穆大少徹頭徹尾就是個姑娘家,這事……卻不能拿出來明擺。

明日便是老太爺大壽,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頤園」拜見祖父,直至老太爺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園子。

回自個兒的院落「若谷軒」倒待不住,畢竟心有懸念。

遇事,還是快刀斬亂麻符合他性情,想見誰,就見誰去。

那種「流連街上、隱隱想望著誰」的行徑,如今想想都覺不可思議,要臉紅耳熱的,他究竟鬧哪門子心思……

結果世間之事果然難捉模!

他往廣豐號而去,一路上還想該拿何種態度對付穆大少,又有什麼事是必須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麼落紅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順了沒……在經過那段墨龍曾撒蹄疾馳的大街時,他遠遠竟見到那素白身影。

男妝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無儔。

此時她立于街心,身邊跟著貼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輕伙計,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正與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邊說話、邊觀望街邊的大鋪子。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潛近,細听端倪——

「今日看過城里的幾家鋪子,這間南北貨鋪頭便是廣豐號一江南北幾個零售鋪頭里,佔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華以折扇指了指鋪子門面,有幾分獻寶意味道︰「高懸的大橫匾招牌和兩旁紅柱上的長掛牌,皆是上選的紅絲烏木,這還不算什麼,值得一觀的是上頭題字——」

「啊,咱瞧出門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當朝書法大家李鐸然李先生的手筆?」

穆容華笑得露齒彎眸,攤開折扇輕握。「都听說姑母家的仰懷二表哥是個道地道地的儒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當真如此呢。」

「欸,容華表弟謬贊了,你我交往多時,其實你也知的,我就那個……什麼都懂些,可沒一樣專精。」方仰懷老實的方臉微紅,靦腆搖搖頭。

穆容華笑得更深,道︰「進鋪子里看看吧,看過後,再來談咱們兩家的買賣。」

鋪頭大掌櫃早領著幾名小掌事迎在那兒,一路將主子和貴客迎進店內。

到底是廣豐號底下最大的鋪子,臨街店面整頓得漂漂亮亮,南北雜貨齊全,十來名伙計們吆喝著、張羅著,絕不能讓登門的客人久候。

店鋪後頭,穿過曲折廊道,展現在前的景致頗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後院的一座大倉,後頭的伙計較前頭多出一倍有余,人雖多,但每個人皆各司其職,顯得忙而不亂,相當有條有理。

逛過鋪子,再吩咐掌櫃幾件事,穆容華邀方仰懷在後院的小議事廳里品茗談事,這一談,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結束。

穆容華還想邀請方仰懷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對方婉拒了。

將貴客送到門口,兩人相互拜別,穆容華俊顏微仰,唇角是清清淺淺的笑。

「那一切就有勞二表哥,待事成,定歸還借銀,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帳,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懷頷首。「你要開通域外買賣,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車馬和舟船,資金不夠確實寸步難行。借銀一事,待我回去與長輩們商量,近期內再知會你。」頓下,他一手略遲疑但最終還是抬起,緩而沈地放在穆容華肩上,似要輕拍兩下,結果卻微微收攏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長輩面前多為小弟美言幾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歡心。」

「那……那是一定。」誠摯老實的臉,眼神直勾勾凝注。「我听說……你關外貨棧之前落了一批貨,是域外拉來的大宗香料,那批貨,一直沒找著,但前金與尾款早一口氣付清,貨丟,錢也沒了,你因此被穆家幾房長輩叨念了?」

「可不是嗎?」穆容華臉容輕赭,狀若無奈地聳聳肩。「幸好長輩們沒太過責怪,而損失的錢銀數目雖大,也還能從廣豐號其他買賣上作些調度,算勉強過關吧。」聳肩的舉動讓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會到什麼似,那五指陡松,放開對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懷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賭這一回了,總得把從我手中虧損的數兒再賺回來,若不,這主事的位置可得讓賢。」穆容華嘆了口氣。

「不會的,將來有我……有方家之助,盛業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順風順水。」

送走貴客之後,穆容華佇足門前許久,不知想些什麼。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來喚,這才回過神。

她旋身步回鋪頭後院,寶綿送來一盆剛打上的沁涼井水,一溜煙又跑掉,說是借鋪子這兒的廣院灶房幫她煮烏梅湯消暑,煮好的烏梅湯還得用井水冰鎮。

獨自待在小議事廳的內室,廳外伙計們走動說話之聲隱隱可聞,她用涼涼的濕巾拭過臉面和頸子,掩睫而坐,終才徐徐、緩緩地吐出胸內沈息。

她听到外廳有聲響,以為寶綿去而復返。

她張唇欲喚,然迅捷閃進內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絕非她的寶綿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游石珍?」

「可不是我嗎?」口氣有些挑釁。

「你怎麼……怎會……」穆容華眨眨眸,那偉岸迫人的身影還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過疲累而空想出來的。

「我這手偷偷模模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穆大少曾這麼說過,不是嗎?又有什麼好訝異。」確實是挑釁,而且很莫名。

一別半年,此時再見,穆容華說不出心里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圖。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輕捏她下顎的粗指令她氣息微凜。

她的臉被抬起,以一種方便他仔細端詳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頰側和嘴角的傷。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覺屏息,然後他的指很輕地挲過她的傷頰,隨即將指湊近鼻下嗅聞,似在確認她所敷的膏藥為何。

「是蜀地藥王配制的消腫解熱膏,三日內定見奇效。」穆容華吶吶啟唇,也不曉得為何急著解釋。

他這樣無端端現身,杵在跟前,既模又嗅的,好像……她與他極熟識,若不說些什麼,著實古怪。

只是話說回來,她與他,算得上熟識吧?

他都已掀盡她的底細了……

忽然間生出一股沖動,想把臉藏起來!

她現下肯定很丑,此時此際,她不想他如此專注在這張臉上,她這模樣不好看的,她不要他看,她、她……

為何獨獨在他面前想藏起這張傷顏?

她沒能厘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亦無法真將臉蛋藏起,只見他認同般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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