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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獨角戲(下) 第十八場 不舍得轉身,怕你哭泣時,沒人理會

又過了兩年,這幾年之間,他看著親人們一個個有了穩定的歸屬,大堂哥、季楚、季燕、幼秦,還有最讓他放不下心的叔趙,也都在婚姻里,從磨合階段、離婚風波、懷孕過程,然後到現在,享受孕育新生命的喜悅……

這就是人生必經的階段吧,無論笑淚悲歡,總是充實了自己的生命,不像他,始終停留在原地,夜深人靜,雙人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的一切,無論榮耀或悲歡,身邊沒有人能夠分享,合握起雙掌,只是一片空虛。

就連心性不定的叔魏,都有了曉寒,唯獨他,什麼都沒有。

許多時候,他其實也會寂寞。

大堂哥近來也頻頻在問他,有沒有適合的對象?考不考慮定下來?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替他介紹?別淨顧著弟妹還有工作,偶爾也要替自己盤算一下,都三十七歲了,沒多少年好蹉跎……

是啊,眼看都要坐三望四了,他還有多少年可以等?

他不是沒有其他好對象可選擇,只是……心底猶有一絲火苗未滅,每每心灰時,總忍不住想,他若就這樣轉身,放她一個人,孤單哭泣時,沒有人理會,該怎麼辦?

他還放不下。

有些事,若不是發生了某些觸發點,痛著痛著,久了其實也就麻痹了,說不準,他真的會就這樣麻木地等一輩子,但--

一旦真正讓他去面對,他發現心胸依然沒自己想的寬大,知道和看到,完全是兩回事。

那個周末,她說年底了,要在店里忙查賬,不過去了。

他于是應了兄弟們的邀約,出來喝兩杯。偏偏,就這麼巧,遇上她……那個說要在店里查賬的人。

她目光與他對上時,有一瞬的心慌。

他扯扯唇,沒表示什麼地收回目光。

她現在,連對他撒謊都會了。以前的她,待他那麼真誠,連說句違心論都還會臉紅結巴。

「咦?那個好像是婭婭的媽,叫什麼……」楊季楚留意到他目光短暫的停駐點,偏頭努力思考了一下。

「龔雲顰。」他淡淡接續。

小婭婭大家都很熟,婭婭的媽卻很不熟。她跟他的家人沒有太多交集,多數時候也只有來接小孩,偶爾會踫到,寒暄幾句客套話。

她從來都沒有那個心,想與他的親人拉近距離、打好關系,跟個陌生人沒兩樣。

「要不要去打聲招呼?」楊叔趙審視他的表情,問道。

「不必。」

「好像每次看到,跟她傳緋聞的都不是同一個耶。」楊叔魏驚嘆。「都一個孩子的媽了,行情還那麼好。」

跟她糾纏最深的那個,還就坐在你旁邊。

楊仲齊滿腔無奈,開口糾正。「婭婭是她前夫的小孩,她沒生過。」

拜托你資料也一下好不好?不要只會指令。

「咦?是嗎?我看婭婭五官跟她有幾分像。」一直以為是她生的耶。

「我倒是覺得婭婭眼眉間的神韻有些像二堂哥,連說話的樣子也愈來愈像。」楊季楚發表個人心得。畢竟是二堂哥一手教出來的孩子,以前也常覺得,二堂哥跟爺爺很像。

「這就是人家常說的,寵物養久了會愈像主人的意思嗎?」

「大堂哥,你的比喻很爛。」不過……好像也通。

楊仲齊無聲在心里嘆氣。「不提她了,人家有多少桃花、生不生小孩,都跟我們沒關系。」

「輸人不輸陣,要不要跟她比一下?你要是有心,桃花也不會開輸她啊。」楊伯韓慫恿他。

「我比那個做什麼?」大堂哥還真是不死心,一逮到機會,就鼓勵他發展戀情。

從頭至尾,他沒再往她的方向望過一眼。

中途,他去了一趟廁所,在走道邊,被隨後而來的龔雲顰抓住手臂。

「仲齊,你听我解釋--」

听听,這開場白,多八點檔。

他回首笑了笑。「你抓那麼緊,不怕被人看到?」

瞄了眼後頭經過的客人,她趕緊松手。

他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移步便往男廁去,諒她也沒膽跟來。

從廁所出來,她還等在門外,一見他,急忙道︰「我今晚是真的在對帳,只是剛好--」

「我是你的誰?」他打斷她,反問。

她愕愕然張嘴,答不出來。

「既然什麼都不是,那就別說了。」他腳下未停,頭也不回地掠過她,回到兄弟們那方。

她,終舊沒有勇氣,走上前來。

約莫十點鐘過後,兄弟們手機開始很忙,陸陸續續地響。

這頭說--交代別喝太多,早點回家。

那頭問--什麼時候到家?替你準備消夜。

再有--吩咐喝酒別開車,我去接你。

最後一個響的,是楊叔趙。

也不知他家老佛爺說了什麼,他低頭猛笑。

掛了電話,才分享給兄弟們听。

「我老婆說,今天晚上沒看到我,小瞳瞳一直滿屋子張望,八點多的時候,抱著她去倒垃圾,就見她沖著垃圾車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勺勺叫,幾乎要跟著去,旁人還問了嘉?一句……你老公是垃圾清潔員嗎?」

「那你女兒干嘛追著垃圾車喊你?」楊伯韓沒反應過來。他沒那麼垃圾吧?

楊叔魏拍桌大笑。「我哥為了胎教,從瞳瞳還沒出生,就彈各種古典樂給她听到現在。」

所以是……〈少女的祈禱〉?

楊叔趙也很哭笑不得。他一點也不想以後女兒沖著垃圾車亂認爹,他的曲譜得調整一下了,另一首垃圾車御用名曲……〈給艾麗斯〉,以後絕對不彈。

楊仲齊默然旁觀,不敢讓眼神透出一絲一毫的欣羨。

平凡的家庭生活、瑣碎的趣味小插曲、有人叮嚀注意安全、有人在另一處等著他回家……這些,他哪里會不想要?

有家室的人,過了十點就歸心似箭,安安分分回到那個有人等待的小窩,沒有在外頭游蕩的理由。一一道別散了場,店門外,虞曉寒已在那兒等著,她來接楊叔魏,順道與他打個招呼。

「楊總,送你一程?」

他搖頭,擺擺手。「你們去吧,我另外還有事。」

即使是未婚的叔魏,也有感情穩定的另一半。入了夜,是屬于情人的旖旎時光,他沒那麼不識相。

揮手道別後,他一個人走在夜里的人行道上,吹吹風醒酒。

哪會有什麼事呢?借口罷了,現在全世界有伴侶的都忙,只有他最閑。

一個人,閑到孤單。

回想龔雲顰方才著急想解釋的模樣,不覺冷冷諷笑。

其實,解釋什麼都不重要,如果是一對名正言順交往中的情侶,打一開始,在同樣場合踫上了,只要過來打聲招呼,說聲臨時有應酬,這樣就可以了。

這哪有什麼呢?根本連誤會都稱不上。

而她,硬生生搞得像偷吃被逮著一樣。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遮遮掩掩的態度,如果她當時敢上前來,無論解釋什麼,他都會听,而不是劃清界線,讓他很難堪地,听著兄弟們談論她的花邊史,他卻連吭都無法吭一聲。

「仲齊!」身後,高跟鞋雜沓聲由遠而近,他懶懶瞥去一眼。

「你還沒走?」

「原本要走了……」但是,刻意留下來等他。

他腳下未停,表情沒什麼變化。

龔雲顰偷覷他,由他沈晦的容色中,實在看不透喜怒。「那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他有喝酒,不能開車。

楊仲齊停步,定定審視了她一陣。「待會兒有事嗎?」

「沒有、沒有!」她很快搖頭。

「那好,陪我去個地方。」

「好啊。」她答得太干脆,根本沒料到,他要帶她來的,會是「這種地方」。半夜來這里,好嗎?

她有些毛。

楊仲齊完全不理會她的反應,步履沈穩地走在前方帶路。

「這是我家人長眠的地方。」他停在某一處,開始跟她介紹。「上面是我爺爺,這一排是我爸、我媽,還有叔伯。再下來這處,是留給我跟我的妻子的。」

所以這里,是他們楊家人,共同的長眠處嗎?

「你沒事干嘛說這個啊,多忌諱。」

他笑笑,不以為意。「有什麼好不能說?我們家從不避諱談生死,何況我也不年輕了啊。」以男人的平均壽命來算,他人生都過一半了,更別提他父親走時,也差不多就這年紀,人生禍福,誰料得準呢?

「當年跟你結婚,我只完成一半?爺不只要我交付訂親的憑信,也說一定要帶來給他看。我一直延宕到今天,才真正帶你來,將你介紹給我的至親,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的媳婦。」這是為人子媳,應當有的基本禮數。

「你干嘛突然說這個……」她有幾分不自在。都那麼久的事,早就是過去式了……

他正視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只是想告訴你,一直到今天,我心里認定的妻子人選,始終只有你,我希望四十年後,住進我旁邊這個位置的人,是你。」

「你沒有別的招了嗎?」拿靈骨塔來求婚,他是史上第一人吧?

站在楊氏親族面前,她只覺格外別扭,那是內親才能進來的地方,轉身便想離開。

「小容。」他喊住她。「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願不願做我楊家人?當著我爺爺、父母的面回答我。如果你點頭,我現在立刻聯絡所有的親人,正式將你介紹給他們。」

讓她擁有他的姓,走入他的家族,分享他的一切。這是十三年前,就應該要給的,他現在還她。

「我沒有辦法永無止境地等你。欠你的,我努力在還,但如果這些你已經不要了,那我也希望,讓我爺爺來做個見證,就在這里結束,從此,男婚女嫁,你我再無瓜葛。」

然後他會告訴爺爺,他真的盡力了,楊家子孫,並不是負心人。

她回頭,愕瞪著他。「你在威脅我?」

「你要這樣想,也可以。」算是最後通牒。

「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遍了……」為什麼他們每次都要在同一個死胡同里兜轉,每提一次,大家都不愉快。「就維持現在這樣,不好嗎?」

「我有我的責任。我說過,我終歸要結婚生子,對楊家,我有傳承的使命,如果這些你不能辦到,那麼--我們分手。」

「是啊,你有你的責任,當我與你那了不起的責任感起沖突時,你第一個必然是舍掉我。」

「你要跟我吵架嗎?這兩者之間並沒有沖突,你只是在借題發揮。」

她沒與他爭辯,只是悲涼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這就是她最後的決定了嗎?

他們的問題,一直都在那里,他知道,她也知道。她走不出來,他們就會一直卡死在那里,拖沓著大家一起痛苦。

「爺爺,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麼辦?」爺爺只教過他,如何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掌理整個楊家,卻沒有告訴他,該怎麼處理感情的事。

他事業成功,感情路卻走得一塌糊涂;一個員工們心目中成功的領導者,卻是他女人心中,最失敗的丈夫。

他蹲,疲憊地,將臉埋在掌中。這條路,他走得好累。

***

楊仲齊很少生病,但是一生起病來,也是驚天動地。

當晚,便發起高燒。

隔日管家發現異狀,緊急將他送醫。

昏昏沉沈中,反復發著高燒,引發肺炎。

此事驚動了楊家所有人。楊仲齊身體一向很好,最多是偶爾跟風來個小感冒,但也沒在看醫生,很快就會被免疫系統根除,一病就病成這樣,著實嚇壞大家。醫生說,生病有時是生理加上心理的因素。

他太累了,把自己繃得太緊。人的生理機能有一定的運作上限,必須保留適當的休息空間,否則長年過度操勞,再好的身體,一旦撐到上限,反撲力道也是很驚人的。

這話,說得楊家上下,臉上皆是一字排開的愧疚。

仲齊有多累,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除了忙公司以外,楊家由上到下,哪個人的事沒讓他擔過?他是楊家的許願井,只要對著他說心願,就能美夢成真。

一肩,擔起所有人的煩憂。

但,他自己呢?

一天睡不到六小時,庸庸碌碌了半生,到底忙些什麼?全是為著別人,至今,大伙兒幸福快樂,他卻什麼都沒有,連生了病,身邊都沒個人照顧他。

一個人,獨自發著高燒,到天亮。

楊季燕退到醫院長廊邊,捂著嘴無聲哭泣。

他這一病,就整整昏睡了三日。

昏昏沉沈中,有時會無意識地流淚。

大伙兒輪流來照顧他,見他這樣,私底下互問︰「他有什麼煩惱嗎?」

他上回大病一場住進醫院,已經是十歲父母雙亡那年的事了,之後,便沒人再見他哭過,他強得彷佛能一肩擔盡古今愁。

沒人有答案。他知道所有人的煩惱,卻沒有人知道他的。

第四日,他恍恍惚惚,半回復意識時,病床邊的人是楊叔趙。

「你、怎麼……」喉間啞得像灌上十斤沙,痛得發不出聲音。

「你生病了。」

是嗎?原來這種全身力氣抽空的感覺,是生病。

他閉了閉眼,意識有些游離。「我……」

「你看起來還是很累。再休息一會兒,等你醒來我們再談,我時間很多,可以慢慢等你,不急。」十多年的勞累,不是三天就補得回來的。

于是,他不再抗爭,任自己松懈,再度跌入無意識的深眠中。

再一次醒來時,看見的人是譚嘉?。

「找你家小心肝?他剛回去休息,走前有交代,你醒來打電話給他。」

「……」你打吧。

過後不久,楊叔趙趕來,而妻子問過醫生後,先回家準備些流質的食物,好讓數日來只打營養針的病人補充體力。

「我好像睡了很久?」身體還是不太使得上力,但腦子清醒許多了。

「還好,不算久。」楊叔趙淡淡地回他。「在你休息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有兩件事,我們來談一下。」

「什麼?」

「我決定回公司上班,你給我任何職務都可以,只要你認為,那是我能給你最大幫助的位置,我都接受。」

楊仲齊愕愕然,以為自己听錯了。

這些年,他和叔魏勸得口都干了,連嘉?也勸過他無數回,都沒見他動搖過,執意不去踫觸楊家的事業體,怎麼睡一覺醒來,世界全變了?

「你……吃錯藥嗎?」

楊叔趙白他一眼。「我腦袋很清楚,至少比你清楚。」頓了頓,又續道︰「我只是不小心想起,自己遺忘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承諾--」

「什麼?」

「我挺你。無論如何,我會在你身邊,替你擔那另外一半。」但是他沒有做到,就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血親身份,故作清高地避嫌,卻讓他的兄弟,一個人單打獨斗,獨自扛起一切。

「對不起,仲齊,我食言了,這些年你一個人,一定很孤單。」

楊仲齊默然。

很想象過去那樣,故作清淡,說聲「沒什麼,我還可以」,但……

「我好累……」他嗓音微啞,低低地,流泄一絲不曾在人前表露的脆弱。

真的,好累,身心俱疲。

楊叔趙點頭。「沒關系,我幫你。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挺你。」一字字,清楚又堅定地,重復八歲那年,給過他的承諾--這一次,絕不食言。

他笑了,領情地頷首。「謝了,兄弟。」

「小事。你要我做什麼?」

「財務部以前有三叔在,我一直很放心,之前清理門戶掃掉柯家的人,財務部就一直群龍無首,阿魏火候還不夠,一家公司的命脈我也無法輕易交到外人手上,想來想去--」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楊叔趙也不必裝傻。「好,我接。」

他點頭,閉眼調息了會兒。一口氣說那麼多話,有點喘。

「還有件事--」

「嗯?」他撐開眼皮,望去。

「你跟她……」楊叔趙遲疑了一陣,才出口便見他神色微變。「可以談嗎?」

對方僵默了會兒,啟唇。「我們,結束了。」

怎麼會?!楊叔趙微訝。

這一算,糾糾纏纏也十三余年了,沒有足夠深刻的感情,又怎麼能纏得這麼深?真要分得掉,早分了。

「是--龔雲顰對不對?」

他愕然,瞪著對方。

「不用那種表情,我也是前幾天才發現。那時就覺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太一樣。」他掩飾得其實很好,但是阿魏他們在談她的時候,他嘴角一點笑意都沒有,從那之後,便覺得他就算是跟著兄弟們的任何話題互動,氣氛再怎麼輕松,嘴角的笑就是沒有到達眼底。

他整晚都在留意。

仲齊那晚的心情,非常差。

「你們不公開,是你的意思,還是她的?」

「最初三年是我,後來是她。」算了算,用十年連本帶利還給她,也夠了。「你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跟她分手?」

楊仲齊沒搭腔,算是默認。

想想也是。別的不提,單就那晚兄弟們當著他的面,笑談她的情史,他听在耳里,感受該有多難堪,自己的女人,卻不能說,任由家人不知不覺踩在他的痛點上,還不能吭聲,誰受得了?

楊叔趙默然沈思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開口︰「其實,換另一個角度去想,你用什麼樣的心情與她糾纏十三年,她必然也有同樣的心意,才會到現在,身邊都還有你的位置。我是不知道她掙扎的點是什麼,但是在你忍受孤床冷被、一個人的寂寞時,她不也在承受同樣的事?」

不能公開,若說他有十分苦,她少說也嘗了個五分吧?

楊仲齊奇怪地瞥他。「你為什麼一直替她講話?」他以為,家人應該會對她頗有微詞。

「因為我知道,你說要斷,就一定會斷。但--就算能再開始另一段,你這輩子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了。」十三年,若他還不清楚仲齊交付的感情有多深,那就枉為他最知心的兄弟了。

他不在乎龔雲顰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只知道,這個人能令仲齊深愛,也只有她給得了仲齊幸福。

「所以,再試著跟她談談看好嗎?給彼此最後一次機會?」

楊仲齊定定回視他,良久--

點了下頭。「好。」

他,再試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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