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千種 第八章
當戚千里終于有力氣開口說話之時,皇甫寄書已在靈宮中待了將近半個月的光景。
這半個月來,他包山包海無所不包,無論是療傷、熬藥、砍柴、生火,甚至是洗衣、煮飯都無一不行,無一不精。
所以這日,當皇甫寄書將戚千里扶坐在床上喂她吃飯時,終于能說話的戚千里說出來她這近半個月來的第一句話——
「你的手藝會不會太好了點啊?」
是啊,她這輩子還真沒見過粥熬得這麼好、菜煮得這麼棒、火候弄得那樣恰到好處,結果身份竟是個「劍客」的男人……
「熟能生巧。」皇甫寄書毫不為意地淡淡回答,舉起手絹拭去戚千里唇旁的湯汁後,開始為她梳理一頭長發。
「要是知道被人服侍原來這麼舒服,我早該喚個式神出來用用了……」望著皇甫寄書那又一回「熟能生巧」地將自己的長發扎成一條松松長辮,戚千里喃喃自語著,「不過現在知道好像也不晚。只是,我該喚竹精、花精還是蝶精好呢……」
對戚千里所有的喃喃自語,皇甫寄書完全無動于衷。
畢竟對于本就異于常人的她而言,她會說出任何話似乎都是那樣的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唯一怪的反而是他自己,竟在明知她與他之間尚有恩怨未明,還是名女子的情況下,他還能與她聊得上天,並且一點都沒有萌生任何不自在、不習慣,甚或是人乖乖坐著,可心早逃之夭夭的狀況……
「這附近有天然溫泉池嗎?」梳完頭後,皇甫寄書又取出一件大皮襖開始為戚千里穿戴起來。
「溫泉池?」望著身上被裹上的大皮襖,戚千里納悶地問著。
「覆過『雨過天青』半個月後,必須將傷處泡于天然溫泉池中,如此傷處便可加速痊愈。」
「有的,竹屋後不遠處便是。」望著皇甫寄書又取出一頂羊皮帽,戚千里點點頭,「所以麻煩你把這身大皮襖幫我月兌了,因為我快熱死了……」
皇甫寄書愣了愣,依言將那件為她保暖的大皮襖月兌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柔若無骨的身子。「會有些痛,你忍耐些。」
皇甫寄書的舉動非常的小心,小心的就像在抱一個剛出世的嬰孩一般,只是當身子被人托起時,戚千里真的感覺到一種四肢百骸好像都被撕扯開來的疼痛!
但她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啞著聲為皇甫寄書指引著方向,「向東走……」
望著戚千里咬牙、蹙眉,望著她的額旁明明痛出一滴滴的熱汗卻依然一聲痛也沒喊出口,皇甫寄書只能加快自己的腳步,大步在竹屋後尋找著溫泉池。
「再向南……」
「痛嗎?」听著戚千里那幾乎破碎的聲音,望著她那蒼白至極的臉龐,皇甫寄書再忍不住地問了。
「你非得這麼提醒我嗎?」就見戚千里虛弱的笑著,「我就算再喊痛……它也不會變得不痛啊……」
「抱歉。」
「你抱什麼歉啊……」望著皇甫寄書內疚至極的眸子,戚千里都想嘆息了。「又不是你……把我打傷的……停!」
一听到那個「停」字,皇甫寄書不僅立刻停住了腳步更是閉上了嘴,然後低頭望向戚千里蒼白但淨致的臉。
她的臉原來這麼小啊,幾乎都沒有他的巴掌大……
而她的五官,也其實相當的細致與秀麗,與他所見過的眾多俊美少男氣質相當,難怪當初的他,會把她當成了一個俊秀的翩翩少年……
「這小樹叢後頭就是了。」
當腦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些以往從未曾出現過的思緒時,戚千里的話,打斷了皇甫寄書的恍神。
連忙點了點頭後,他繞過樹叢,望著一個小小的水池出現在他的身前不遠處。
「這莫非就是那個有神靈守護的『天池』?」望著眼前那個熱氣氤氳的水池,皇甫寄書驀地想起了在茶坊中人們曾說過的話。
「你也听說啦?正是——」戚千里呵呵笑著,「如假包換的……天然溫泉池。」
望著那個明明是苦中作樂、但卻調皮至極的笑容,皇甫寄書又恍惚了。
因為這個笑容雖一點也沒有尋常女子的內斂,更不楚楚可憐,卻緊緊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幾乎連如何眨眼都遺忘了!
「喂,怎麼了?」望著皇甫寄書那副神游太虛的模樣,戚千里懶懶問著。
「沒事。」
有些奇怪自己的古怪心情,因此皇甫寄書連忙抱著戚千里緩緩走入池中,找了一個平坦的地方後輕輕坐下,將她放在自己的腿間,讓她的背靠在他的胸前。
「唔……」
當身子完全浸入溫熱的池水中時,一股錐心刺骨的痛意立即蔓延至戚千里全身,痛得她再忍不住地蛾眉緊蹙,口中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無意識低吟。
「我現在總算明白疼痛轉移的至大功效了。」那陣劇痛終于緩緩逝去之後,戚千里輕吁了一口氣,「你的手沒事吧?」
「小事。」感覺著緊握著自己大掌的小手松開後,皇甫寄書甩了甩手淡淡說著。
比起戚千里身上的傷痛,他的手指折了一只又算得了什麼?
「得罪了。」
待戚千里全身不再緊繃,皇甫寄書又開始了他的每日一「得罪」。
就見他輕輕吐息、緩緩地靜下心後,便輕輕用小刀劃開她身上的繃帶,然後用池水將她身上的「雨過天青」一一洗淨。
當他的手踫及她的手臂,也就是尋常女子守宮砂所點之處時,望著其上的皎白無暇,他的動作緩緩地停下了,而心,有些淡淡的抽疼。
因為那里原本不該如此皎白無暇的,若不是他……
「我——」
「別,千萬別搶著負責,那只是給我找麻煩。」仿若明白皇甫寄書要說什麼事,戚千里輕輕打個呵欠。「因為我非男亦非女,只是個介于人鬼之間、專門瞎唬弄人的巫覡罷了。」
雖弄不清戚千里所言是實是虛,但皇甫寄書知道,若此刻的她不想談這個話題,那麼他就絕不會再提起。
氤氳的熱氣,緩緩在兩人四周飄蕩,听著那隨著自然風生的竹葉沙沙聲,望著天上靜靜落下的雪片,許久許久後,皇甫寄書輕問著懷中已全然放松的戚千里——
「我可以談談獨孤鴻嗎?」
「你想談就談吧。」早明白皇甫寄書總有一天會提起這事,因此戚千里毫不為意地平靜回答著。
「他走火入魔了,是嗎?」
是的,這就是皇甫寄書這些日子一來,回顧前塵往事後,終于得到的最可能答案。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獨孤鴻那為了追求最深奧的武學,可以忘卻一切、無顧一切的「武痴」個性——
只要可以習得上乘武學,他什麼方法都願意試,什麼危險都願意蹚……
听著皇甫寄書的話,坐在他懷中的戚千里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眼眸緩緩注視著遠方。
望著戚千里的反應,皇甫寄書知道自己說對了。
因為他明白,正由于她不是個願意說謊之人,所以她的沉默,就代表著她的響應。
「野豬林是冬山國自古魔誾之地,而你,身為冬山國首席靈巫,自然看出野豬林出現異象而前去一探,因此在那里發現了為練就上乘武功心法但卻走火入魔的獨孤鴻,然後應他的要求,在他真正練成邪功前,將劍刺入他的心口中……」
是這樣,也不是這樣。
她之所以在獨孤鴻心口刺上一劍,雖是應他的要求,但她卻早看出他不該命盡于此,所以她才會親手將他埋在千年靈樹下,為他留下一些時間。
只是,她終究不是全知全能,所以她無從得知那時間是一年、十年、百年,抑或萬年,更不知在那時間到來之前,她便會遇上皇甫寄書與秋櫻……
「在他一息尚存之時,你曾答應了他某事,對嗎?」
是的,她答應了他若有一天,皇甫寄書或秋櫻找上了她,不告訴他們他那時的模樣與他所發生的事,只要帶他們至他的棲息之地便可∣
因為他希望在自己最愛的女人與最好的朋友心間,他,是以一個「人」的身份闔上眼眸的……
「那日擄走秋櫻的人是他嗎?」當一切緩緩大白之後,皇甫寄書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問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若那日擄走秋櫻的人是獨孤鴻,這就代表著獨孤鴻確實因為某些機緣而再度重回人世。
所以他必須知道這個重回人世的獨孤鴻,依然是人,或已成魔……
「似是而非,我著實弄不明白……」終于,戚千里開口了,眼中有股淡淡迷惑,「我只知道我似乎犯了錯,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你沒有犯任何錯。」
望著認識戚千里以來,她眼眸中從未出現過的自責與迷惘,皇甫寄書再忍不住舉起手輕撫著她的發梢。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眸有多麼溫柔……
「我認識獨孤鴻,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在他走至那一步前阻止住他、保護住他……只這回,卻是你代我這麼做了……謝謝……」
「謝謝是嗎……」
听著耳旁的那句「謝謝」,不知為何,戚千里的心竟有些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苦澀。
因為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向她道謝,畢竟這世間的因緣際會本就變化莫測,只活該她遇上了、攪進了,然後任憑著自己的「選擇」,決定了自己走的方向罷了……
更何況,他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
選擇一生只遠遠望著一個笑容,選擇守護一個自己想守護的笑容;選擇一個人獨行千里、披荊斬棘,依然執著自己的選擇。
當他在做下那些決定之時,他曾希冀過秋櫻的一聲謝嗎?
若他從不曾,如今,又何必對她開口言謝……
雪,依然輕輕地飄落著,只戚千里卻第一回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憂傷。
因為她雖明白了很多,卻不明白更多。
一直一個人獨自在靈宮生活的她,雖了解很多尋常人不了解的事,但卻不太明了尋常人都擁有的愛、恨、嗔、痴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希望一輩子都能守護住一個笑容,所以努力守護住她所希望守護的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寧可只一生望著,卻不擁有,這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因為希望那個笑容永遠存在,所以承諾一生一世守護著她要守護的人,這又是什麼樣的執著?
而當一個人盡全力地守護別人、且完全不求回報之時,他的人與他的心,又該由誰來守護……
「就他目前的狀態,他應該尚未完全幻化成魔,並且當還有機緣。」
當細雪漸漸停止、一抹午後初陽緩緩乍現之時,戚千里突然笑了。
因為就在方纔,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讓自己明白那所有感覺的方法,所以她緩緩地轉頭望向皇甫寄書——
「你就這麼告訴她吧……」
「她很堅強,一定會明白的。」望著戚千里清澈至極的眸子,皇甫寄書輕輕點了點頭。
「是的,並且笑容也很美,望著她的笑容,彷佛一切煩心事都可以隨風而逝。」輕嘆了一聲,戚千里輕輕笑著,眼眸中緩緩散發出一抹「我心神往」的傾慕。
「是的……」
皇甫寄書依然輕輕點了點頭,只此刻,他眼眸望著的,卻是一張或許沒那麼溫婉、或許一點也不楚楚可憐,但卻開朗的令人安心、放心、溫心的絕美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