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璧 第四章
第二章
紀遠志瞥了一下手臂上的素縴五指,匪夷所思的感受達到了頂點。
他不是沒見識過雄心勃勃的年輕女子,她們除了努力將自身條件到達一定的水平,自我感覺一定良好,能把握孰輕孰重,清楚心里真正想要的東西,費盡心機通過各種管道取得先機或優勢,必要時願意吃下各種委屈,付出對等代價,換得職場上的光芒,一旦上路,極少怨尤。
但不會是眼前這女孩,不會是。
單從她上個月在醫院糊里糊涂認錯人,今日在袁鈞面前不合邏輯的表現,以及她偶爾流露的心不在焉,他確定這個女孩嚴重缺乏職場上該具備的敏感度和社交智能,她臉上甚至還殘留著軟弱的淚意呢。
唯一符合力爭上游的特點是她的直截了當,對自己的目的並不拐彎抹角,顯現出強烈的確信。當然,這有可能是她簡單的腦袋根本無法營造復雜的策略所致,換句話說,她空有一腔無厘頭的闖蕩熱情,卻毫無鑽營的智慧。
「你姓夏,叫什麼名字?」他掰開緊緊扣住自己的五指,露出不好相與的神色。
「洛特-加龍省-加龍省。夏洛特。」她欣喜地報上名。
夏洛特?紀遠志忍不住莞爾。行為不按牌理出牌也罷,連名字也古里古怪。
「夏洛特?北卡羅來納州那個城市?NBA山貓隊的所在地?你爸爸是瘋狂籃球迷?」他憑直覺胡亂臆測一通。
她一听,雙目忽現晶亮,笑而不言。
「夏洛特小姐,你千方百計找上我,要談的是你個人的工作安排吧?」
「是。」她點頭如搗蒜。
「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份計劃合約,一間個人實驗室。」她朗聲答。
答案說得出乎意料地順口,和萬聖節時敲門要糖吃的小孩一樣理直氣壯,不知在心里演練了多少次,讓紀遠志當下因啼笑皆非而拿不定主意。
他只好面無表情,手指爬網了兩下刺蝟般的短發,一派鎮定問︰「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如你所願呢?」
「唔……」她半張嘴,想了一會道︰「我想會的,如果您看過我的研究計劃,給我一點時間向您說明,您會願意的。計劃的復本我交給了小劉哥,請他轉交給您,不知道您——」
「我沒看見。」他直言道,暗忖劉得化這家伙挺上道,沒胡亂給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大開方便之門。「夏小姐,其實你找袁先生商量不是更能達到目的?他是這一塊領域的專家,每天在研發中心辦公,根本是近在咫尺,不難和他說上話;如果真如你所言,你的計劃很有看頭,他慧眼識人,也許就答應了你也不一定,何必大費周章經過我這一關?」
「……」她呆了呆。
他微扯嘴角,正色注視著她,「因為你知道,實驗室有嚴格的用人規定,有一定的升遷管道,助理研究員擁有碩士學位是起碼要求,博士比比皆是,你一定過不了這一關。袁先生為人嚴謹,不會輕易亂了規矩,你在中心待了一段時間了,心里很清楚,所以才想找上我的吧?」
夏洛特點頭,若有所思道︰「我以為,計劃內容比那些資格更重要。紀先生一定知道,有些東西的發現,靠的不一定是時間的累積,而是偶然;和靈感一樣,靈光乍現時,誰都無法預期的不是嗎?我只是請求一個機會。」
「是啊沒錯,但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不世出的千里馬,都不願按部就班,只要求機會,我的實驗室恐怕不用多久就會人滿為患,沒個紀律可言。夏小姐,我的公司是營利機構,不是人人有份的慈善機構,機會是靠實力爭取來的,不是走捷徑。你若有能力,袁先生一定看得見,今天不就證明了這一點?但你倒是非常瀟灑地拒絕了。很抱歉,我愛莫能助。」
紀遠志不確定她听明白了多少,只見她怔怔望著自己,沒有反應。
多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她略微蒼白的臉蛋顯得更加沒有顏色;事實上,她整個人都沒有顏色,尤其是清淡的眉眼,沒有透出一絲與訴求等量的侵略性,烏黑的發絲乖順地垂掛在耳際,使那張部分被遮蔽的小臉完全沒有份量,只有銀色發夾成了唯一的小亮點。她的人像是細細描繪的鉛筆素描,缺乏實體感,彷若隨著時光流逝,輪廓就會在紙上慢慢散逸。
這樣的女孩,為何這麼強烈希求一座讓她揮灑的舞台?
「您真的不考慮——看一下我的計劃嗎?」夏洛特仍懷抱最後一點希望,聲調里的熱切明顯削弱了一半,她執著地懇求︰「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篤定地搖頭,口氣極是冷硬︰「我只管拍板定案,算不上專家,計劃內容和細節還是得征詢袁先生團隊的意見,你所要面對的到後來沒什麼兩樣。」
這番話使她的面色慢慢黯下,紀遠志幾乎可以看見最後一點余火在她眼里熄滅,但他還是饒有興味地等了一會,等她展現出更強力的自我行銷。他偶爾喜歡獵奇,她若能出奇制勝地說服他,他或許可以破例考慮她的要求。
然而世上奇跡總是來得少,夏洛特黑眸聚焦在他喉結高度,一副出神狀態;他心情不算差,有風度地等她心神一一歸附。良久,她勉強彎起唇角,擠出一個有教養的淺笑,欠個身道︰「我明白了。紀先生,對不起,浪費您的時間了。」她退開一個可供回旋的空間,讓他開門上車。
他有些意外;他以為夏洛特會讓他見識到更強大的纏斗力。他不是不欣賞富有企圖心的人,也絕不墨守成規,有時候甚至不擇手段;當想得到一樣東西的巨大渴望勝過一切時,他欣然在其中看見燃燒的熱情,而熱情是通往目的地的推進器。他不理解夏洛特真正想得到的是什麼,但她似乎就這樣妥協了,被說服了;這一刻,他多少是感到掃興的。
他緩慢地轉動方向盤,車身右轉,月兌離停車位那一瞬,他朝後視鏡一瞄,夏洛特筆直站在原地,向他揮了揮手。
他掉頭直視前方,不再回顧。
只是,這名存在感低微的女孩,站在風里文靜地目送他遠離,既無怨意,亦無焦躁,神情里隱藏著不明所以的堅定,那股堅定微微搔動了他的好奇心,讓她的影像在他腦海里多盤旋了幾分鐘;但,也僅止于那幾分鐘,那張清素小臉如同紙上的炭粉,稍一眨眼便消失在風中。
「對,行銷部整個解散,業務部縮編百分之四十五,即刻執行……」紀遠志將手機夾在耳朵和左肩上,兩手忙碌地比對模型零件尺寸。「爸,這怎麼會是唱反調呢?我這不就是遵照董事會決議在執行麼?人事縮減計劃立刻達到頂標,完全不用部門主管傷腦筋……」他不耐煩地從丹田呵出一口悶氣。
不得不說,這組民航機模型設計得實在太低能了,它的適玩年齡應該標記為十二歲以下才對,材質精致度太低不論,只消半小時在他手上便完成了全機三分之二的結構組裝。紀遠志耐住性子拿起黏合劑涂抹在尾翼,一小簇火苗不受控地在胃里自燃起來。
「裁得當然有道理。績效不振的先裁,陽奉陰違的也裁,哪兒有問題了?」尾翼不小心黏歪了,他騰出手調整就要滑落的手機位置,一面以爽落的語調對答︰「別擔心,經過我的高效率組織淘洗,下半年的業績爸就拭目以待吧。」不等對方接口,他匆匆按下通話結束鍵,將手機擱在置物櫃上,屈身繼續坐在地板上完成模型拼組。
背後的洗手間有了動靜,一雙玉足臨近,俯身,秀致的臉蛋搭放在他肩上。
「你剛才說什麼?你就這樣裁了行銷部?業務部也縮編一半?你還好吧?」五指蔻丹放在紀遠志飽滿的前額上,手上沾染的香氣襲面,令他敏感地皺縮鼻翼,他轉頭閃躲女友鐘婕調侃的撫觸,悶不吭氣。
「還好嘛,沒發燒。」鐘婕利落地月兌去睡衣,從衣櫃取出成套塑身內衣嫻熟地穿上,原本就已凹凸有致的身型立刻晉升為黃金比例,曲線毫無瑕疵。接著換上白色絲光襯衫,黑色及膝魚尾裙,鬈發挽起,坐上梳妝台,開始快速著妝。
「你用這種方式和董事會作對恐怕是不行的。」鐘婕對鏡抹勻粉底,嗓音軟甜,用詞卻犀利,「或許你的確該檢討一下經營策略了。獲利目標沒達到是個事實,那些人希望你調整方向不算是對你太嚴格,得罪了那幫人,你爸不見得能替你擋。」
紀遠志嘴抿得緊實,照樣不作聲,全神貫注完成機尾拼貼。
「你那個位子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你又何必弄個靶讓人瞄準?等位子坐穩了,搞定那幫老干部,以後誰敢擋你的預算呢?」鐘婕伸出兩指撐開眼眶,置入放大鏡片,開始描畫眼妝。
紀遠志閉了閉眼,抑制住升至喉口的慍火,挑了根棉花棒擦拭機身多余的黏劑。
「最起碼,守成總該做到。現下不是推陳出新的好時機,就連我這家廣裕也打消了擴廠計劃,沒人敢說我們老董怯戰。」鐘婕繼續說著。
紀遠志手勁略一不穩,尾翼擦身月兌落,墜地崩毀了一角。
「綠光從上櫃以後就不再是家族企業了,你總得適時讓步。」
原本盤腿坐在地板上的紀遠志冷不防一躍而起,抓起手機直撥一組號碼,對方一接听,他立刻直著嗓子吼︰「劉得化你在搞什麼鬼?!讓你買個模型你買個低能玩具給我,你敢呼攏我……」對方不知說了什麼,他霎時頓住,聆听完解釋,吸口氣再吼︰「你再說一遍!拿錯了?這盒是你佷子的?你那雙小眼楮可不可以睜大一點別再搞錯了!」
電話一掛,鐘婕起身繞到紀遠志前方,完成後的妝容讓她秀美的臉孔更添明艷。她不動聲色看著紀遠志,他坦然迎視,兩人對視片刻,鐘婕突然笑了,擎起兩臂勾住他脖子,嬌軀貼附在他身上,「我說錯了麼?」
他聳肩,兩手大字張開,盡量不踫觸到她,「小心,我手上有黏膠。」
「生氣了?」她不以為意,貼附得更緊。
「你說呢?」他露出不帶悅意的笑容。
鐘婕嘆息了。
只入眠了四個鐘頭的紀遠志依然精神奕奕,略有血絲的雙眼顯示思路仍在灼燒。他晨起梳洗完畢,便換上了外出衣物,煮了杯咖啡醒腦,隨地玩起新購的模型。她仔細瞧著他,忍不住玩味起這個男人來。
人渴望被真正理解,卻又希冀在別人心目中有個大相逕庭的良好形象,但紀遠志不在此列;他強勢希望別人接納他的想法,卻又不介意自己的形象毀譽參半。
單就外表來說,他就沒佔上便宜。他眉毛特別粗濃,眼尾斜翹,眼神精利,又愛端起方正的下頷,使他瞧著別人時帶有幾分鄙夷的味道,兼且面龐線條極為陽剛,濃密豎張的短發和他的性情一樣難馴,不刷上一層發蠟使之服貼,總讓三十五歲的他像個逞凶斗狠的高中生;偏偏他從不在包裝上下功夫,更別說以文質彬彬的行止獲取普遍好感,他那副模樣其實更適宜出現在賽車場。
那麼當初她喜歡上他什麼呢?紀遠志擁有職場上一般男人少見的熱情,精力旺盛,談起戀愛來沖勁十足,直來直往,旁若無人,全然地投注,不過一個月,就讓凡事總要想個周到的她打破了原則,和生意對象交往起來。
當然,她不是十幾歲的清純小女生,不會輕易就為一個熱情的男人芳心蕩漾。紀遠志聰明有膽識,主掌業務部門時業績連年刷新公司紀錄,使他年紀尚輕便被拱上高位,權力讓一個男人吸引力倍增。
但相處時日愈久,鐘婕內心慢慢透亮,那是個美麗的誤會。
他我行我素的野性作風並不適合進入決策圈,至少現在還不是合宜時機;瞧他愈來愈短的睡眠時間,越發不受控的火爆脾氣,越來越乖張的決策,只能證明一點——紀遠志活像只囚籠中的困獸。
「有些話,總得有人說。」她圓熟地露出甜笑,近似撒嬌。
「是該有人說,但最好不是你。」他習慣性擎高下巴,收束表情,往後一退,便掙月兌了她。
他彎下腰,兩臂一兜,把接近完成的模型和零件兜進懷里,再全數嘩啦啦傾倒進垃圾桶,毫不可惜。
和外人的想象相左,他愈不開心,就愈沉默;愈沉默,就愈別逼他說話。
「晚上一起吃飯?我下廚。」她知道如何撫順他,「我明天再去香港。」
「今天有飯局。」他兩手一攤,「如你所期望的,我去和那幫人周旋。」
一轉身,他拎起衣架上的西裝外套,勾在手臂上,直接走出她的香閨,一路沒有回頭。
這就是她喜歡的男人嗎?鐘婕垂下兩肩,笑意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