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入魔 第二章
背上那股幾乎要壓斷他骨頭的重力驟消,令傅松濤忍不住嗆咳了起來。
可惜,眼前的危機尚未解除——
饕餮。
剛剛那只蒼猿是這麼稱呼她的。
他听說過,卻也僅止于听說。
據傳,那是在所有妖族中,妖力最為強悍、也是最為邪惡的上古凶獸之一,與窮奇、杌和渾沌並列為「四凶」。
其危險程度,讓所有以除妖為生的術士願意犧牲一切只為避免與之不期而遇,誰也不敢自恃其能,拿性命當賭注去同他們對上。
也因為如此,對于四凶的真貌與能力,听說的總比實證的多,每種版本皆有些許出入。
唯一不變的,是不分人與妖都對牠們有著絕對的畏懼。
如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邪惡凶獸之一就在他的面前……
「真奇怪……」
眼前一花,只見那只女妖悄聲無息落地,居高臨下睨著他。
傅松濤警戒地盯著她,在她打量的目光下雖不敢妄動,可也不願就此坐以待斃,右手劍指不著痕跡地在身側凌空輕劃,卻見那女妖忽然蹲,一把揪住他散亂的發髻,粗魯地扯高他的頭面對她。
「明明滿懷仇恨之意,卻未遭邪氣入侵,這可真是稀奇……」那張美艷的臉龐狀似不解地低喃了一陣,末了勾起笑,甚感有趣地盯著他。「你是術士?這般不成火候的弱小能力,也敢不知死活地拿出來丟人現眼?」
如此直白的嘲弄,令傅松濤的臉色不由得一陣青一陣白。
他好歹也是個道士,區區妖物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朝他挑釁?
「不知死活?」他猛一咬牙,怒極反笑。「我就讓妳嘗嘗什麼叫做不知死活!」
話甫一落音,他倏然抬手,將完成的咒法用力打向毫無防備的她——只見那道咒印順利沒入她的胸月復,卻未產生任何作用,連絲漣漪都沒能激起。
傅松濤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怎麼會……
饕餮一臉不以為然,彷佛胸口沾了灰似地伸手撢了撢。
「明白了吧?你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連面對蒼猿那般低劣的家伙都落了個半死不活,這點皮毛功夫是能拿來對付誰?」
皮毛?他苦修了十余年的功力,竟被稱作是皮毛?
「嘖,修了十來年才這麼點程度?你還當真是沒有天分啊。」饕餮訕笑道。「不過,既然不具天賦,就沒必要特地以身涉險,卻還是堅持踏入此道,該說你是太過單純還是太過愚蠢?」
傅松濤不悅地緊攏雙眉。
這只妖怪不懂得什麼叫做尊重他人隱私嗎?
雖然知道有些妖物具有窺視人心的能力,但他尚是頭一回見識;心中思緒無所遁形的感覺,著實教他難以接受。
「少嗦,要殺要剮一句話!」
反正落入她手中,注定難有活命之路,尤其在確實體認過雙方的實力差距之後,他是已有心理準備的。
他不求饒。身為以除妖為己任的道士,他絕不輕易向妖物低頭。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饕餮好笑地看著他。
「殺你剮你有何好處?」
「難不成妳還會放了我?」傅松濤冷冷一哼。
聞言,饕餮挑眉想了想,驀然依言松手放開他。
傅松濤愣了下,立刻毫不遲疑地轉身就逃。
開玩笑,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管她那顆腦袋在想什麼,只要還有一絲活命的機會,就絕不能輕言放棄。
然而,還未拉開半點距離,一個反作用力又令他再度跌趴在地。
傅松濤不敢置信地回頭,這才發現自己道袍的下襬正被她結實地踩在腳底下。
饕餮覷向那抹狼狽的身影,勾唇一笑。
「天真。」這是她給的評語。
混賬!他被耍了!
「臭妖怪,有本事就殺了我!」他惱怒地惡聲道。
「這點可以等會兒再討論。」她探手攫住他的衣領,輕而易舉將他給拎至面前。「畢竟,要是就這麼吃了似乎有些可惜。你心底所散發出的那股子欲念和咱知道的有些不同,還不太成熟,有其發展的空間……」
欲念?不太成熟?她話中的字句令傅松濤莫名感到微臊。
「我、我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是必要條件,沒有妳所謂的什麼發展空間!」
入行以來的修行生活,他一直都是嚴格遵守著無欲無求的誡律,從未打破過禁忌。情之所欲,欲之所向,都不該、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他身上。
對于他的駁斥,饕餮先是一愣,爾後大笑出聲。
「真想不到,原來你這家伙竟是如此清純啊!」
雖然她曾听聞有些人將視為不潔之惡,但此畢竟為天生本能;就她所知,真正能夠完全避過色欲誘惑的人,是少之又少。
如今讓她遇上了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純情種……這滋味不曉得嘗起來如何?
「可惜,咱所謂的欲念,似乎跟你認知的有些出入。」伸指揩了揩眼角泛出的光潤,饕餮笑睇他那張惱紅的臉。「就咱的理解而言,意念即為欲,有思想便會產生,此為生存的本能,其組成龐大且繁雜,只不過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听著她的解釋,傅松濤不禁感到尷尬。
追根究柢,原來心思不正的人竟然是他?這……
「另外,咱是饕餮,是食欲之獸,專食眾生的欲念。」
專食欲念?
「所以,妳並不食人?」難不成是傳言有誤?傅松濤疑惑道。
饕餮挑高眉梢,笑道︰「這個麼,該怎麼說呢?食欲是一回事,可若要填飽肚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嗟,就知道他的運氣沒那麼好!傅松濤失望地暗忖。
「總結來說,你的心底潛沉著一股特殊的欲念,不過還不夠成熟濃郁,就這麼吃了實在可惜,倘若再經過一段時日的累積發展,肯定能成為值得期待的美味……」她伸出一指輕抵他胸前。「咱想想,那個詞是什麼來著?豢養?」
傅松濤瞠目瞪她,一股不好的預感倏然自背脊竄起。
「不如你就接受咱的豢養,努力讓自己變得美味,如何?」她開心笑道。「很好,就這麼說定了。咱已有許久沒能享受進食的樂趣,你可別讓咱失望啊!」
誰和誰說定了!他根本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啊!
敢情這只妖怪是打算把他當豬養還是當雞養?開什麼玩笑!
「嘖,不過就是個食物,哪來那麼多嗦?」饕餮淡嗤了聲。
傅松濤狠瞪著她,抿唇不語,心里卻是不斷地無聲咒罵。
喜歡偷窺人心是吧?反正罵在心里更省力,就讓她一次听個夠!
「要不,來個交換條件吧。」饕餮對他那點心思不以為意,反倒是露出詭譎一笑。「你想復仇,咱能幫你。」
傅松濤驀然一愣,沉默地盯著面前那雙勾人的媚眼。
「其實你自己心里也該明白,憑你的資質,不論再如何努力,依舊難以動到對方一根寒毛。既然如此,倒不如跟咱合作,或許還能有得償所願的機會——」
「為什麼會想幫我?」傅松濤狐疑地打斷她。這妖怪在打什麼主意?
饕餮嫣然一笑。
「咱說過,咱已經很久沒能體會進食的樂趣了。不過,要那股欲念發展成熟,還得靠你本身的心思培育。所以,只要你能美味得讓咱滿意,咱就替你復仇做為交換,如何?」難得有樂子可尋,何樂而不為呢?
誘惑低喃,若有似無地蠱惑傅松濤的神智。
沒錯,就算他再怎麼不願承認,這些年來的修行歲月里所得到的同情和嘲弄,早已讓他不得不認下資質駑鈍的事實。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初他將這句話當成亡父的遺囑並奉為圭臬,憑著一股不認輸的蠻勁埋頭苦修,一心盼望有朝一日能夠親手為雙親報仇雪恨……
時至今日,卻仍是一事無成。
如今,好不容易終于搏得一試身手的機會,卻又落得這步田地。
連只不被師兄弟們放在眼里的小妖都對付不了,更遑論是那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上古凶獸了。談復仇,他根本連一丁點機會都沒有。
但,跟妖怪打交道?
「我怎麼知道妳會不會說話不算話?」以命抵命,這代價可不謂小。
「反正你也別無選擇啊。」饕餮不以為然地聳肩。
別無選擇……的確,畢竟最後的決定權根本不在他,不論同意與否,他的下場也不會有所改變。
既然橫豎都得被吃,好歹也要試著替自己爭取最後的權利,是吧?
「那麼,必須讓我親眼見證妳解決對方後,才能吃了我。」他提出條件。
「沒問題。」饕餮答應得十分爽快。「不過相對的,必須等你那股欲念熟成到具有足夠的美味後,咱才會出手幫你唷。」說完,她笑著伸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臉頰。「要努力變得好吃啊,食物。」
「我不叫食物。」傅松濤不悅地抬手揮開她的撫觸,冷聲斥道。
「唔,記得你們人類會對豢養的生物取名叫喚是吧?咱想想,該給你取個什麼好呢……」
「不需要,我有名有姓,姓傅,名松濤,傅松濤。」他咬牙切齒地報上姓名。
「濤?真巧,和咱同音呢!既然如此,就叫你小濤濤吧,好念又好記。」饕餮滿意地點頭,完全無視傅松濤倏黑的臉。
去他的小濤濤,什麼玩意兒啊!
「我……」
還沒來得及抗議,卻見她忽地收起嘻笑,換上一臉正經的表情。
「另外,咱要強調,咱是饕餮,是堂堂天配之獸;當然,你要以妖獸稱喚咱也不反對,但就是不準滿口妖怪妖怪的把咱給降格了,知道嗎?」
傅松濤听了,卻是不以為然地冷哼。
有差別嗎?管牠是妖怪妖獸妖魔,還不都一樣是妖嗎?
「男人、女人、小人,還不都一樣是人嗎?」饕餮不服氣地反駁。「所以你也可以是女人了?」
傅松濤不由得一愣。
「那不一樣啊!」這是哪門子的舉一反三?
「哪里不一樣?」饕餮傲然睨著他。
「這……本質上就不同啊!」這還用得著問嗎?
「沒錯,打從本質上就不同。」饕餮同意地點頭。「所以說,咱是妖獸,不是妖怪。給咱好好的記住了,明白?」
傅松濤頓時啞口無言。
總覺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種詭異莫名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