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賣將軍春無垠 第二十一章
在贊嘆完了之後,花春心終于回歸正途,低頭撕開老姜用油皮紙包得密密的物事,看見里頭躺著一只封面上寫得大大的三個字「催稿信」時,不禁嘴角抽了下。
「真是……讓我躲懶個幾日是會死會死嗎?」
雖然可以想見風聲都放出去了,新作「臥虎床龍野鴛鴦」不日將隆重上市,這些天來好書肆肯定連門檻都要給踏扁了,可是人生在世,飽暖,嗯,思婬欲不是應當應分的嗎?她多經幾次實戰也能為日後的卷……咳,那個添些新奇鮮活招式不是?
她嘴里咕噥著,拆開了那封催稿信,一目十行地匆匆瀏覽過,這才笑了起來。
幸好前頭只有兩行是哭哭啼啼求完稿求安慰的,後頭八行都是交代她不在家的這些天,好書肆憑著簽書會先是賺了個白銀滾滾來,再因番外篇乘勝追炒賣得紅翻天,現在已經加印到第七刷了……她完全可以想見老姜摟著堆小山高的銀子,笑得老臉全開花的模樣。
好像……往後數十年都這麼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她嘴角的笑容忽然有一絲怔忡,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信紙的邊緣,一忽兒便弄得皸巴巴了。
就這樣趁勢把過去全給封了、忘了,往後只管吃飽穿暖,安分到老,乖乖做花春心,這未嘗不是當年大亂之下,流亡逃竄躲藏中的她,最後唯一剩下的小小心願?
然後,就當真不再以「趙小花」的身分與他相認了?
舍棄過去的身分,忘了自己是誰,成為人們口中那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將來九泉之下,也是孤魂野鬼……
一想起這個,她心下登時一陣密密剌刺的疼,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
可若要相認,再掀起的狂風巨浪已不是她所能抵擋,甚至是掌握得住的了,她能夠將他和自己、老姜、整個關國公府,以及少數還對先帝忠心耿耿的人,置于可能必死之局嗎?
「唉。」她苦澀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捂著突突劇痛的額頭,只覺自己像是被牢牢纏著懸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來,一不小心腳下墜落的便是萬丈深淵關小一,我究竟該如何選擇?
只是十日之後,一列浩浩蕩蕩的馬車隊抵達南地,便徹底結束了花春心清明理智與血性情感間的矛盾與掙扎。
命運,已為她做了最後的選擇。
原是五日前已住滿一個月期限的薛寶環被送回京城,可是此次竟跟著京城而來的這列馬車隊又回到了安南大將軍府。
關陽神色清冷嚴肅地佇立在石獅鎮守的大門前,身後是關家軍的十數位副將和祁總管,為的是迎接關國公府老夫人的到來。
他眸光深沉,心頭有些滋味難辨。
母子相見自是欣悅,只是這份驚喜里不免攙雜了其他復雜的成分。他沒想到,母親居然會任性至斯,為了一個區區的娘家表外甥女,便不惜舟車勞頓趕至南地。因此,關陽不得不再多添三分的防備。
他面色越發凝重,見到母親的錦綢華蓋馬車停下後,終究還是跨出了步子,上前親自迎下。
「母親。」他扶著一華衣美婦下了車,對美婦風韻尚存的臉上那抹既是歡喜又是微惱的顏色,視若無睹。
華衣美婦忍不住瞪了兒子一眼。「見過夫人。」副將們和祁總管恭恭敬敬地行禮。
「都是一家人,全起來吧。」關國公夫人笑吟吟地道,「南地軍務繁重,各位當以公事為先,等會兒便都先回崗位吧。就是千萬別忘了晚上務必來大將軍府喝上一杯洗塵酒,我可還帶了國公爺要給諸位的禮呢!」
「謝國公爺,謝夫人。」副將們個個五大三粗的,聞言笑聲如雷,可全樂壞了。
「今晚咱們可得好好替夫人接風!」
「上回夫人不是說咱南地的桃兒酒好喝嗎?屬下那兒還有好大一地窖呢,保管夫人喝個飽!」
「就是不知哪回國公爺也能同來,屬下好些年都未能見著國公爺的英姿羅,唉,想當年國公爺帶著我們去打虎獵狼,想起來還跟昨日一樣……」
關國公夫人眉眼明亮,笑意滿滿。
「他呀,同諸位一樣都不見老,每天還是雷打不動地晨起練上一個半時辰的武,三天兩頭不入山打幾頭老虎豹子回來硝皮子給我當毯褥就覺閑得慌。這不,這回給諸位的禮里頭,有不少就是用那些皮子做的護腕護甲,人人都有。」
「勞國公爺惦著咱們,咱們就是死也值了,嗚嗚嗚……」有個大老粗就當場飆淚了。
關陽始終穩穩地扶著母親,直待這好一番鬧鬧哄哄的相見歡過後,才不動聲色地開口。
「母親一路風塵僕僕,星夜奔馳,想必是累壞了。」他濃眉微挑,不知怎的教關國公夫人心一個驚跳,笑容也變得有一些尷尬不自在。
「嗯咳,還好還好。」她心虛地躲開了兒子灼然的盯視,忙朝後方另一輛馬車前端莊站立的薛寶環招招手,疼愛地笑道︰「好環兒還呆站在那兒發什麼愣呢?才幾日不見,難不成忘了你表哥了?!」
關陽面色一沉。
薛寶環一陣心驚膽戰,終還是勉強收束心神款款而來,努力挺直了腰背,七分溫婉三分幽憐地輕喚一聲,「表哥。」
他沒有回答,沒有應聲,甚至連看都懶待看她一眼。
薛寶環小臉霎時灰敗了一片。
關國公夫人看在眼里不由氣窒,又是怒其不爭又是懊惱自家兒子不給自己母族小輩面子,這不是生生打她的臉嗎?
「陽兒——」
「什麼話先回府再說。」他平靜地道。
關國公夫人一時語塞,思及兒子會變本加厲的源頭,應是這幾日在馬車上寶環半是哽咽半是悵然指出的那個「狐媚子」作祟的,登時胸口竄升起的那把心火就燒得更旺了。
「好,回府里再說。」她重重哼了一聲。
薛寶環裊裊婷婷地跟在後頭,悄悄打量著前方高大偉岸的男子,心神一黯,隨即又高高昂起了小臉。
自然他盡可以去寵愛他喜歡的女人,可寵的當是妾,敬的當是妻……安南大將軍夫人和關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頭餃,她薛寶環是要定了!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只是用上所有的助力去爭取自己應有的位置,也自問問心無愧。
自在半途中和表姨母的車隊會合後,她先是紅著眼眶上前請罪,而後在表姨母關心的追問中,吞吞吐吐說了個半實半虛,不忍心提的是表哥的無情,只將一切歸咎于自己比不上那位花姑娘的知情識趣小意和軟。
表姨母越听臉色越難看,雖沒有立即給出了什麼承諾和回應,只是握著她的手,面色慈藹地同她說起了京城的大情小事。
但薛寶環知道自己這狀是告成了!
尤其剛剛一掀開車簾子,看見來迎接表姨母的人群中沒有花春心的身影……
薛寶環低著頭,愉悅得意的笑意在嘴邊蕩漾開來。
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著這般病疾,
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機飽勞役,各人癥候自知。
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
——關漢卿《感天動地竇蛾冤、斗蝦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