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無雙 第九章
至膳樓位于雁城最大的廣場,緊臨天朝名聞遐遁的風景名勝「雲湖」,冬季湖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于是雁城里老老少少幾乎都擅于滑冰,至于春季雪融,不只廣衾的雲湖煙波漂渺,湖畔的迎春與碧桃、縈雲山上的紫荊,幾乎包圍整座雲湖,絕美的景致只要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雲湖美名因此千古不墜,可以說是雁城的驕傲。
而時值夏末秋初,雖然湖畔群樹雕零,但不少人扶老攜幼在湖畔玩紙鴛,碧藍如洗的晴空像飛舞著滿天色彩斑爛的蝶。
暑熱盡退的此時,雲湖成了雁城那些富豪們的競技場,雁城里的有錢人,有一艘自家的畫舫稀松平常,沒有的話還會被笑寒酸,每年冬季,技巧高超的畫舫師傅收錢收到手軟,常常從入冬忙到初春,只要待春霧一散,一艘比一艘華麗的畫舫就孔雀似地出現在雲湖上招搖。
雁城有一個傳承了百年的傳統︰中秋競船,分為金組——有錢人組,以及土組——老百姓組,由太守和耆老們選出最優秀最美麗的畫舫,競爭之激烈、內情之復雜,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後話,總之對每個雁城的有錢人來說,要是自家畫舫給別人比下去,那可是要飲恨的,連大過年也笑不開懷!
「元少當家不如移駕至許某的畫舫上吧!許某特別聘了至膳樓的名廚至畫舫為少當家的接風宴掌廚,連『千夜坊』的花魁夜明珠都已經候著了。」
「許老板,元某這回帶著舍弟同行,恐怕不方便有青樓姑娘作陪。」
明冬青睨了元胤昀一眼。意思是如果她不在場,就很方便?看來他每次出門談生意都挺逍遙快活的嘛!她硬要跟來,還真是壞了他的玩興!
明冬青把頭一撇,輕輕一哼,所有的不滿全寫在臉上。
元胤昀自然是沒忽略她的反應,只是笑了笑,沒多做解釋,只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理會旁人側目。
「元少當家誤會了。」許老板干笑著,他當然希望夜明珠能發揮美人計,不過連太守大人都奉若上賓的花魁哪那麼容易受他擺布?所以他才會把自己女兒也帶上。
再說元胤昀的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此于哪個公子哥兒不是十二、三歲就開了葷?也只能當元胤昀對弟弟保護過頭了。許老板擦了擦汗,努力無視這兩「兄弟」緊緊交握的手……
早听說元胤昀對美色無動于衷,眼前還真是讓人恍然大悟啊!看來別說他女兒,就算夜明珠再美也無用武之地了。
從沒听說元胤昀有兄弟,眾所周知「皓寅」的老東家只有一個獨生子,但這小兄弟胸前的白虎玉佩他可不會眼花錯認,幾個月前那塊玉佩還配在元胤昀腰上。
「皓寅」白虎威名遠播,據說連道上兄弟都要禮讓三分,那塊白虎玉佩在明冬青身上,等于昭告天下這小子是「皓寅」東家罩的,誰要動上一根寒毛就等著被老虎當成獵物撲殺!
「夜明珠是千夜坊的花魁,更是雁城的頭號紅牌,天朝四大名妓,除了貴城飛花樓的雙璧——吟雪白鶴、千夜明珠、飛花雙璧——這鳳城吟雪閣的白鶴姑娘舞技傾倒眾生,我們雁城的夜明珠歌藝乃千古一絕,琴瑟琵琶無一不精,夜明珠寶藝不賣身,這次純粹是賞許某一個面子,為咱們唱一曲助助興。」
四大名妓?難得出門一趟就能一睹四大名妓之一的豐果,在麒麟城時她想偷偷溜進飛花樓一睹大名鼎鼎的雙生子花魁,馬上就被不敢得罪元胤昀的鴇娘讓人給「請」出樓哩!本來心里不太爽快的明冬青不禁也振奮了起來,「就上畫舫吧,我長這麼大沒乘過畫舫呢!」
元胤昀一臉拿她莫可奈何的笑,「有勞許老板帶路了。」
他的行李和馬匹留在客棧,許老板早已為他們一行人備了馬車接送。到了渡口,一看到許家的畫舫,明冬青就有些後悔了。
這……這……如此俗氣的品味,也能算是千古一絕了吧?
真是……金光閃閃啊!整艘船從頭到尾,連小地方也不放過地上了一層金箔。
明冬青瞇起眼,忍住抬手擋在眼前的沖動。還烈著的日頭讓船身發出刺眼光芒,不知讓這艘船給閃瞎了眼的人是不是早把雁城的醫館擠滿了?她待會兒找不找得著大夫?
許老板洋洋得意,「我對『萬金號』在今年中秋競船拔得頭籌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日迎接元少東家這樣的貴客,真是相得益彰。」
跟一艘俗氣至極的船相得益彰?
元胤昀臉頰隱隱顫動,臉色鐵青,身後烏鴉等人忍耐功力一流,倒是明冬青幾乎要噴笑出聲。
「兄長好大面子。」她順著他對外的聲明喊他一聲兄長,口吻里卻盡是揶揄,「果然是『相得益彰』呢!」哈哈哈哈……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一行人或僵笑著,或憋笑著,隨許老板父女登上光芒萬丈的「萬金號」。
這艘船要當真在中秋競船勝出,雲湖若有靈性,是否會哀號?
※※※
「姑娘,再等等吧!許老板來拜托很多次,還花了不少的銀子呢!」還未踏上甲板,就听到一個小姑娘緊張討好、低聲下氣地道。
「銀子?我給鴇娘撈得還不夠多嗎?」女子嗓音低柔,沒有拔尖了語調或咆哮怒罵,也沒有明顯地動怒,卻氣魄十足,「待在這艘船上,我連喘口氣都覺難受。」
許氏父女正好現身,許老板神情有點尷尬,元胤昀一行人跟著上船來,卻只見許老板同樣討好地說道︰「明珠姑娘,其抱歉讓你久等了,麒麟城的元大當家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今日請你來可是為了元大當家呢!路上是有些耽擱,瞧我們這不就來了嗎?」
四大名妓的名氣大,想討好她們的男人滿天下,雖說男人進妓院就是想被當大爺伺候,但妙的是天底下為了點皮肉錢不得不逢迎賣笑的女人那麼多,犯賤的男人還是比比皆是,心甘情願捧著大把金銀珠寶去討好不屑對恩客奉承諂媚的花魁名妓。
只不過要成為名滿天下的名妓,光會拿喬自然是行不通的。
夜明珠輕笑,慵懶地開口,「許老板,明珠自然久仰元大當家的大名,但你我相識一場,明珠今天就是推掉知府大人的酒宴也非要給你心一點面子,只不過這湖上風大,您把我陳在這兒,我都要以為自己被遺忘了呢!」
歡場那一套,看在明冬青眼里,只覺有點新鮮。
果然是個大美人兒,連她自己是女兒身,看得都有些痴了。一身碧綠羅裙與紫陽花披自巾,身上只配了幾樣玉飾,妝容素雅,卻已顯端艷無雙……
明冬青眨了眨眼,恍惚間有股熟悉感。
閱人無數的夜明珠自然一眼就明白在座者誰非池中物,但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器宇不凡的元胤昀,而是他身邊的明冬青。
她不動聲色,一番客套寒喧後,許老板招呼元胤昀上座,夜明珠似乎也心情大好,先唱了一段琵琶曲,唱罷更沒有推辭許老板的邀請,答應留下來用膳。
「元大當家果然好大面子。」許老板大笑。
「元大當家遠道而來,明珠不過是沾許老板的光,盡點地主之誼罷了。」夜明珠淡淡的笑容有幾分若有所思,她替許老板與元胤昀斟酒,一邊不經意地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舍弟年紀尚小,不沾酒。」元胤昀擋掉了夜明珠給明冬青斟酒的動作。明冬青鼓著臉瞪他。
「我偏要喝。」他可以喝美女倒的酒,怎地她就不行?
元胤昀夾起一塊讓人提前送上來的拔絲地瓜,沾了涼水,也不把眾目睽睽當一回事,喂到她嘴邊,嗜甜的明冬青有再多不滿,還是張口吃下了。
糖衣冷卻後微脆,入口黏甜,這道甜食有點膩,元胤昀一向不喜歡,但帶著小家伙上館子時總會點上一盤。
怎有人用纏人的甜,去包里那種老實憨軟卻又可愛無比的滋味呢?教人連吃進口里都感受到那股如膠似漆,短時間里,明冬青還真無法開口說話。
這家伙真詐!她臉頰鼓鼓地嚼啊嚼,繼續用哀怨的眼神瞪他。
許老板父女臉上均是不自在的尷尬神色,夜明珠只是靜靜看著,開口道︰「元大當家對令弟極為寵愛。」
「小表嫌家里悶,只好帶她出來晃晃。」元胤昀喝口茶,眼里全無一般男人與夜明珠共處一室時的迷戀與貪婪,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明冬青身上,只要小家伙埋頭猛吃飯,他的臉上就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一會兒拾起她臉上的飯粒,一會兒替她夾菜,好像怕誰虧待她似的。
「外面的花花世界總是吸引人,不過這年紀的孩子叛逆,不綁著他說不準他還不愛出門呢!」
「夜姑娘家中也有弟妹?」也許是他的錯覺,元胤昀總覺夜明珠語氣里對他有些責憊或不滿。
夜明珠淡笑,「元老板您真愛說笑,身在青樓,千夜坊里的姊妹就是我的家人。」
明冬青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面上微笑、眼里卻已無笑意的夜明珠。
「你跟親人分散了嗎?」什麼人情世故也不懂,明冬青直接地問出心里的疑問。
夜明珠看著她的神情,比看著這桌上另外兩個大老爺都專注,她笑了笑,「當年戰亂,多少人不是骨肉離散呢?如今能夠安身立命,已經是大幸。」
明冬青小臉一黯,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地戳著碗里的飯,她低頭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你不想找他們嗎?」
夜明珠身軀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長年送往迎來所磨練出來的偽裝有一瞬間動搖,卻仍是很快地恢復了泰然處之的微笑,只是這回笑意里的溫柔更多了些?
「若是能知道他們安好,就算無法相認,明珠這輩子也再無遺憾。」
許老板嘆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開始說些同情話語。夜明珠一轉眼又恢復讓人難辯真假、應對恩客的微笑,面上說著感謝的應酬話,其實還是她這些年來歡場所學來的那一套,只是她一向學得比別人都好罷了。
明冬青低下頭,從來都護得密實的脆弱記憶被撞開了一角,心湖再難平靜。
「我吃飽了。」她悶悶地起身,「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元胤昀眼色深沉,擔心她心里難過,示意烏鴉跟著照看她的安全。
男人繼續談生意、談時事,夜明珠身為青樓女子,向來都能插上那麼一兩句,絕不過分夸耀自己的聰明,但能讓男人不覺無趣,只是這回她應答的也有些意興闌珊了。
「前些時候,听說元老板會經過雁城,本想邀您吃個飯,想不到……」許老板拍著大腿嘆氣。
元胤昀心里暗自慶幸,雖然順道在雁城吃頓飯不見得比他們饒遠路來得耗時間,不過免不了又是一陣盛情難卻、讓人吃不消的美意。
「上個月雁城封城,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夜明珠低頭吃下一塊干貝,長長的睫毛輕易掩去眼里一閃即逝的異彩。
「消息大概還沒傳到麒麟城,不過我看也快了,凶手還沒抓到,死的是皇親國戚,我看帝都馬上就會發出通緝令,到時啊,又要人心惶惶!」
「皇親國戚?」
許老板壓低嗓音道︰「是個王爺呢!」他頓了頓,「我想起來了,一年前元老板到雁城來時,太守大人設宴,當時慶王爺也在。」
雖然貴族與平民不同桌,不過還是見過面的。
「這事恐怕難善了。」慶王爺是皇族司徒氏的一支血脈,難怪會鬧到需要封城了。
夜明珠伸手揉了揉鬢角,一臉不適,許老板立刻憨態地探問。
「我到外頭透透氣便成。」夜明珠輕笑,接著沒讓伺候她的小婢跟著,一個人上了甲板。
「風大著呢,小鮑子怎不加件衣裳。」夜明珠經過烏鴉面前,彷佛故意說給誰听似地,然後來到趴在船邊悶悶地盯著湖水的明冬青身旁。
明冬青轉頭,「你也吃飽了嗎?」桌上那麼多好菜,不吃飽真可惜。
夜明珠看著她小丫頭似的天真神情,微笑不語。入內取了兩件短襦又回到甲板的烏鴉走了過來,拿給她們的同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瞥向夜明珠的神情里卻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怪異與深思。
夜明珠裝作不解,笑著道謝,接過短襦時卻先替明冬青穿上,反正青樓女子伺候男人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
「小鮑子今年貴庚呢?」她像閑話家常一般地道。
「十三,入冬就十四了。」她有些洋洋得意。十三歲可以嫁人了,雖然某人一直沒動作,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氣餒。
「你是冬天生的啊?」夜明珠像喃喃自語,又像嘆息。
「對啊,姊姊你呢?」女孩兒家真好,香香的,講話柔柔的,就算漫無邊際、沒頭沒腦地聊些瑣事兒也好,她好希望有個年紀相仿的女伴。
夜明珠深深地看著她好一會見,像沉浸在某些情緒之中,神色平靜如昔,只有眸中閃爍著外人無以名狀的光芒,半晌才轉向湖面,淡淡地道︰「我是秋天生的,剛過完生辰呢!」
「是什麼時候啊?有吃壽面嗎?」講到吃,明冬青忍不住又一副要滴出口水來的鏡樣。
夜明珠笑看著身旁盡說傻話、一點也沒有即將成年模樣的假小子,「你兄長疼你嗎?」她在她這年紀時,已經從地獄里走過一遭,在絕望與莫大的痛苦中咬牙活了下來,代價是她的靈魂,她從此不再天真爛漫,每一句話、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為了達到目的,都是算計過的。
明冬青鼓起臉頰,「他壞死了!每次都自己出門逍遙快活,把我丟在家里頭,這次好不容易出來,還不準我騎馬,不準我落單,不準這、不準那……」
夜明珠只是笑看著胡冬青的叨念,「他都把你鎖在家里嗎?」
「也沒有啦,我常常出門啊,不過他一定要叫人盯著我就對了,還有,」明冬青忽然用力拍著欄桿,「他竟然不準我去青樓,你說過不過分?」
夜明珠差點忍俊不住,「你為什麼想逛青樓?」
「听說男人都愛去那種地方。」
夜明珠身在歡場,多少听過那些商賈聊起元胤昀,听說他對女人沒興趣,和人應酬更不喜歡約在風月場所。如今看來,不喜流連青樓也許是真,但對女人沒興趣倒不一定了。這樣她就放心了。
「可你不是男人啊!」
明冬青瞪大眼看著依然一臉微笑的夜明珠,她的笑和方才在船艙里有些不同,明冬青說不上來,只覺花魁姑娘原來這般平易近人啊!
「天底下什麼樣的男人我沒見過,真假怎會分不出?」夜明珠自嘲地笑了笑,接著道︰「你想不想知道怎麼讓男人更在意你,甚至在意到恨不得立刻把你娶進門?」
小丫頭眼里的愁,她看得分明。
明冬青眼里簡直要閃爍著崇拜的光芒了,「怎麼做?」
夜明珠傾身在她耳邊說著悄悄話,半蝸才退開,「剩下的你可以來找我,只要告訴鴇娘你是『皓寅』的二公子,她會將你奉若上賓,」夜明珠頓了頓,「任何時候都可以,不過不要一個人來,你身上這塊玉佩也別離身。」
「哥哥也這麼說。」還警告她,如果忘了帶,定要打她!
「你喊他哥哥?」
「因為……」她紅著臉,沒心機地說起兒時糗事。
還真的像閑話家常一般,直到明冬青似乎要連她的身世也說溜嘴,耳力極好的烏鴉走了過來,要她進艙房去,還深深地、略帶防備與警告意味地看了夜明珠一眼。
夜明珠站在原地,笑了笑,不以為意。她早就發現烏鴉不僅身手不凡,就算站得遠遠的也听得到她們說話。
此生最後一樁心願已了啊!她終于能夠了無遺憾地投身無間地獄,今後滿身罪孽一力承擔。
「真是太好了,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