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將 第八章
「過往我一直覺得,這世間的睜眼瞎子太多,心眼清明之人太少,可今夜,我卻覺得足夠了。」
當賓客的喧嘩聲遠遠出現在花園北面之時,相起雲緩緩起身,毫不避嫌地伸出玉石般的修長手指,輕輕將辛追雪臉上的面紗掛回,俊目中有抹淡淡霧光。
「弟妹進去里頭玩吧。我保證由里向外看,絕對別有一番風味。」
「謝謝大相公。」雖然相初雲的話總讓她似懂非懂,但辛追雪感激著他的體貼與善解人意,在眾人到來前便挪步至布陣中,坐至依然趴睡的相起雲身旁。
賓客陸續入了園,絲弦隊開始演奏,歌舞伎開始歌舞,賓客開始閑聊、飲酒、吟詩、作對。
辛追雪不知曉是否大相公府經常舉辦這樣的夜宴,但她在大開眼界之余,也親耳見證了大相公無遠弗屆的魅力,小相公無遠弗屆的暗力,以及人們更無遠弗屆的八卦力——
「我听下人說,辛小姐確實出現了,也有影子,但她一直圍著面紗,所以除了大相公,根本沒人瞧得見她的真面目。」
「要我說,若她真是辛小姐,沒道理不在眾人面前露個臉,輕而易舉地用此舉破除傳言,所以我認為她根本就不是辛小姐,只是大相公顧及手足情誼,不想讓小相公惡行曝光,受人非議,才會陪著他一道演出這場故弄玄虛的戲碼。」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因為我方長還听下人講,小相公說,若有人敢偷看大相公與辛小姐聊天,他就要當場挖出下人的眼球生吞入肚!瞧,這分明就是怕人知道與大相公聊天的不是辛小姐本人嘛!」
「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最好寫照……不過先不說這事,你們听說了嗎?太後最近鳳體欠安,皇上為此已打算削發、齋戒半年,為太後祈福呢!」
「唉,我也听說了。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太後鳳體欠安,北方那群野蠻子又蠢蠢欲動,就連石宰相跟林宰相為了新法的事都徹底杠上了,弄得朝里大伙兒各個為難,表態或不表態都得罪人啊……」
「大相公好像表態公開反對新法了。」
「是嗎?可大相公的好友章翰林不正是新法派的?對了,他今天受邀了嗎?我怎麼沒瞧見他?」
「肯定受邀了,只是會不會來就不知道了……」
「咦,說人人到,瞧,章翰林來了!」
這簡直……超級八卦集散地啊!
听著四周如海潮般不斷襲進耳內的大量訊息,辛追雪真是後悔自己的後知後覺,並立即決定往後一定要多到這樣的場合打探,如此一來,必定可以讓她的<小報>線民身份更加鞏固。
由于身前的布陣並非完全密不透風,辛追雪可以由縫隙處瞧見外頭的情景,也可以由薄薄的布陣望見外頭的人影,她發現,那名被稱為「章翰林」的男子入園後,之間便走至大相公身前,然後很是激動地手足揮舞、長篇大論了起來。
雖因距離太遠,她听不真切他們在談論什麼,但由旁人的議論中她卻听得出,與大相公是摯友,卻在這個議案上持相反立場的這名章翰林,似乎是個相當拗實,且說話毫不客氣的人,盡管明知大相公並不想談這個話題,他就是緊捉著不放,弄得旁人紛紛加入對談,勸阻的勸阻,支持的支持,反對的反對,搞得現場一片火爆。
就在夜宴整個變調,爭吵愈發白熱化之際,辛追雪听得耳畔傳來一聲巨吼——
「要吵不會上朝時吵,在這兒吵個屁!誰敢再擾老子清眠,休怪老子直接把人扔出園去!」吼完,相起雲重重踏步走出布陣,一坐至布陣前的石椅上怒目望著眾人。
看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園中霎時靜得連根針掉地都听得見,章翰林則在望了一眼相起雲及他身後的布陣後,一臉慍意的甩袖而去。
「班主,听說貴班來了名新舞伶,能否請她出來舞上一曲?」
「自然可以的,大相公。」听到相起雲的話,舞伶班班主連忙答道,立刻將新舞伶喚了出來。
在相初雲那令人如沐春風的和顏悅語,以及台上的曼妙絲弦與優美舞姿中,花園恢復了它原有的和樂氣氛。而望著舞台上那名新舞伶,相初雲的眼眸竟緩緩化為秋水,溫柔、含情至極,更在新舞伶舞畢,帶著滿臉傾慕與嫣紅來到他身前致禮時,輕輕握住舞伶的手。
這……
望著相初雲那雙恍若墜入愛河的動人雙眸,辛追雪微微有些詫異。
據她所知,大相公在十八歲便娶了相國之女為妻,且兩人鶼鰈情深。
只可惜這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侶,在成親三年後,因女方病逝而生死永隔,大相公在哀怮之余,不僅寫下多篇令人聞之淚下的悼念詩文,更許下永生獨身之志。
但在更仔細凝望相初雲的眼神後,辛追雪便發現,他眼中映著的並非那名舞伶,而是一名永世再見不到的女子,一份永世再追尋不回的愛情……
心,真的酸了。
原來她先前由他身上感受到的那份孤寂,是因這名在世人眼中才華洋溢、貴不可言卻又親切和善,更永遠保有一顆天真浪漫赤子之心的天上謫仙人,在永失所愛之後,卻還不斷想尋找、不斷想追回,且在這樣一次次尋找中迷失,在迷失中失落,卻依然不肯放棄地再度尋找、再度迷失、再度失落……
「那名舞伶,還有圍在大相公身旁的所有姑娘,立刻來服侍老子,誰敢不來就別怪老子不客氣!」
在微微酸楚中,辛追雪有些意外地听到了相起雲的吼聲,並看見幕外那名舞伶還有其他姑娘在听到吼聲時全楞住,半晌後才頂著厭惡又不敢表露出來的表情,膽戰心驚地坐至他身旁。
「不會喂老子喝酒、吃果子嗎?樓子里的嬤嬤怎麼教的!」
一把捉住一位姑娘的右乳,相起雲將她強摟至懷中,用力親吻、輕薄著。
這樣的相起雲,比起初次見面便對一名舞伶含情脈脈的大相公更讓辛追雪詫異。她不明白向來只會吼人、嚇人的他,為何要無端在此時如此惡形惡狀。
「這小相公也太不像話了……」
「我一點都不意外。你會要求一頭畜牲穿了衣裳、戴個官帽就變成人嗎?」
一定有原因,他絕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
在耳畔賓客們的低語譏諷與辱罵聲中,辛追雪的眼眸不住在園里尋找,搜尋著讓相起雲公然如此乖張的最可能原因,卻沒有發現什麼異狀,直到半柱香後,張總管的聲音在園外響起——
「大相公,李漪姑娘來了。」
「大相公。」張總管話聲落下不久,辛追雪便听得一個柔和清潤的女子嗓音悠揚響起。
「你來了,坐。」
李漪?這好像是大相公故妻妹妹的名字啊……
望著輕挪蓮步坐至大相公身旁,那名氣質出眾、容貌絕美的年輕女子,辛追雪眨了眨眼,努力思考著這名女子的到來與相起雲的作為究竟有無關系。
「這李二姑娘也真是傻,明知大相公在她姊姊去世後,絕不可能再娶妻納妾,但仍對他痴心一片,日日前來相伴不說,就算早過了出閣年紀,也不願收任何聘。」
「你們說她傻,我倒是覺得她聰明。別忘了,她可是小相公唯一正式、公開說要下聘,甚至差點要到相爺府里搶婚的人,小相公再無恥無德,也會礙于自己如今這由大相公身上得來的榮華富貴而不敢輕舉妄動,以免連大相公都得罪,現今一切全化為烏有!」
「李公您這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仔細想想,事情還真是這樣!」
對大相公痴心一片?是小相公唯一正式、公開說要下聘,甚至差點到府里搶婚的人?
听著賓客們的閑言碎語,辛追雪愈發好奇了,望著李漪不知為何竟起身到了相起雲身旁。
「相起雲。」望著徑自尋歡作樂的相起雲,李漪冷冷喚道。
「有事?」相起雲望也沒望李漪一眼地粗聲問道。
「都多大人了,既然成婚了,夫人今夜也在,像話些。」望了望布陣內的小小身影,李漪輕嘆了口氣。
「知道了。」相起雲不耐煩地答。
見相起雲口中回答「知道」,卻還是不斷調戲身旁女子,李漪又望了望布陣,長嘆了口氣,才走回相初雲身旁。
「你忍一忍……我就不是處子了……」望著那個僵硬的背景,辛追雪艱難的繼續說道。
「瞧,夫人有腦子多了。」听辛追雪這麼說,一旁的徐嬸又忍不住開口。
「那可不是。」小娟當然也忍不住附和。
「你這婆娘腦子是長洞了嗎?」假裝沒听見徐嬸與小娟的氣人點評,相起雲暴吼一聲。
「要不……我還能找誰?」不明白為什麼相起雲會這樣生氣,辛追雪喃喃說。
是啊,不找他,她還能找誰?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嗎?
「就是。早先說他蠢,還真是一點沒說錯。」听到這里,徐嬸一副再听不下去似地,拼命搖著頭、嘆著氣。
「沒錯,自己的老婆不自己抱,難不成找別人抱去?」小娟則是再度恨鐵不成鋼般的發出義憤之聲。
「你是有情人的,老子不抱有情人的女人!」背著辛追雪,相起雲又吼一聲。
「可我現在……是你的妻……夫妻圓房,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雖對于相起雲一次又一次的回絕,辛追雪的心有些受傷,但腦子已漸漸混沌的她,只能將浮上腦際的話直接說出來。
「唉,這麼明事理的老婆,這年頭哪里找去啊?」听著辛追雪發自肺腑的心語,徐嬸都想舉起手來拭淚了。
「你說得輕巧,萬一你哪天想起過去的事,又給老子尋死覓——」
「我會寫份切結書……說我是自願的……更何況,我也有可能……永遠想不起來啊……唔……」
「這小相公也真是,也不瞧瞧夫人都難過成什麼樣了,還淨說些廢——」相起雲的發言令小娟愈發不滿。
「你們幾個全給老子滾出內院!」
當辛追雪嗓音中的痛意愈來愈濃重,相起雲終于猛地一轉身,緊盯著躺在榻上小臉嫣紅、身子縮成球似的辛追雪,然後在李叔三人快速退出房、緊緊關好門後眯眼望著她,「你可考慮清楚了?」
「嗯……」
「無論老子用什麼方式強了你,你都不許給老子哭鬧!」
「好……」
「好個屁!」
隨著最後一聲暴吼,屋內的燈火滅了,更再無話聲,有的只是徹夜的輕喘與嬌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