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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第三章

第二章

錦湖鎮到紅花渡約莫就是二十里地。這二十里說近不近,說遠倒也不怎麼遠,一般人稍微走一走還是能到的。然而對年幼的韋平與玉環來說,這二十里地便是一年的距離。

韋平十二歲這年,小鎮上幾位仕紳合資請了位先生,又將村長家那座閑置的老宅翻修了一下,充作私塾教導鎮上的孩子讀書識字。

這年頭還是讀書人吃香,鎮里的人雖然嘴上都說沒對自家孩子有多大期待,實際上誰不是盼著自家兒子能成材,要是能考個秀才回來都算光宗耀祖。

韋平的爹韋大郎與妻子田氏商量過後,也決定把兒子送去私塾讀兩年書,就算韋平天資平平,好歹能識得字,作些簡單的算數也不錯。

只是二十里地對十二歲的韋平來說還是遠了些,每天走著上學也不是辦法。幸好田氏本就是鎮上嫁過來的,爹與大哥還住在鎮上,便向娘家商量能不能讓韋平寄住在他們那兒,自己再貼點錢給他們。

田氏的父親田大勇與大哥田大壯都是老實人,並不圖她幾個錢,也知道韋家並不好過,便讓韋平免費寄住在田家。橫豎房間本就有的,只是桌上多雙筷子罷了。

田家嫂子原還有些不願,只為家里還是公公田大勇當家,並不敢吱聲。所幸韋平乖巧,平日放學回來多少會幫忙點家務,跑跑腿什麼的,田家嫂子才逐漸接受了這個甥兒住在家里。

這年清明,私塾放了整整一個月的假。其實照規矩是不該放這麼長的,只因雙方各有難處。

一來是翠茶過了清明就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都想要多些人手,就是十來歲的孩子也好,能多采一些是一些;

二則是因為私塾先生祖籍在榆縣,來回一次就要十幾二十天左右的路程。

茶家一年的收入有七成就看這春茶,而私塾先生是個儒生,特別孝順,不回去掃墓不行!

村長知道了這些便與幾位仕紳商量,不如讓塾里假放長一些,這樣茶家有孩子幫忙、先生也不必為了趕路奔波。

一開始私塾先生有些遲疑,可這個決定對雙方都有利,左右一想便也答應了。

私塾放假韋平倒是沒有回紅花渡,而是留在外公家,跟著大人一起去采茶賺幾個工錢,在用作之後的束修之余,也好補貼家里與外公一點。

韋平的爹娘怕他孤單,一直還想再生個孩子,名字都想好了,不論男女都叫韋安,可惜在生了他之後多年沒有音訊。前兩年好不容易懷上了一個卻沒留住,韋田氏的身體還因此變得大不如前。

韋平懂事,每天早起貪黑,賺得的錢全交給了舅舅。

放假十多天之後就是清明。韋平除了清明節那天回紅花渡祭拜了祖先之外,一樣待在外公家,不過不是去采茶,而是采梅。

「外公、舅母,我出門了。」早上一起吃過早飯之後,韋平就準備去上工。

錦湖鎮除了產茶之外還產梅,只是品質一般,名聲也不如翠茶來得大,故此雇用工人一般就是請住在附近的人,供吃不供住。

「慢走,路上小心。」田大勇送走外孫,又吩咐媳婦一些事後,便出門去給人炒茶。

韋平往種植梅樹的山區走去,沿途遇到了好幾個準備上山的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也不乏熟面孔。

「韋平。」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見到韋平,帶著一個小一點的男孩跑了過來,「上山,一起走吧。」

「添福添壽你們也來啦。」韋平見是同學,很自然就跟那對徐姓兄弟聊了起來。

清明一過,翠茶的產季就算結束了,但梅子的產季才剛開始。韋平他們的工作倒也不難,就是將梅樹上個頭較小的青梅摘下。這動作是為了讓大顆的梅子在盛產的時候有較好的品項,稱之為疏梅。

疏梅不能用竹竿敲,只能用手采,有些稍高一點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因此體重輕手腳又靈敏的少年很受雇主歡迎。

幾人走到一半,經過一條小溪。

韋平無意間往下一看,只見岸邊四名婦女帶著五六個女娃兒正在漂洗青梅。韋平一眼就認出了玉環,腳步不覺緩了下來。

正巧不巧,玉環剛好抬手擦額,也見到了幾尺外的韋平。兩人四目相交,各自心里都是一跳。

「韋平你待在那兒干什麼?還不快走。」徐添福走了幾步發覺聊天的對象突然沒了,又跑回來喊他。

「好,我們走吧。」韋平趕緊轉過頭不敢再看,與徐家兄弟快步上山,腦海里不覺浮出不久前私塾先生才教過的一句話——男女七歲分席而坐。

其實鄉下地方男女之防不算太嚴重,但在人前表現得過于親近也不是什麼好事,特別是他與玉環正是尷尬的年紀,要讓有心人見著了,終究對玉環的閨譽不好。

玉環今年十一了,再過兩三年便會開始有人上門說親,正是半點閑話都讓人說不得的時候。

「喂,你剛才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徐添福也沒什麼惡意,只是隨口提起。

「沒什麼,我只是好奇她們為什麼要洗梅子?這樣不會容易壞嗎?」韋平壓著心底的悸動,假裝平靜地道。

雖然產梅的季節才剛開始,就已經有貨商來買梅子。那些被疏下來的梅子被裝在半個人高的竹簍子里,一船一船地載走。

梅子重量沉,買梅子的貨商一般人手都會不足,需要腳夫就直接在碼頭邊雇,倒是方便。

這種工作沒什麼技術性,向來先到先搶,韋平的舅舅田大壯一早不在便是去了碼頭卡位。

「要送出去的梅子當然得是干的,否則悶在船艙底下幾天還能不爛嗎?」

徐添福听了他的問題哈哈一笑解釋道,「這個時候疏下來的梅子價格太賤,賺不到幾個錢。剛才那些女人在洗梅子,估計是要做成梅酒或蜜餞之類的東西,到時價格還好一些。」

徐添福較韋平稍長兩歲,又是在鎮上長大的,自然比他了解這些事。

「梅酒和蜜餞?」韋平一听倒是對這兩個詞上了心。記得娘懷孕時爹爹給她買了一小包蜜餞,可貴著了,不禁便問,「做起來難嗎?」

「這我可不知道。」徐添福豎起拇指往後點了點,「每年弄這個的都是女人。」然後左右看了一下,又稍稍小聲一點地道,「我听人說這個……特別是梅酒,要女人來做才會好喝,特別是那個……還沒出嫁的閨女。」

徐添福已經到了會開始注意女人、在意與女人相關話題的年紀,只是畢竟還是年輕,說這些話題時放不開,偏又自覺是個大人,調侃的神情上不覺有些驕傲。

韋平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一直沒說話的徐添壽就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找死是吧!」徐添福罵了一聲,笑鬧地追打著弟弟奔上山。

韋平見四下無人了才敢回頭,然而這里已經離溪水太遠,根本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見不到玉環,韋平心里不覺有些空空的,但又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期待著弟弟妹妹的到來,結果母親小產後的失落,卻又比那多了點柔軟、少了些悲痛。

在少年青澀的認知里,尚不了解這陌生的惆悵正是心靈對愛情的喧囂。

四月天,正是錦湖鎮產梅的開始,這時的梅子青澀得厲害,酸中帶苦,摘下一顆咬一口,能倒牙好幾天,再之後見到了未熟的青梅,鼻間舌間便會泛起那酸澀的苦與清澈的香。

玉環這天起了個大早,跟著母親一起上山,雖然很困卻也不敢打呵欠,只是一路上都有些昏沉沉的,直到洗青梅時被小溪的水一凍才清醒過來。

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溫度特別低,就算是夏天突然模到也要忍不住打激靈,更別說現在才初春。玉環才跟著眾人洗沒多久手就凍紅了,額上倒是凝了些汗,順手抬起來一擦,正好與韋平的目光對個正著。

玉環本想偷偷對他招招手,哪知一旁跑來個個頭稍高些的少年,她心一驚,趕緊低下頭繼續清洗青梅,不意間手抖了一下,幾顆青梅從竹簍里掉了出去,隨著水流一下子滾得不見影兒。

她偷偷瞧了瞧身旁的人,只見四個婦人談得正忘我,再一看身旁幾個女孩子個個低著頭專心洗梅子,臉上都有幾分微紅。

「……別說了!一說到這我就有氣。」一名婦人道。

玉環有些奇怪,平時這些大小姑娘也不是那麼安靜的人,怎麼今天都靜悄悄的,還紅著臉?

就听見那婦人數落,「我家那個三弟媳說她每次來都疼得厲害,還說什麼大夫要她不能泡冷水里,把洗衣服的工作都推給大嫂跟我。只因她生了四個兒子,重男輕女的婆婆總向著她……」

玉環听了趕緊低下頭專心清洗。原來幾個婦人正聊到了女人的月信,又聊到了婆媳間的齟齬,也難怪這些個小姊妹不敢吱聲。

玉環很快就將手上的青梅都搓洗干淨,趕緊又去換了一盤,回來的時候刻意往小姊妹這邊挪了挪。

幾個小姑娘也不笨,一個個換還沒洗的青梅回來時也順便換了位置,不一會兒她們幾個少女便與婦人那邊分了開來。幾個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來了沒?」

「我還沒。」

小姊妹們自然地閑聊了起來,然後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居然也跟著說起了月信的事。

「那玉環你呢?來了嗎?」靠玉環最近的小姑娘問道。

「還早呢。」玉環羞得低下頭,不肯跟她們多說。

「哎呀,結果只有我跟嬌嬌姊來了嗎?」玉環身旁的女孩哀怨地嘆了一聲,看得出來被初潮折騰得不輕。

玉環吃了一驚。身旁的少女跟她同齡,已經來月信了嗎?在這個年紀算是來得早。

「真的嗎?痛不痛?」另一個還沒來月信的女孩掩不住驚慌。她已經滿十二了都還沒來,姊姊恐嚇她愈晚來愈疼,把她嚇得半死。

「我是不疼,就是暈……」在場唯二來了月信的兩名少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其他人仔細听著。

玉環表面上听著她們說話,其實心里想著自己的事。

她十一歲了,隨時可能會來月信。母親不久前才跟她說過來月信會有的癥狀,讓她「來了」時不要害怕,同時也跟她說過,來了月信就是身體成年,可以開始準備嫁人了。

想到這,玉環微紅了臉。她七八歲開始跟著母親學針黹,從一開始一條線歪歪扭扭縫不直,到後來終于能繡些花紋,整整學了四五年,直到近日才終于開始繡嫁衣。

雖然最重要的霞帔與蓋頭她還不能繡,只能從衣服上簡單的紋樣開始著手,卻也已經有了待嫁女兒的心情。

少女們待嫁的心情擱到哪去都是一樣的,羞澀、好奇與不安中隱隱懷著一些期待,幻想著那人是不是個良人、會不會待自己好?

玉環也是一樣,她也會不禁在心中想,自己將來的夫婿是個怎麼樣的人?

能不能像爹爹一樣寵溺著她、像阿韋哥哥一樣待她好?

剛月兌離兒童期的小小少女,對于愛情的認知還太陌生,就像未熟的青梅,青酸苦澀中隱含清香,似是在預期成熟時的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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