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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第六章

玉環低著頭匆匆回到房里,直到把門閂上後手都還有些微抖。

她覺得自己好糟糕!

她借口想在嫁前多與外公一家相聚,父母也都相信這是她的孝心,然而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見的人是誰。

她說了謊。她明明已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卻想著要見另一個男人!這簡直是不可原諒。

玉環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沒有人告訴她,這樣打從心底升起的,想要與另一個人相見的渴望是什麼?她只知道這樣的想法是錯的——

就連思念著一個人,都是罪惡。

隔沒幾日,玉環就隨母親來到外公家。以往玉環都是與杜李氏住在她未嫁時的閨房,這次她倒是有了自己的房間。

翠茶的春茶與秋茶價差頗大,秋茶在付了人工之後幾乎沒什麼賺頭,因此也有些茶家一年只采一次茶。

李家倒是有采秋茶的。

秋季是魚米豐收的季節,這時間有許多地方都在雇工人,一日工資大多開得比采茶工高。這時會來當采茶工的人,自然是身體條件較差,搶不到更好工作機會的弱勢者。

要當采茶工,不識字行不行?行。力氣扛不了百斤米行不行?行。個頭不足五尺行不行?還是行。

因著當采茶工的條件相對門檻較低,大部分采秋茶的茶家都與李家抱持著相同心態——采秋茶並不是在為茶家賺取利益,而是提供給生計有困難的采茶工一個工作的機會,讓他們獲得基礎的溫飽。

也因此采秋茶的工人相比春季少了大半。

人少了,給工人住的小屋就空了下來。

給工人住的小屋是原本就有的,只要稍微打理一下就能住人。李家給工人住的是一整排長屋,長屋隔了許多小間,左右牆壁都是兩邊共享,動靜稍大一些便會驚動鄰人。玉環左右都住了人,杜李氏倒也不怕她有危險。

終于來到了錦湖鎮,玉環卻是情怯了。一來,是她已經是許了人家的閨女,不好去打探另一名男子;二來是她有多思念韋平,心中就有多少罪惡感。

杜氏夫婦打一開始就希望女兒嫁得好,玉環打從七八歲就開始學習女誡方面的事物。因著杜氏夫婦將女兒往著不論高嫁到何處人家,都能讓夫家滿意的方向栽培,她的言行舉止活月兌月兌是本會走路的女子教典。

在玉環的觀念里,女子許了人家,唯一能思念的男子只能是自己夫君,若是想著別的人,那便是不潔、便是不知羞恥。

若連思念一個人都是錯的,那又何論相見?

韋平今年十五了,玉環料想這年秋天他必定會到鎮上來尋個活計做,一想到此時此刻兩人待在同一個鎮上,便不覺有些安慰。

玉環向來溫順听話、性情軟糯,已是不敢多奢望其他。

在李家的日子,玉環白日里與其他人一同上山采茶,說些閑話?,夜里因著心事重重時常不能成眠,睡得極淺。

這日夜里,玉環才睡下不久便又無端醒來,正想翻身再睡,不意瞥見窗口一抹微光若隱若現。

那光芒實在低微,若不是夜里熄了燈火,房中一片漆黑,她也不會發現。

玉環好奇下床查看,往著窗口走去幾步,才發覺那是個用長草編的小籠,里面關了幾只閃爍著冷光的螢火蟲。

玉環一見那草籠,瞬間紅了眼眶。

記得兩小無猜時,一次兩人去捉了螢火蟲,她想帶回家卻沒有籠子可裝,只好一路搗在手里,到家時螢火蟲已被撝死,當下她難過得哭了出來。

再來年,韋平給她扎了一個草編的小籠。

玉環跑到窗邊焦急地探頭張望,四下不見人影,也不知韋平是躲起來了還是已經走遠?

玉環不敢出去找人、亦不敢張口喚人,怕驚動住在左右的茶工。她知道韋平不敢與她相見,必定也是礙著她已經許人,不想給她添麻煩,只能黯然抱著窗台上的草籠回到房中。

草籠中,冷光明明滅滅,照不亮未來。玉環心里深深淺淺,心緒萬千。

草扎的籠子不要錢,卻是將人擱在心尖兒上才獻殷勤。玉環指尖輕觸,沿著編織的方向蜿蜒,一夜無眠。

忙碌中,一個秋季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大半。人人都可以感受到近日刮在臉上的風開始見涼,看氣候再要不久就入冬。

數著離開錦湖鎮的日子逐漸接近,玉環正自落寞,卻傳來杜長佑決定讓女兒再在李家住上一陣,說是錦湖鎮風光明媚,清靜宜人,要讓玉環在此靜心養性。

撇去玉環是否還需要靜心養性不談,錦湖鎮的風景確實不錯,只是這天底下哪有待嫁閨女長住在外公家的?

杜長佑這決定不合規矩,稍微機敏些的人光這點就能推論出其中必有貓膩。可玉環只是個十四歲的半大女娃,又被父母保護得嚴謹,哪懂得那些彎彎繞繞?

這整個秋季玉環也只收到過一只草籠,別說相見,就連秋季過後韋平會不會待在錦湖鎮都不清楚。然而就算他回了紅花渡,她待在錦湖鎮也較待在自己家離他近一些。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調適,玉環已逐漸壓下胸口的波濤。她不是不再思念韋平,而是決心在出嫁前盡情地思念。

等到出嫁後,她就是丈夫的人,不論那趙家公子是否真如傳聞優秀,她都會一心一意地向著他,愛他敬他,為他奉獻自己的全部。所以這段時間……就讓她盡情地思念吧!

玉環不能、也不敢放縱自己抱持更多想望。此時此刻,只要比天涯海角更接近韋平一步,就是她僅有的幸福。

少女不欲人知的小心思早已佔滿了玉環所有注意力,她暗地欣喜,又怎會去注意母親溫柔笑容下,偶爾閃現的一絲憂愁。

杜李氏很快讓人將女兒尚未繡完的霞帔帶到李家,細細叮囑了一些瑣事,最後又吩咐玉環仔細繡好霞帔,便先回了杜家。

玉環低著頭,沒注意到母親神色匆匆。

其實何需母親吩咐,玉環恨不得手上嫁衣永遠繡不完,是以每針每線都繡得極細極慢。

玉環霞帔上的紋樣被以極緩慢的速度逐漸填滿,每個見過的人都為那繡工的精致而驚嘆,又有誰能懂得玉環淺淺笑容下,心中的無奈與苦澀?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冬天、來到春天。

杜家這邊不知為何一直沒來接玉環,只定期與玉環家書往來,偶爾杜李氏來探望女兒也是絕口不提回家的事,最後玉環竟連這年的年夜飯都是在李家吃的。

玉環至此終于發覺不對,可自幼所受的教育要她未嫁從父,就是逆來也需順受,她又怎麼敢貿然質問父母?

入春後天氣漸暖,隨著上山堆積的冰雪消融,又是茶家一年一度摘采春茶的開端,茶工一一來到李家。

隔了一個冬季,裝著螢火蟲的小籠再次出現在玉環窗台上時,玉環已經不再哭泣。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將草籠捧進房里,萬分珍惜地捧著一個男人對她的心意。

是的,她懂了。這年她都滿十五了,隨著年歲漸長,胸口那些曖昧而朦朧的騷動開始浮現輪廓,顯露屬于愛情的形狀。

退去了懵懂,玉環仍是一針一線繡著準備嫁入趙家的嫁衣。

嫁人的決定權從不在她手上。她不是想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只是依然無能為力。

對于自己的婚姻,玉環從未起過半點違背父母之命的想法。她唯一能做得出的出格事,頂多就是將韋平從小到大送她的一些小物事全收在一只木匣里,然後再把與韋平的記憶收在心中深處。

她不會做出任何讓趙家或杜家蒙羞的舉動,將來也會對趙家公子舉案齊眉,盡心伺候。她只期盼未來,或者偶然間、或者閑暇獨處時可以略微翻出來回憶一番,便已是慰藉。

可以吧?如果只是將心中一個小小角落騰出來的話……

伸手輕輕踫了一下趴在籠邊的螢火蟲,玉環偷偷想著。

玉環的親事是兩年前便訂下的,連日子都看好了,是在端午過後的一個吉日。為此玉環在四月上旬就將整套嫁衣制好,那火紅嫁衣也不知總共吃進了幾斤繡線,重量沉得驚人。

玉環這件嫁衣絕非錦湖鎮這個小地方上其他人家可比,衣上紋樣精致優雅、華麗奪目,就連曾在城中見過富人嫁女的人都不禁贊嘆,可真羨煞了她身旁的一眾姊妹。

不論她心意如何,這花轎都是非上不可。

玉環已經認命,卻左等右等,等不到父母接她回家,眼看著端午都過去了幾日。

已經到了這個時間點還沒動靜,玉環的心里急得不得了——不是急嫁,而是著急父母。

玉環心里明白,父母親極為疼愛她這個女兒,若不是真出了什麼事,怎可能對她不聞不問?

之前她曾私下向舅母問過家中的事,當時舅母不是安撫她就是取笑她想嫁了,羞得她講不下去。如今想來,外公與舅舅、舅母是有些奇怪,像在瞞著她什麼。

時序已經進入夏天,給茶工住的長屋只剩玉環一人,附近的工人幾乎都擠到了梅山上。玉環拿了一碟黃熟的梅子放在窗邊小幾上,滿屋都是黃梅特有的酸甜香氣。

鼻尖嗅著黃梅略微發酵後的氣味,玉環不禁想到幾年前也曾到過梅山做事,更記得與韋平一起制作梅酒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山路上。

此刻回想起來,那時真有說不盡的幸福。若是那條路可以永遠沒有盡頭,不知該有多好。

又過了幾日,李家嫂子來到玉環房中。

「玉環。」李家嫂子望著她,無語淚先下。

「舅母……」玉環胸口突突直跳,感覺到似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她微顫著唇問,「怎麼了?」

原來,早在去年的時候,杜家就出了事。

杜長佑在京里當官的兄長被卷進一場官司,情勢不甚樂觀,杜長佑拚命花錢為他疏通,沒多久便耗盡了家產。之後杜長佑救兄心切,又誤信賊人、受人利用,反而無端被牽連進去。

杜長佑只能勉強月兌身,顧不上其他,前幾日京里傳來消息,杜家大伯已被判秋後處斬。

杜長佑大驚大悲之下口吐鮮血,從此纏綿病榻,前兩天突然病情加重,清晨杜李氏進房服侍他湯藥時,才發覺他身體已冷。

玉環乍听噩耗腦中一片空白,再之後雙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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