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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咬一口 第十七章

「學妹,要不要來玩實境逃月兌?八人一組,正好欠你一個。」

恍恍惚惚之間,舒妍好像听見尉真學長的聲音。

尉學長是她大學時的學長,也是引領她進入實境逃月兌游戲領域的啟蒙者,她受困時,不只將求援訊息發給舒薔,也發給尉真;她在外牆上留下給學長的暗號……學長來了嗎?

飄蕩的意識悠悠忽忽,一路搖搖晃晃,虛無飄渺地領著舒妍回到從前——

「呃?實境逃月兌?那是什麼?學長,我……」她來不及拒絕,便被不由分說地拉進漆黑的社團地下室里。

她被迫戴上眼罩,手腕甚至被銬在學長們做出來的密室里,耳邊只听見她的隊友們很忙。

「快!找到鑰匙了沒?先想辦法把舒研的手弄下來啦!」

「這紙上好像有字,烤烤看好了,誰有打火機?」

「剩下十五分鐘,快一點,這道謎題我解不開……慢著!等等!那是出口嗎?」說話的隊友誰是誰,舒妍根本听不出來。

一陣翻天覆地的兵荒馬亂,必須耗竭腦力以尋求出路,恰恰好的忙碌,正好足夠讓舒妍灰敗枯竭的心重新活過來。

她的第一場實境逃生游戲以失敗收場,卻誤打誤撞令她感到分外滿足,像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安置自己的新天地。

接著,她努力吸收琳瑯滿目的知識,灌輸自己各式各樣不同的觀念,拚命當隊友們的好隊友,不停解謎逃生,就像她潛意識里希望她能為邵一帆做的那樣;她甚至還學起簡單的防身術,養成固定的運動習慣。

她著迷于,場又一場擬真的危險游戲里,時常想著,她究竟是困在一個沒有邵一帆的游戲里?抑或是沒有他的人生里?又或兩者皆是?

明明沒有他,卻又處處都是他……

她用思念將自己束縛,怨怪他的同時也祈求他的平安;祈求他在那個她走不進去的世界里,能不被任何人傷害;祈求有朝一日,她能不再被他拋下,不再成為他帶不走的包袱。

「妍姐、妍姐,你為什麼不談戀愛?你要不要考慮我哥?我哥很高很帥,很會煮巧克力,還很會玩游戲,一定跟你合得來的。以後工作室有什麼新企劃,還可以免費抓他來試玩喔。」

這是亮亮,總是想為她作媒的亮亮……舒妍看見自己無奈地朝亮亮扯唇微笑,那笑容原還帶些縱容與寵溺,卻在見到邵一帆時瞬間僵凝。

他的頭發長了,隨意用條皮繩扎起;他的發色依然深濃,眼色依舊深幽,雙唇依舊豐厚性感,唯一不同的是,他眼眉間的戾氣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屬于男人的滄桑與沈穩。

他用一種令她雙腿發軟的眼神打量她,唇邊甚至噙著笑意,桌上打翻的水杯提醒她,她的雙手在發顫。

他身上有巧克力的味道,那很像她和他之間的氣味,既甜美又苦澀,記住他和忘掉他一樣痛苦……

她不逃。不逃的理由是為了想證明她能以平常心面對他?還是因為她其實也很希望能夠與他相逢?

她刻意不去思考這件事,可隨著相處時光與日增,呼之欲出的答案越加令她不敢面對,只好將滿腔焦慮盡數發泄在他身上,不給他好臉色,不讓他親近;這樣的行為究竟是在折磨他還是凌遲自己?她其實越來越分不清……

好黑……舒妍的意識逐漸飄遠了,又緩緩蕩回來,她好像睡了很久……

「病人目前沒有大礙,不過必須持續注射血清,接下來有好段時間都要住院……放心,舒院長的千金,沒有人敢怠慢的。」

「有,處理得很干淨,倉庫、彈殼,還有幾公斤的四號……啊?那一男一女喔?很好啊他們都沒事,槍傷都處理過了,只是女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大好,她家人

把她接走了……培元?亮亮去打了他一頓,拳拳都往他傷口槌,我看他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呢,哈哈哈哈哈。」

「小妍,我是媽媽,你听得見我嗎?姐姐狀況很不好,媽媽想帶她去美國,找你爸爸一個精神科權威的老同學……嗯,留在台灣治療,你也知道,醫院都是你爸的朋友,難免會被人說間話,別讓你爸丟這個臉……好了,就這樣,我們明天的飛機,我請王姨來照顧你,王姨你記得吧?我們從前的管家……」

她身旁的人來來去去,好多聲音,她都听見了,可是猶想睡,腦袋昏昏沉沉的,眼楮怎麼睜也睜不開,連掀動一根眼睫都必須耗盡全力。

是真是幻有些分不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邵一帆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听見他和王姨安排輪流看顧她的時間、听見他如何收拾姐姐留下的殘局、听見他向亮亮交代「咬一口」的待辦事項,听見他在她床畔,又倦又累地嘆了數也數不清的長氣。

「從來沒跟你提過我的事情,剛開始是我不想談,你也沒問,現在有時間了,你想听嗎?」

他因長繭有些微礪感的大掌細心地為她撥開前額的劉海,輕柔地以濕毛巾為她擦拭手臉,接著戀寵至極地牽起她的手;那雙曾經推開她的手,此時箍著她的力道卻強悍到令她有些疼痛……

想听嗎?想。那些我沒有參與到的你的過去,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因為他听不見她內心微弱的自白,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回答,不需遮掩。舒妍感覺到床墊因邵一帆的重量微微下沈,他坐在她床沿,嗓音朦朧而悠遠——

「我九歲那年,父母親因為一場車禍過世,之後,我和妹妹被叔叔、嬸嬸收養,大致上,就像你父親之前說的那樣。」邵一帆以一個最稀松平常的起頭當開場白。

舒研父親沒說的,藏在那些白紙黑字後頭的事情有很多,他從前為著莫名自卑感不想令她知道,可是現在,他已經覺得無所謂了。

他想令舒研多了解他一點,或是,他想和舒妍多說一些話,好讓自己相信她很快就會醒來,又或者,他是想讓舒妍听見他的聲音,好讓她知道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想說,于是,他便說了。

「收養我們沒多久,嬸嬸因為受不了叔叔的好賭與拳腳相向,與叔叔分居,我和培元跟著叔叔,妹妹則跟著嬸嬸。我舍不得妹妹,卻又想,妹妹跟著嬸嬸也好,總是比較安全……」每回叔叔喝了酒,他都很害怕,害怕發酒瘋的叔叔會毆打妹妹,或是對妹妹做出更不好的事情。

那時,他想保護妹妹的心情和後來想保護舒妍的心思同等堅定,只要能讓她們安全,分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話語令舒妍想深深嘆息,可她的嘆息呼在氧氣罩里,只是一團朦朧霧氣。

「離開了嬸嬸之後,叔叔賭得更厲害了,我和培元除了常挨他揍之外,更時常有一頓沒一頓……有一次,在學校,班上的男生和隔壁班的打起來,我因為餓得脾氣很暴躁,一下就把隔壁班挑釁的那些全打趴了。」回想起這段往事,邵一帆淡淡地笑了。

因為肚子餓打人?真像他的作風呢。

舒妍想笑,可當然笑不出來,她連睜開眼楮或是動一根手指頭都有困難。

「班上同學看我那麼能打,高興得不得了,下課後拉著我,在學校附近請我吃了一頓豐盛好料當作謝禮,我也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吃飽,甚至還能打包飯菜回去,讓培元也吃飽。我心想,這麼好,打贏了就有飯吃,人生果然還是充滿希望。從此之後,誰要打架都找我,先是同班的,再來同校的……我人高,目標顯眼,為了有飯吃,我打得比誰都狠,打著打著,就打出口碑,開始有些人成黨結隊的來拜托我。」

跌跌撞撞的青春,有些苦澀,有些惆悵,卻是他不可否認的從前,這些年來,他已經學會和這些難堪的過往和平共處。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有飯吃什麼都好……之後,有一天,家里闖進三個男人,他們拿著棍棒和西瓜刀,說叔叔欠了他們一賭債;叔叔二話不說要他們去找嬸嬸,亮亮……可亮亮在嬸嬸那里,我怎麼能讓他們去找嬸嬸?」

邵一帆手指輕觸過她眉眼,就像無聲地說著,他不能令亮亮遭遇危險,正如同他不願意令她受傷一樣,舒妍長長的睫毛因他細致的撫觸微微震顫。

「我說,我很會打架,我可以去幫你們打架,我可以幫叔叔還債……那三個男人听我這麼說,哄堂大笑了起來,叫我跟他們打打看。他們先是一個上來,後來又一個,最後三個齊上,我斷了一根肋骨,可他們比我更慘……帶頭的那個男人很高興,當晚就帶我回去見他們的老大,老大听說我還沒成年,很滿意,拍拍我的肩膀,馬上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開始為他做事……」

未成年令人高興,想必是因為很好操控,又格外受法律保護的緣故吧?舒妍有些難過地想。

當她在自責成績太差,當她在煩惱她永遠不如姐姐的時候,原來他過著這般生活……

「舒妍,你知道嗎?當時,打架打到能賺錢,我覺得我真夠厲害了,我不只養叔叔養培元,還可以寄生活費給嬸嬸,可以幫亮亮付學費……我意氣風發,呼風喚雨,覺得全世界都是為我轉動的;我覺得我很行、很強,就連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來,所以後來,我學討債、學偷車、學用槍、學該怎麼教訓小弟,學管場子……我進進出出少年觀護所很多次,可我一點都不在乎;等我長大,留了前科,我也不在意。我看著老板的成就,心想那有一半江山都是我幫他打出來的;看著亮亮和嬸嬸越過越好,還換了房子,我是真的很驕傲。」

原來,他是想保護亮亮,也想讓家人過更好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話,誰想過這種生活?他說得驕傲歡快,舒妍卻感到十分悵然。

「再來,我鋒頭太健,終于出了事,老板讓我去避一避風頭,說是避風頭,其實他是想跟我劃清界線以自保。那時,我心里很不服氣,我想,我幫他打拚了那麼多年,他一看苗頭不對,就把我當垃圾一樣扔掉,那我究竟算什麼東西?!我跑到台北來,想重新開始,想打我自己的江山,結果,卻發現我除了打架之外什麼都不會,這麼多年來,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我唯一學會的事情,居然就是如何打架打得更好,如何賺不干淨的錢賺得更快……」

即便已事過境遷,他口吻中的失意與挫敗仍那麼明顯,舒妍試圖想動動手指安慰他,可仍是一場徒勞。

「接下來的,你就知道了,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美好得像假的一樣,我真沒喜歡任何一個人或一樣東西像喜歡你這樣,昏頭昏腦,像個每天只會傻笑的笨蛋……」邵一帆緊握著她的手,細細撫過她每根縴長的手指,她曾經緊緊抓著他的手指。

這是他曾經狠狠放開過的手,狠狠推開過的愛情,他究竟要做多少事才能重新得到她的信任與托付?他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再將她的手牽回來?

可是,現在跟這些兒女情長比起來,他更希望她能趕快醒過來,就算是醒過來罵他幾句也好。

「你父親送醫之後,看你哭得那麼傷心,其實,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想趕快找個正當的工作,趕緊讓你爸喜歡我……可是,我只有高中肄業,什麼英文、日文都不會,還有前科,怎麼找工作,別人都不用我……你媽媽看著你的那兩個月,我想了很多,才發現原來這世界上有很多我用拳頭掙不來的東西,偏偏你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我知道你氣我,可是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是會作出一樣的決定;你氣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認知的,但是,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比我的生命重要……」

說到這里,邵一帆喉頭一梗,聲音突然听起來怪怪的,原還回蕩著他聲嗓的病房倏地安靜了下來。

舒妍好想睜開眼楮看看他究竟怎麼了,可是無論她如何使力,她千斤般重的眼皮依然文風不動。

「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終于離開那里了,你居然還是會踫上危險……對不起,你若不來找我就沒事了,你若不想幫我就沒事了……對不起,你什麼時候才會醒來?我好擔心你……」他將臉龐深埋入她手心,想確確實實感受她的溫度,想清清楚楚感受她並未離開,巨大的恐懼感與自責、愧疚,排山倒海般將他淹沒,令他接下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就算醫師護士們一再和他保證,持續注射血清能維系舒妍的生命,他仍然很怕。

怕失去她,怕見不到她,怕再听不見她的聲音……他從前怎能忍受與她那麼長的分離?

即便無法睜開眼楮,藉由手心上傳來的濕意與熱度,也能輕易令舒妍感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哭。

他坐在她身旁,老是不正經的那張俊顏埋在她手里,向她傾訴了一堆心事,然後自顧自地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說他擔心她。

風水輪流轉呢,終于也輪到他擔心她的一天了。

舒妍以為她會有一種終于報復了的快感,但她沒有。

她以為她可以像多年來拚命在腦海中練習的那樣,毫不留情地對他指責——

「你終于知道會擔心了嗎?你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每天發瘋似地看著新聞,看著社會版,就怕發現關于你的任何一則消息;我害怕你死在一條我完全沒去過的暗巷里,害怕我在某個睡夢中便會失去你,假如生命這麼無常,你難道不該更珍惜與我一起的時光嗎?你這個大笨蛋為什麼選擇撇下我?你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看!他有多笨、多自作聰明、多傲慢、多自大……她應該要仰天長笑,狠狠嘲笑他的愚蠢。

可是,人生跟預想的絕對不一樣。

她听著他沉沉壓抑的哭聲,細細碎碎,就像她多年前對著他背影時哭的那樣,胸口竟揪得很疼。

胸臆間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悶氣似乎統統發出來了,很暢快、很淋灕,可全數吐出了之後,只剩下空虛,空虛得令她連心痛也實實在在。

眼眶既酸且痛,但她現在連流淚的氣力也沒有……

別哭、不要哭……你哭得我也想哭了,當年,我哭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很想哭?

別哭……

舒妍游離的意識再度飄遠了,他沉抑的哭聲卻持續回蕩在她耳際,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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