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下) 第二十九章
哪戶家大業大的人家,背地里沒藏幾件不能見人的骯髒事?元潤玉一直記得,那一天夫人告訴她這個道理時,唇邊的笑淺而微苦,教她只是見了那抹笑,很多事情就已經是不言而喻,不必再多問什麼。
或許,是因為這幾日商界的天翻地覆,讓元潤玉不由得想了起來,究竟哪戶人家里有哪些骯髒事,在沒有見光之前,誰也不會知曉。
但是,如今天底下世人皆知,『至誠齋』不止是多年在生意上使陰損之招,作假貨倒人債,買凶打人之事多不可計之外,還允小妾動用私刑,活活打死了家里的一名丫鬟。
那名小妾指稱丫鬟勾引她當年不過十五歲的兒子,她一時氣不過自己的寶貝兒子竟然被卑賤的丫頭給玷染了,才會讓人下狠手,但沒想過要打死人。
不過,後來在官府的查證問供之下,藏家的下人們都供稱,那名丫鬟為人乖巧,是他們三少爺見她美色,再加上兩個哥哥說起在外面狎妓的快活,他被娘親管得甚嚴,不能學兩位異母哥哥也到粉院去嘗鮮,所以就拿那名丫鬟縱欲享樂,丫鬟不從他便毒打,打得丫鬟見了他,就如同耗子見到貓,明明不願,卻不能不從,不料最後被那名妾夫人撞見,亂棍打死,草草葬了。
其實,若是普通丫鬟,或許沒有人會追究,世態炎涼,再貴重也不過就是一條奴才的命。
但是,那名丫鬟一開始就只簽了十年的契給藏家,說她爹娘在五歲時給她與青梅竹馬訂了女圭女圭親,約好了她滿二十就要回家鄉成親。
在丫鬟被打死之後,她的青梅竹馬沒再接過她一封家書,幾年來,上藏家無數次追問丫鬟下落,都被推說丫鬟吃不了苦,已經逃回家了,是他們大人大量,沒有追究,要他別再上門來,要不然就報官處理。
因為不信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到十歲才分開的丫鬟,會是藏家口中怕苦逃走的人,最後,這男人努力苦讀,考上進士,才短短幾年就從一名小縣令,到了去年成了京兆府尹。
人們都說他背後有一個強硬的後台支持,才會讓他在官場上平步青雲,只是這些都是猜測,沒人可以證實。
但是,無論如何,商不與官斗,因為斗不起,更何況『至誠齋』這些年來缺德事做得不少,趁著這件事情落井下石的人,簡直就是雨後春筍般冒出,出事之後,『至誠齋』與藏良根府邸俱被抄沒,那一刻,他找不到任何援手,人們只是冷眼袖手旁觀一家商號的落敗。
見過那一天抄家場面的人都說,藏良根簡直是鬼哭神號,在被官兵帶走之前,他看見了藏澈,就像是見到救星般,大力掙開官兵的羈押,沖到他這個佷兒面前跪下來,要藏澈務必救救他與家人。
人們說,藏澈一臉哀戚地俯身,扶起藏良根,似是在這人耳邊低語了幾句,沒人听清,卻只見藏良根頓時面如死灰,見到惡鬼似的瞪著藏澈,最後,就連雙腿都失去行走的力氣,被兩名官兵拖著離去。
從那一天起,也不知道是誰傳出的流言,說當年藏澈一家會遭逢破產的厄運,是因為藏良根忘恩負義,借債不還,並且伙同一些人惡意刁難,才教藏澈的爹親落入周轉不靈的窘境,等于是活生生的把人給逼死。
藏澈……
在為了裁制嫁衣而前來量身的師傅離去之後,元潤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心里想的不是剛才幾個師傅說起他們夫人有多看重這件嫁衣,交代了不論銀兩,都要做到最好,所以,他們才會明明還有大半年的準備時間,今兒個就趕過來量身,就是要及早因應的好听話,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想起藏澈這個人,以及他仿佛烙印在她心上的名字。
元潤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里的天並之中,這兩天春雨綿綿,不容易才開了日頭,已經帶了幾分炎熱的陽光,如輕紗般披泄她一身。
這幾日,元潤玉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心想,她的臉皮究竟有多厚,才能夠在心里愛著一個男人,卻還是面不改色的與另一名男子準備嫁娶之事?!明明知道不能再想了啊!但是,她卻苦于做不到。「小總管!」
一名小廝匆忙地跑進來,神色顯得有幾分慌張,「小總管,少爺讓我來通知你,讓你出門一趟去見他,要快,而且少爺交代,先隨便找個理由出門,別讓東家和夫人知道是少爺讓你過去。」
元潤玉心里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知道是什麼事嗎?」
小廝遲疑了一下,似是有幾分知情,最後囁嚅道︰「……少爺說,小總管去了就會知道。」
元潤玉很快就知道為何問驚鴻特地派人將她請來的原因。
雷舒眉在問家于京郊的馬場摔馬受傷,問驚鴻急忙把人送到醫館,坐館大夫姬千日說他雖然年歲大了,也是醫者父母心,但還是需要有一名女眷為傷者解衣察看,把看到的情況和位置告訴他,他才好作診療。
在看見雷舒眉昏迷不醒,額上血流不斷時,元潤玉觸目驚心,卻還是冷靜地與姬千日一起確認雷舒眉身上的每一處傷痕。
所幸,最後只是額上的傷口看起來嚴重了些,手腳有一些小瘀痕,沒有傷筋錯骨,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元潤玉的心里卻沒有姬千日樂觀,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雷舒眉的傷先別說頗深,長約寸余,就從額心橫過去,就算把血跡都擦淨了,只是見著那傷痕,都要教人心疼難受。
在姬千日做完診治之後,領著藥僮去捉藥,元潤玉不知道問驚鴻去了哪里,一個人坐在榻邊,看著雷舒眉沈睡的嬌顏,那模樣,有幾分似藏澈,她听說,藏澈的容貌,與他的晴姐姐有幾分相似。
「眉兒!」
門外傳來一聲心急的呼喚,熟悉的嗓音教元潤玉渾身一震,從床邊站起身,回頭看見藏澈大步走進來,在他的身後跟著桑梓,在他們身邊的則是姬千日,看起來他們已經問過傷者的狀況了。
千萬料想,她也沒想到來的人會是藏澈,她明明是派人通知『京盛堂』,去的人說接下通報的人是桑梓,而此刻桑梓卻是領了藏澈過來……在她還來不及細思其中的緣由時,已經被藏澈給揪住縴細的膀子,語氣嚴厲地逼問。
「為什麼眉兒會從馬背上下來?她怕馬,你不知道嗎?她從小為了學騎馬摔過無數次,所以她怕馬,她沒告訴過你她會怕嗎?!」
元潤玉看著他壓近的憤怒臉龐,明明與她記憶中那張溫潤俊顏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此刻他的表情卻是厲如閻王,教她見了心驚,好半晌啞口答不上來,而她趕到這里之後,便與大夫一起忙著查傷,確實也沒有機會問清楚問驚鴻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我的錯。」問驚鴻出現在門口,在他衣衫上還有著雷舒眉滴下的血跡,肩頭,心口,無不是血色斑駁,「是我逼她上馬,如果她不敢,就乖乖回去,這一切與玉兒無關,請你放開她。」
就在元潤玉還未能回神之際,已見藏澈長影一閃,到了問驚鴻面前,揪住他的衣領,她慢了半步,沒能拉住藏澈的第一記拳頭,但就在他要揍第一一拳時,她已經死死地抱住那一只要打人的長臂。
「住手!請你住手……」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險險止不住就要落在問驚鴻臉上的第二記拳頭,從藏澈緊編的手臂肌肉,她可以知道這個人有多生氣,「藏大總管,請你住手。」
這時候,姬千日也開口道︰「如果有人想要在我這里鬧事,那就出去,這里是醫館,是治病的地方。」
藏澈看似對姬千日的話置若未聞,但對于說話之人是要醫治他外甥女的大夫,他心里還是有所警惕的。
藏澈斂眸睨著元潤玉那一張微泛慘白的嬌顏,明明柔弱得不堪一擊,卻在他面前虛張聲勢,為的仍舊是她家少爺。
這一瞬間,教人仿佛看見了舊景重現,然而比起元宵那一夜,這一刻,藏澈心里的怒氣多了百倍不止。
「放開,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藏澈壓沈的嗓音,冷得如裹冰霜,理智也跟著恢復了八九分,握緊的大拳緩慢地松開。
對藏澈而言,這天底下,最重要的人,莫過于從小與他相依為命的晴姐姐,其次就是他的外甥女眉兒。
也因此,就算他知道藏家當初的敗落,有幾分原因與『京盛堂』有關,他也從未想過要追究,不是因為他知道當年藏晴與雷宸飛之間的糾纏過往,而是他知道『京盛堂』與雷宸飛于他的親姐而言,是再重要不過的存在,他不忍教親姐傷心,所以,他可以一切都不追究計較,然後,是眉兒,就算知道這丫頭跟著她親爹一起在算計他,他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裝作不知,因為如果是為了這個從小他看著長大的丫頭,他就算是辛苦一些,多擔些責任,也是任勞無怨。
也因此,無論是誰傷害了這兩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都要有心理準備必須要付出代價!
藏澈冷冽的目光從元潤玉的肩畔望去,看見了雷舒眉額上纏著繃帶,總是朝氣滿滿的臉蛋,此刻卻是雙眸緊閉,躺在那兒不省人事;這一眼所見,教藏澈的目光再回到元潤玉臉上時,多了一絲責備。
這一切,問驚鴻在一旁都見得一清二楚,他看著元潤玉在藏澈的瞪視之下,臉色有一瞬間的慌張脆弱,雖然很快就又武裝起來,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讓他知道自家的小總管在藏澈面前,不同于平日里的她。
問驚鴻開口打破了他們之間短暫的沉默,「玉兒,你別管,是我的錯,讓藏大總管盡管動手,我一定不會還奉。」
「不。」元潤玉堅定搖頭,對藏澈說道︰「藏大總管,少爺是我的主子,在我面前,必定護他全身而退,他若受到半點傷害,便是我的不對,如果你真的必要有人讓你發泄怒氣,玉兒願代主受過。」
「就算我說要在你臉上加倍劃上一道血口子?」藏澈冷笑,剛才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生氣了,卻沒想到在听完元潤玉的話之後,更有一種想要加倍對付問驚鴻,教他痛苦難過的沖動。
「藏澈,這不關玉兒的事!你要是想撒氣,就只管對著我來!」問驚鴻反揪住藏澈的襟領,怒吼道。
元潤玉把問驚鴻推開了些,搖頭示意他不要沖動,然後依舊直視藏澈,點點頭,說道︰「藏大總管如果覺得必要,大可以現在動手無妨,我可以告訴你眉兒姑娘額頭上的傷有多深,有多寬,好教你方便動手。」
聞言,藏澈怒極了,反倒冷笑起來,只怕沒有人記得,久遠得連他自己都忘了,他上一次氣得如此狠,究竟是何時?
他松手推開了問驚鴻,卻反倒握住了元潤玉縴細得仿佛再用力些就會斷掉的手腕,唇畔的一抹淺痕,冷得沒有一絲毫笑意。
「好,很好,元小總管,記得你剛才說過的話,要是眉兒的臉留下任何難以恢復的傷痕,元潤玉,這輩子休想我會輕易饒過你,還有你家少爺,現在,別教我看見你們,滾!」
問驚鴻上前還想說什麼,卻被元潤玉一把從背後拉住,要他別再生事,頷首向藏澈與桑梓說了聲︰「那失陪了,告辭。」
說完之後,她怕再發生沖突,拉著問驚鴻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