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策(下) 第三十八章
今晚,他們休憩的地方,她能夠認得出來,就是當年那個可以見到漠市的山凹,這兩年,大概因為旁邊有水泉,所以有獵戶在這里搭了個氈帳,有簡單的毯褥與爐火,以供打獵季節可以歇腳。
在喬允揚獵了只兔子,生火要準備他們今夜的晚膳時,她看天還大亮著,想隨處走走,不自覺地走遠了。
遠遠地,她看見彷佛有人,再定楮細瞧,才發現是雲氣構築的漠市。
從初次見到這種奇觀之後,她就鮮少再見過,如今再見到,還是覺得新鮮有趣,因為那栩栩如生的場面,令她不敢相信一切不過是幻象而已。
她看見了行走于沙漠中的商旅,駱駝背負著貨物,迤長地行走在沙丘之上,那逼真的樣子,讓她彷佛能夠听見駝鈴的聲響。
然後,一瞬彷佛被風吹散的朦朧,場景改換了,她看見了一場熱鬧的慶典,男人穿著藏族的新郎服飾,被親朋們拱鬧,表情看不真切,不過,明顯可以從他的舉止里看見一會兒要見新娘的又喜又羞。
這一刻,她彷佛被那熱鬧的氣氛感染,不自覺地揚唇笑了,想起了當年她與喬允揚的那場盛宴,她幾乎把他酒莊里的羔兒酒都搬出來宴饗賓客,那一夜,沒人是能直挺挺的走回家的。
又是一瞬風吹,她不舍地看著那成親的場面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混亂,她看見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殺戮。
這些年,刀光劍影的場面她見多了,已經不想再見,才正想別開美眸時,卻有一瞬的熟悉感覺襲上心頭,當她看清楚在那場殺戮里的人時,喉嚨和心口都彷佛被人給掐住,說不出話,心緊得快要喘不過氣。
浴在那血里的人,是喬允揚!
「不……?!」她失聲驚喊,看見他一身黑衣上沾滿了血,大批的朝廷軍隊彷佛潮水般將他們團團包圍,而他殺紅了眼,一步也沒有退。
在這個時候,她認出了那個地方的景色,就在「黃土堡」不到百里之外,而那個地方從來就不曾是戰場!
曾經,他說過,漠市會出現過去發生過的景象,如果,這已經發生的過去,那為什麼他會帶著一小隊人,與朝廷的軍隊廝殺呢?
「容容!」
她听見他心急的喊聲,回過頭,看見他如疾風般撲來,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一雙長臂已經將她摟進懷抱,彷佛要將她整個人給揉進骨子里,「不要在我沒注意的時候走掉,不要,容容,時間還不到,不是嗎?」
夏侯容容再回眸時,發現漠市已經消失不見,她掙開他的臂膀,拉著他的手往氈帳的方向步去,「你跟我來。」
「容容?」
他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只是乖乖地被她拉進氈帳里,才一進帳內,她就已經動手解開他身上的衣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措手不及。
「你在做什麼?」
夏侯容容不答他,把他最後一件深衣也敞了開來,果然一如她的猜想,在他的身上遍布了深淺不一的傷痕,從那傷痕的顏色,可以知道這些傷才剛痊愈不久,其中有一道傷痕,很深很深。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她抬起美眸問他。
「帶兵打仗,哪能不受傷呢?」他揚唇笑笑,似乎在說她大驚小怪了。
「不,我知道你帶兵打仗,都會戴著面具,但在『黃土堡』百里之外的那場廝殺,你的臉上沒有面具。」
「容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搖搖頭,別開視線不看她。
「你還想騙我嗎?你是汗王,即便是身先士卒,都有大批的軍隊做掩護,不會只是那一小隊人,告訴我,你浴血要殺出重圍,是要趕往何處?」她心急心慌地想要知道答案。
他深吸了口氣,回頭看著她,「我說過了,帶兵打仗——?!」
「去、哪、里?!」她一字一句,再也忍不住激動地吼道。
「見你。」兩個字,輕淺的從他的唇間吐出,「我得知你被毒箭所傷,命在旦夕,帶著一隊人悄悄要潛回『龍揚鎮』看你,但在『黃土堡』百里之外的峽谷之間,中了皇後所布置的埋伏,她料想我會回來,容容,就只差一點點,我就能見到你了!但我殺不出重圍,能退回去保住一命,已經是萬幸了。」
他沒告訴她,其實,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想退回去,是因為後來傷重不支,被蕭剛給硬送回都城養傷,整整一個月,他動彈不得,當他收到她的信時,只能心痛著,什麼也不能做。
但即便他沒說,听在她耳里,也已經夠震撼了。
這一瞬間,眼淚反應得比她的心更快,再下一瞬,是揪扯著教她幾乎不能喘息的心痛,她看著他一身斑駁的傷,顫著手輕撫過一道深刻的,橫過大半個胸口的傷痕。這傷在當時,該要流下多少血,該要有多疼呢?再深些,怕是連命都要沒了吧!他回來過!至少,在她命危之時,他曾試圖回到她的身邊!他沒有扔棄她,沒有置她于不顧。
認知到這個事實,讓她的心一時之間又喜又悲,撫著他傷口的指尖顫抖得更加厲害,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喬允揚握住了她輕顫的手,湊唇吻著她冰涼的指尖,「我想去見你,就算心里知道不可以,就算每個人都在阻止我,但是我阻止不了自己,那天,听你命在旦夕,我心如刀割,這些年來,我不是沒想過你,可是,我總以為自己能夠忍心,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悔恨,我恨自己……怎麼可以,對你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我怎麼下得了手!怎能?!」
「你就不怕會沒命嗎?」她抬起眸,哽咽地對他輕喊道。
「沒想過,我只想見你。」他說得輕描淡寫,唇畔還噙著一抹淺笑,「所以,我只能放棄一切勝算,決定與中原和談,這代價不小,但比起能見到你,就這一眼,已經是萬分值得。」
「你終究,不若自己所想的那般狠心。」
她噙著淚光,淡淡地笑著說,一雙縴手捧住他的臉龐,踮起腳尖,湊首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入了夜,帳外的寒風已然刺骨。
可是,在帳里卻是暖意盈然,男人的氣息,以及女子的嬌喘,揉成一股教人心旌神動的暗香,不斷地,在溫熱的催散下,失了控地飄散開來。
火光,映紅了她伏在他身下的雪白嬌軀,他的吻,就像雪花般,輕啄在她的背上,然而觸膚時,卻是無比的溫熱。
……
清晨的天色,朦朧朧的,彷佛還透著一層薄青色。
夏侯容容悄聲地離開身畔的男人,著好了裝束,取過披掛在架上的襖子,在臨出帳口之際,不自覺地回眸,看著她男人沉睡的臉龐。
他睡得很沉。
只怕,這些日子以來,他未能有一天好好安眠過。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隱隱地泛疼。
她走出了氈帳,穿上了襖子,迎面而來的清晨冷風,讓她的頭腦為之一陣抖擻,許多過往的事情,在這一瞬間,全上了她的心頭。
走到了栓馬的柱子前,解開了其中一匹馬的韁繩,牽著馬走了幾百尺遠,才翻身上馬,馳騁離去。
自從受了箭傷之後,她就沒再上過馬背,因為上馬的動作會拉扯她的傷口,此刻,背上的傷口泛出了被扯動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微擰起眉心。
晨間的冷風,吹著她的面,她微微地昂首迎風,揚起了一抹淺笑。
她想,老天爺終究是仁慈的,讓藥師救了她的性命,保她至今不死,倘若,她在受了毒傷之後,不日就撒手人寰,那麼,如今為她放棄大好江山的男人,只怕所做的決定將是血洗中原。
終究,在處處挫敗之後,老天爺還是給了檠天帝與鳳雛皇後一點好運氣,給了中原的百姓可以存活的生機。
雖然,她只是猜想,她知道鳳雛皇後要挑自己下手,不過,那箭上的毒,只怕是求功心切的臣子,為了絕對能夠置她于死地,而擅自做出的決定。
皇後是聰明人,如果,她只是要測試喬允揚是否會為她而趕回中原,試她是否為他的弱點,那麼,她也該有一點忌憚,倘若,這個男人真的愛她至深,她的死訊,會把這個男人逼到瘋狂。
到時候,戰況將會一發不可收拾,皇後不會沒料到這一點。
但終究,這人生有太多「意外」,最初的最初,誰也不會料想到後果。
她策馬騎過一條清澈的淺溪,馬蹄聲驚動了清晨活動的鳥兒與野兔,但它們只是微微騷動了下,很快又恢復在她到來之前的寧靜。
夏侯容容昂首,笑看著一拂飛過天際的大雁,這一刻,她想起了藥師當初對她說過的話。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就如同破鏡不能重圓一樣,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遠都會存在……
薄薄的淚光,泛上她含著淺笑的美眸,在一開始,藥師就老實告訴她這些話了,而她,竟然在這一刻,才開始真正悲傷了起來。
還是不要告訴他吧!
她回過頭,望著來時路,彷佛在看著被自己遺落在後頭,再也見不到的那頂氈帳,以及她的男人,風乍吹起,揚起她墨似的黑發,狂亂得如同她此刻繚亂的心緒,但在這同時,她又覺得很平靜。
因為,她已經做好了決定,知道這決定,對誰都好。
當夏侯容容再回到「龍揚鎮」時,芍藥花已經盛開,奼紫千紅,恰人的香氣隨風四處飄散。
眾人訝異她竟然是一個人獨自策馬歸來,不過,他們卻不敢多問,听從她的命令,在芍藥盛開的花園里擺上酒食,卻不急著邀請客人,飄散著食物香氣與花香的園子里,只有老譚與婉菊幾個人,而她一個人獨自站在幾盆芍藥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請,他不久以後就會自動到來。
「夫人,是風爺回來了。」老譚得到通報,過來她身邊說道。
「讓他過來。」
說完,她沒有回頭,知道喬允揚已經走進園子里,就算不看他此刻瞼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里對她的不告而別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給我一把剪刀。」她笑著對身旁的人說道。
「是。」
婉菊讓人取了一把剪刀過來,交到主子手里。
夏侯容容就著花萼,剪下了一朵開得最美的紅色芍藥,將剪刀遞回到婉菊手里,轉過身,捧著花走到喬允揚面前。
「這花,給你。你知道這朵花的意思嗎?」
喬允揚俯首,看著她遞到他手里的那朵紅色芍藥,當那柔軟的花瓣踫觸到他的掌心時,一瞬間,他的心感到冰涼。
她贈他芍藥花!
芍藥,既名將離,又有一名喚做離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離開嗎?!
夏侯容容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只是輕淺地勾起一抹淺笑,嘆了口氣。
這瞬間,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過氣,卻也同時想起了芍藥花的另一個意思,是欲結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這花,是結,還是解呢?」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顫,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淺笑地瞅著他,緩慢地吟念道︰「溱與洧,方煥煥兮。士與女,方秉藺兮。女日『觀乎?』士日『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洶吁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芍藥。」
「容容,你就好心一點,給我一個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膽怯過。
「聰明如你,會不懂嗎?听說,溱河與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蕩漾,男男女女,正手持著藺草在游樂,女子問︰『要去看看嗎?』男子回答︰『已去過了!』女子說︰『請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寬敞,真是快活,男子與女子互相調笑戲譫,贈了一枝芍藥,與對方訂下了約。」
「所以,是『結』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著搖頭,看著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團團轉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開懷,彷佛一個淘氣的孩子,「我送你這朵芍藥,不是『結』,也不是『解』,是想要『約』。」
「你想約什麼?」他低沉的嗓音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現在……想去一個地方,我知道你曾經去過了,或許,會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著,豆大的淚珠潸然滾落頰畔,伸手握住他捧著芍藥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請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從前,可以嗎?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們的過去!這些年來,我無一刻不想要回到的過去!喬允揚,你就陪我,陪著我再過一次……那段從前的日子吧!」
「好。」他心痛著,對她點頭。
「這次,不可以說走就走,扔我一個人。」
「好。」他又點頭。
「這輩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個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嗎?」
不知怎地,她這話在他耳里听來,令他有種不祥的感覺,教他的心口為之揪悶,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嗎?」她的口吻變得強硬,逼著他覆允她。
「好,听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卻是答得不情不願。卻在下一瞬間看見她美得傾城的笑顏之時︰心折臣服,一切听憑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