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白馬也不公主(下)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應白雪要求,江品常又搬回白雪家了,一如往常,他照料白雪和熙旺。
沈檀熙也回到白雪住處,她跟白雪有了默契,都不提往事,和平相處。風風雨雨,似乎都結束,他們過了一段恬靜時光。
江品常得知白雪新接的筆記本案子,需到山里拍素材,他推薦她幾個不錯的景點,有時他會開車,陪白雪上山捕捉繪畫素材。
他一路幫白雪拎相機。「我是你助理吧?」
「又想拗頂級和牛吃?」
他大笑。
他們常去內湖的「大溝溪生態治水園區」,待在林間,瀑布前有木橋,橋上有石椅。他們會在那里坐著,等待台灣藍鵲或五色鳥出現,有時還會看見罕見的螢光藍蜻蜓。白雪會拍照,畫下草稿。有時,熙旺也一起來。
熙旺愛吃「洪瑞珍三明治」,出發前,江品常會先開車到忠孝東路的三明治店,他會買熙旺愛吃的招牌火腿三明治,買白雪愛吃的草莓三明治,買自己最愛吃的雞蛋色拉。然後一樣從口袋掏出縐巴巴的鈔票付帳。三明治很便宜,便宜又好吃。
白雪負責攜帶泡好的烏龍茶,茶具、杯子、防蚊用的左手香葉子,這是江品常在她家陽台種的。外出時摘幾片葉子,在手足搓揉,就能防蚊蟲咬。
如此家常生活,仿佛可以永遠這樣安穩過下去,白雪是這麼覺得的。
如此家常生活,隨時可能幻滅,這是品常的感受。
現在一個禮拜至少有三天,醒來時,他沖到浴室嘔吐,因為頭部的鈍痛感加劇。他隱藏得很好,嘔吐時會打開蓮蓬頭,讓嘩嘩水聲掩蓋嘔吐聲。
白雪都沒發現。
有時,他在廁所嘔吐,吐到虛軟,跪在馬桶前,一邊听白雪敲門,不高興地嚷嚷——
「你好久喔,你是男人欸,怎麼洗個澡都比我久啊?」老是這樣一大早就霸佔浴室。「你晚上不是洗過澡了嗎?一天兩次很不環保喔。」
等江品常調適好,走出浴室時,白雪免不了又要追著他嘮叨幾句,他總是笑笑的。
心里卻知道……他的狀況越來越不OK了。有一次走出浴室時,白雪突然拽住他手臂,直盯著他的臉瞧。
「江品常?」他一陣心慌,別開臉去。白雪將他的臉扳過來,認真瞧著。「怎麼一大早眼楮就這麼紅?」
嘔吐造成的,但他說——「昨天太晚睡。」
「你熬夜在干麼啊?」
「看*片。」
他就是這樣,老用不正經的話打發她。
這日午後,白雪到二手電器行找江品常。
他不在,黃西典蹲在地上,正忙著收拾散落的維修器具。
「江品常呢?」
「哦,今天禮拜三,他去盲人重建院上課。」
「呷?」
「盲人重建院啊他——」等等!黃西典愣住,暗!說溜嘴了!
「他干麼去上課?」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但老板驚訝的表現,教白雪狐疑起、
「我沒講,你當沒听見,不要害我被罵。」黃西典急著收好工具往里邊走,白雪追上去,她有不祥的預感。
「江品常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他為什麼要去那里?」
「欸,他不喜歡人家問這個啦。」
「你不說我自己問——」拿出手機就要打給江品常,黃西典急了。
「我說、我說,你別煩他。」他嘆氣。「我都跟你講,但是你絕對要保密,不要害我。」
這天,黃西典說了許多關于江品常的事,白雪呆愣愣听著,感覺像作夢,太沒真實感。
他說了江品常的病,還說江品常以前在他朋友的建材行工作,後來需要地方住,才換到他這里上班。他不清楚江品常跟家人怎麼了,但從沒听他提過家人,也從沒有家人找過他。
以前,江品常會定期到醫院追蹤,但現在,已經放棄治療,因為醫生也說了,沒辦法根治他的病。
「……因為頭部左側的腦瘤接近視神經,位置又危險,也不能開刀,所以醫生要他先做好失明的準備才去上課——」黃西典講這些的時候,很忐忑。因為白雪跟江品常很要好,本以為她听完會崩潰,會哭哭啼啼。但沒想到她手一揮,嗟道——
「不可能啦,他看起來很健康,怎麼可能有病?說不定是誤診。」
「健康個屁,他頭痛的時候都躲起來,那種痛不是一般人捱得住的。尤其是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常常一大早起床就痛到吐。他就是逞強,也不讓人關心。你要假裝不知道,不要去問,不然他會生氣。」
白雪心驚,想到早上浴室常常傳來嘩嘩水聲,以為他是在洗澡,難道……在嘔吐?
太突然,沒真實感,所以呆呆地,也不感到慌。
她質疑道︰「哪有可能生病的人這麼淡定?再說了,萬一是真的,那他瞞著我們就太過分了。他現在是跟我們住,萬一發病了我們怎麼辦?」說著說著,一股火大,老天爺耍她耍上癮了嗎?她這麼喜歡江品常,結果他長腦瘤?搞什麼?
白雪臉色鐵青,拒絕承認事實,甚至惡意道︰「我可沒那個功夫照顧病人,要是早告訴我,我才不讓他過來住,莫名其妙!」氣到胡言亂語,好像只要這麼抗拒,就不是真的。
黃西典錯愕,她說什麼?!
她竟——白雪的反應,教黃西典震怒。以為她不會那樣勢利,也對啦,誰想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但她急著撇清關系,惹他不悅。
「是擔心會被他拖累嗎?你放心,我了解品常,真發病了他會回來跟我住,不會麻煩你!」又憤慨道︰「他早都想好了,要是嚴重到失明,他有存一筆錢在我這里,到時我會幫他找看護,不用你麻煩!你放心了吧?」
最好有這麼簡單!最好是!她氣呼呼走掉。
她沒回家,攔計程車趕到盲人重建院。她還是不信,那像伙不可能這麼倒霉。可是在盲人重建院大門外,看見里面持手杖的學生們,在長廊下排成一列練習行走,江品常也在其中——
是真的?
她恍惚回到家,關在房里,回想江品常的種種,似乎都有了答案。
白雪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深夜的KTV包廂里。那時,他幫她處理桌面穢物,後來臨走前,他漫不經心丟下一句——
「……別忘了再跟你爸禱告,叫他保佑我,就說……像我這麼好心幫你的人,一定要讓他前途……一片光明。」
光明?原來是他最需要的。
所以他才不交女朋友?不要穩定的關系?因為死亡離他太近了?
但也許沒那麼嚴重?白雪上網搜尋腦瘤相關資料。越看,心越往下沈。
這不像感冒發燒好解決的病,也不像心肌梗塞或爆血管,有可能一發作馬上葛屁。它棘手又麻煩,照顧起來很困難,很多病人到最後甚至生活無法自理,拖累親友,更甭提龐大的醫療費用。
好,我了解我知道了。
白雪努力樂觀地想,反正啊,幸好啊,她又沒跟他怎樣。要是跟他好上了,之後他病倒,還要照顧他咧。假如真的失明,那還要被拖累呢。這不是自討苦吃?誰敢跟這種人交往?結婚生子?連同居都麻煩。
畢竟也遭遇太多現實世事的磨難,陳白雪也變得世故了。她不再是童話中浪漫小公主,她拒絕被白馬王子照顧,但不代表,她就樂意當悲苦灰姑娘伺候病人。
不離不棄?別傻了,你來現實生活里捱一陣看看,誰那麼勇敢?誰愛得那樣堅強?當現實如烏雲壓頂,人人都要為自己打算,何況她還這樣年輕啊。
于是陳白雪決心假裝沒這回事,把心硬起來。于是她決定即使好喜歡江品常這個人,以後還是保持好距離,不要陷進去,不要涉入他生命里。
假如他不對勁了,就讓他回黃西典那里,她沒能力照料他。她不要活得那樣辛苦,她不要扛那樣重的包袱。她不要看他倒下去,更不要看他發病後種種的可怕悲慘樣。
好不容易開始享受輕松沒壓力的生活,絕不扛照顧他的責任,這不是開玩笑的,萬一到病況嚴重時,腦瘤患者甚至可能因開刀失敗,大腦受損死亡或癱瘓——就這樣辦吧,沒關系的,陳白雪。雖然無情,但這是最正確的做法。
幸好現在知道了,不要難過,不要操心,反正只是朋友。鬼打牆那樣不斷給自己心理建設,也鋪陳好安全月兌身的退路,假裝不知道,就隨時能抽身。
沒關系,沒關系的。只是朋友,生老病死很正常。不要緊,對他,她沒責任義務。她這樣一直想,一直安撫自己,一直說服自己別緊張別惶恐。
關電腦,收筆記,瞥見穿上彩色鉛筆套的筆,倒抽口氣,她崩潰大哭。
以後畫畫時,讓筆穿上衣服,就不會磨出硬繭了。
暗啦!她只是長繭,他長的是腦瘤啊!
哇——爛透了啊!
癱在床上,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啊。
熙旺放學了,跑進來看她。「姐姐?你怎麼這個時候睡覺?」才六點呢。
「你乖,姐姐好困。」
「那吃晚餐的時候叫你出來喔。」
「姐姐要睡覺,不要吵我。」
後來,听見江品常回來了。傳來廚房的炒菜聲響,他在做晚餐。白雪還听見他跟熙旺在客廳講話。
他問熙旺︰「為什麼姐姐一直在房間?」
「她在睡覺。」
「去叫她出來吃晚餐。」
「她叫我不要吵她。」
「是不是生病了?」
嗟,白雪感到好笑。生病的是你吧?可惡,瞞著我們所有人!
她听見房間門被推開,忙閉上眼裝睡。她感覺他走近,然後他把手掌輕輕放在她額頭,好確認她有沒有生病,是不是發燒?沒生病,他放心了,就給她蓋好被子,然後悄悄退出去。
一會兒客廳響起電視聲,他跟熙旺吃晚餐,一如往常,熙旺跟他聊學校的事。
後來,白雪听他罵熙旺。
「不要把排骨吃完,留一塊給你姐姐。」
「可是炸排骨好好吃喔。」
「姐姐睡飽了會餓啊,這塊不準動,要留給她。」
白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泛濫起來了。
往被子里躲得更深,痛哭流涕到幾乎被淚水淹沒。她好害怕,她不敢出去,不敢見他。她怕一見到他的臉,就會忍不住大哭。
這次,跟爸媽出車禍時一樣,白雪又一次被現實嚇倒。
她怔愣,恍惚著,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只要江品常在家,她就盡量躲房里不見他。他來關心,她就敷衍。直到第三天,終于打起精神,接受事實。
好吧,他就是個長腦瘤的人啦!好吧,她就是個即使他長腦瘤也不想放下他的笨蛋啦!暗!衰斃了。詛咒上天的殘酷,詛咒命運的擺布,詛咒好人沒好報,組咒夠了沒?夠了。
詛咒也不能改變事實。她開始到圖書館,細讀腦瘤種種相關資料。她到盲人重建院,諮詢照顧盲胞的必要資訊。她偷偷報名閱讀點字書的課程。她要了解他在面對的是什麼?她也要一起面對。
跟以前一樣,她想起爸爸說過的。不要怕,任何事不管多棘手,只要堅持重復二十一次,終究會習慣的。
如果,我在乎的人,以後會失明,以後可能會病重。沒關系,我就先訓練好我自己吧,我來習慣這種狀況吧,我就做最壞的打算吧。
二十一次嗎?如果他失明,照顧他二十一天就會習慣了。如果他病重,持續二十一天對著他憔悴模樣看久了也是會麻木習慣啦。
照顧他需要學會什麼?她就去學,就去練習。開始去盲人重建院上課,錯開跟他一樣的班次。去練習二十一次以上,她就會習慣跟失明的人生活。
說不定還學會特異功能,以後停電時姐也可以在黑暗中走跳自如。有備無患嘛,哈哈。擬定計劃,按部就班,心就踏實,勇氣也回來了。
白雪繼續假裝不知道他的病,但心里已把照料他未來的任務,當成是必要挑戰。雖然,接受事實.,但情緒上,沒辦法釋懷,開始有種種反常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