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梟賦 第八章
乍听到她的琴聲時,夏侯胤愣了一下,他抬起頭,轉眸望著坐在窗畔的妻子,聆听著她彈撫的曲子,不由得入了迷,當他回過神時,已是一曲撫罷。
好細膩的琴音。
沒有驚心動魄的澎湃,也沒有教人為之心傷的哀艷幽思,只是一曲小調兒,由她十指演繹出來,讓人不知不覺為之吸引。
段倚柔收手,這才是察覺到他盯視的目光,轉眸看他,與他的視線對個正著,才正想疑惑他為何要如此瞧她時,綠錦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小姐,這是容小姐剛差人送過來的。」她提著一只小籃子,里頭裝了四顆碩大的蓮蓬,「容小姐听說小姐沒吃過從蓮蓬里直接摘出來的生蓮子,特地讓人送過來要給小姐嘗鮮。」
「真虧容容有心,我倒是沒想過要吃生蓮子。」段倚柔取起一顆蓮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夏侯胤原先不打算開口的,但是看見她不知所措的模樣,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聲指點,「用些力道把蓬身剝開,蓮子就會自個兒跳出來了。」
「嗯。」她恍然大悟,笑著點頭,照著他的話去做,果然很輕易就取得了包裹著綠皮的蓮子,「我明明記得蓮子是白色的。」
見她一臉納悶的樣子,他再度無法坐視不理,「那是因為它上頭還有一層綠皮,用你的指甲在上頭輕劃上一道,把綠皮給剝開,就可以看見白色的蓮子果肉了。」
他一手支頷,低頭看著案上的賬冊,說話的時候,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段倚柔轉眸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于他今天的好心感到受寵若驚,她使了使眼色,示意綠錦退下。
待屋子里又只余下他們二人時,她笑著對他說道︰「我听說蓮子清熱安神,你要吃點嗎?」
「嗯。」那雙眼皮子再度抬也不抬,一臉可有可無的不在乎模樣。
她靜靜地瞅了眼他冷淡的表情,輕抿起了抹笑容,沒讓自己給擱在心頭上,揀了張椅子坐到他的身旁,照著他所說的方法取出了雪白的蓮子果實。
「給你。」她把剝好的第一顆蓮實遞給他。
夏侯胤伸手接過,隨手就往嘴里扔,嚼了兩下,忽然擰起了眉心,轉頭看著她,提氣想說什麼,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接過她遞來的第二顆蓮實,仍舊是沒多說半句,就扔進了嘴里。
一直到他吃了五顆,見她依舊專心地剝著蓮殼兒,夏侯胤還是沒沆半聲,就在這時,綠錦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小姐,慢點兒吃,我忘了把剔蓮心的銀簽順道給你了。」她一邊跑進來,一邊揚著手里的銀簽,進到里頭,就見到籃子里散了幾個空蓮殼兒,但是蓮實卻不見蹤影,「小姐,你把蓮心也一塊兒吃了?」
「蓮心?什麼蓮心?」她一臉不解地眨了眨美眸。
「就是蓮子里的苦芽心啊?吃了那心可是會苦的啊!」
「可是……?」段倚柔驚慌地轉眸望向夏侯胤,見他的目光也正好在此時抬了一抬,「他吃了……那些顆蓮已他全給吃下了,夫君?」
他就一句話也不說呢?
因為沒人提醒,她一時間也給忘了,蓮子是有苦芽心的!
「為什麼把蓮心也給吃了呢?怎麼不告訴我呢?」她驚慌失措地站起身,扳過他的臉,那神情仿佛在想著如何從他的嘴里把那些苦芽心給挖出來。
她縴女敕的手心貼在他的頰膚上,因為才剝過蓮子,所以感覺有些濕潤而且冰涼,可以嗅到屬于她的芳香氣息,以及淡淡的蓮蓬清香味。
他抬眸看著她慌張的表情,心想她難道真要從他的嘴里把吃進去的東西,再給挖出來嗎?
夏侯胤覺得好笑,但是沒動聲色,「如果不是見到你現在慌張的模樣,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要讓我連蓮心一起吃進去。」
「我沒有!我忘了……」她一雙眸子直盯住他的嘴,明明就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想要彌補錯誤。
她的反應真的令他覺得很有趣,這是他們自從祠堂立誓之後,第一次如此親近,他笑聳了聳肩,不著痕跡地將她的雙手從臉頰上移開,不讓自己喜歡上被她踫觸的感覺,在這大熱天里,她的雙手比剛才吞下去的苦蓮子更消火。
「吃了就吃了。」他深沉的眸光直直地望進她的眼底,腦海里忘不掉那一日,這雙眸子里所淌下的淚水,「不是听說蓮心性寒,今兒個天氣炎熱,吃了用來退火剛好。」
段倚柔還想說話,卻被他的這番說詞給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別開視線,閃躲開他銳利的盯視。
「就算你這麼說,那還是我的錯,對不起,這錯以後我不會再犯了。」
一陣久久的沉默。
「嗯。」他悶吭了聲,視線回到賬冊上,「都出去吧!」
「好。」段倚柔點點頭,沒有絲毫遲疑地領著綠錦離開,在她的心里只想快點兒逃離這令人尷尬的場面。
在蓮月別院小待了幾日,夏侯胤收到了一封緊急書信,向老太爺請求提前返回京城府邸。
「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段倚柔也沒料到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伸手拉住了丈夫的衣袍,抬起澄澈的雙眸認真地看著他。
此話一出,夏侯胤與老太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一愣,既然老長輩留在蓮月別院,那她身為子媳當然應該也跟著留下伺候,跟隨至回到京城府邸才對,沒料到她竟然也想要先走一步。
「倚柔知道自己應該要陪隨老太爺才對,但是,此行來到蓮月別院,幾位經驗老練的管事僕長也都跟著來了,眼下相公回到京城,府里反倒少了人手可以伺候,身為他的娘子,我……放心不下。」
最後幾個字,她軟柔的嗓音听得出一絲遲疑,眸光齊平地定在丈夫厚實的肩頭上,揪住他袍袖的手更加用力。
「我已經不是個三歲孩子了,你做什麼放心不下?」夏侯胤斂眸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反應,心里覺得納悶,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逃避些什麼,「你留下,再過幾日隨太爺一起回京。」
看她這樣子讓他想答應帶她回去,但是畢竟長輩還在,如果他貿然答應未免有失體統。
「不,就讓她跟你回去吧!」老太爺驀然開口,笑呵呵地說道︰「你們是夫妻,夫唱婦隨自然是最好的,胤兒,別擔心太爺爺,就讓她跟著你回去,畢竟要做好夏侯家的主母角色之前,她要先做好你妻子的角色。」
段倚柔咬唇,听出了老太爺的一語雙關,她確實是在逃避,就怕被留在老太爺身邊,她最後會被迫答應他要辦的事情。
「好,既然太爺說了,那孫兒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完,他反掌握住她冰涼的縴手,瞧她愣了一愣,最後露出寬心的微笑,那笑顏令他的心頭微微一熱,一抹溫柔的笑痕不經意地勾上他的唇畔……
轉眼間,秋去冬來。
段倚柔十分慶幸之後老太爺便沒有再提起那回事了!對待她也總是笑呵呵的,十分的慈藹可親,令她十分喜歡。
家里的事情有容容在張羅,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凡事都處理得非常妥貼,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是她的容貌太過美麗,外表看起來嬌貴傲氣,教人覺得不好親近,但段倚柔知道那不過是表面而已。
與夏侯胤成親之後,日復一日的生活,雖然稱不上愉快,但是至少平靜,他們依舊沒有圓房,但這是他們之間隱而不宣的秘密,外人並知曉,老太爺也算耐得住氣,沒過問他們怎麼還未見喜。
冬日的盡頭,氣候依舊寒涼,前幾日下了場雪,積雪都還未消退,這時卻听說在南方的吉祥鎮梅花已經盛開了,鎮上的長老派人到夏侯家邀請財東前去參與他們一年一度的梅神祭,祈求風調雨順,讓今年的梅實能夠豐收。
前些年,都是老太爺應試邀前往,但是今年入冬之後,年事已高的老太爺直嚷著一把老骨頭都不听話了,要夏侯胤與妻子一起前去替他送禮道賀。
兩人才到吉祥鎮,就被鎮民們熱情款待,畢竟,夏侯家對他們而言可是衣食父母,他們吃的穿的用的,全仰賴夏侯的興旺。
鎮長听說新進門的夫人沒瞧過做蜜餞的作坊,立刻熱情地邀請她前去參觀,段倚柔听說成千上百的陶缸里裝了梅子,驚訝了好半晌。
「一來,請夫人嘗嘗這個。」鎮長讓人取了些腌梅子過來。
幾顆腌梅子就擱在小淺碟上,段倚柔稱謝接過,抬眸望了身旁的夏侯胤一眼,見他沒有表示,低頭取了一顆梅子含入嘴里。
夏侯胤看見她立刻皺起了臉,似乎酸得難受,他忍不住勾起一抹淺笑,早看出了鎮長遞給她的梅子不只是酸,而是非常的咸,制法十分獨特,這種梅子一向不會擱在「慶余堂」的鋪子里賣。而是大批制成之後,讓朝廷給買去,在軍隊之中給將士們的飯菜中加入這種梅子,不只可以提鮮,而且使食物不易腐壞,要是不小心吃到了壞東西,在不嚴重的狀況之下,還可以解毒。
「好吃嗎?」鎮長笑呵呵地問。
段倚柔好一會兒不能說話,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最後才吶吶地說道︰「酸了一點,也咸了一點,可是,能吃出用了心思。」
沒料到她會說出那句話,原想捉弄她的鎮長與鎮民們倒是不好意思了起來,干笑地模了模鼻頭。
「他們是故意的。」夏侯胤看了鎮長一眼,伸手接過她手上的小碟子,「這梅是蜜餞,卻也是藥,是要給朝廷的,當年,夏侯家的祖先在這鎮上找到了這種梅子,剛好那年軍隊中鬧了一場吃壞肚子的大災難,甚至于有人因此而死,老祖宗那時候才剛做朝廷的生意,就把這東西給引薦了進去,用了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解決了那場災難。」
「所以,這腌梅子是你們的驕傲吧!」段倚柔接回了小碟子,笑容對鎮長說道︰「我想,你們應該不是故意要整我的,是要把最好的東西拿給我看吧!謝謝,倚柔領受你們的好意了。」
「不客氣!不客氣!」鎮長與鎮民們一個個眉開眼笑,說是故意要整人,倒不如說他們是獻寶,不一開始就嚇嚇人,哪有機會訴說這寶貝後頭,其實大有玄機呢?
一開始她沒有生氣,就已經贏得他們的好感了,再加上她後來這一番話,在場的人們都已經不由自主地喜歡上這位新夫人了!
答應了鎮長稍後會參與盛曲之後,他們來到鎮民們所說的花開得最燦爛美麗的山坡旁,在一窪終年不干的清澈池水畔,一株千年紅梅迎風而立,那艷麗的顏色在晴天之下好看得教人轉不開視線。
段倚柔被梅樹給吸引,走到樹下,仰眸望著那千年梅樹艷而不妖,媚而不俗的姿態,嬌美的花朵生在線條蒼勁有力的樹干上,就像是有靈氣一般,令她望出了神。
而夏侯胤則是望著她,他並不訝異鎮民們立刻就喜歡上她,經過這半年多的時間,她在夏侯家也是頗得人望的。
曹南昌曾經與她說上幾次話,後來也對他說過,說她的淡吐得體,心腸也好,奴才們不敢對容容說的話,對著她反而能夠說出來,在她的幫忙之下,不少人的困難獲得了解決,對她都是充滿感謝。
「你真是厲害,簡單的幾句話就收買了人心。」他走到她的身後,與她一起仰頭看著紅梅。
「我沒想收買他們的心,只是我很明白,因為用了心,更希望可以得到夫人的肯定,哪怕只是一句話也好,都能讓人覺得很高興。」因為,她也是那個希望可以得到肯定的人,所以格外能夠明白那份心思。
夏侯胤低頭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伸出一雙大掌握住她細瘦的膀子,似乎在掂量著她的分量似的。
最近,他總會像這樣不經意地踫觸她,他觸膚的溫度令她微顫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起來,她一動也不敢動,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近得像是微風似的拂過她的耳畔。
「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你問吧!」他的手掌從她的肩緩緩地移落到她的肘上。
她忍住了不動,只是低著頭小聲地問道︰「如果太爺問起為何我遲遲沒有見喜,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他老人家呢?」
「這個問題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問了。」他輕笑了聲,放開她。
得到了釋放,她松了口氣,回過頭看著他,「我想知道你的答案,如此一來我心里才有個底。」
聞言,夏侯胤抿唇不語,看見日光從紅梅樹間篩落,投映在她潔白的臉蛋上,她的肌膚一向都是十分干淨的,在晴光之下,淡淡地泛著抹紅潤。
「對于我不跟你圓房的事,從來沒有听你埋怨過半句。」他平靜地說,不太明白自己此刻內心的想法,或許,他是等著她埋怨的,以現在的他而言,要抱她並非是做不到的事。
「那是你的決定,我也只能接受。」她微笑,平靜得一如往常,「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是要听你的話。」
「你一向都是如此逆來順受嗎?」他挑起眉梢。
「我看起來像是逆來順受嗎?」段倚柔反問,眸光瞬間黯了一黯,勾起一抹淺淺的苦笑,「或許是吧!只是已經習慣了,便不知道該如何反擊了。」
「如果這不是你真實的個性,那便是虛假了。」
「虛假?」她沒想到會听到這兩個字,傻愣了下,沒料到會從他的嘴里听到這兩個字。
「是,虛假。」他渾厚的嗓音斬釘截鐵,對于她只是淡然授受他的決定而感到一絲惱火,「這些日子以來,太爺爺說過你是好人,容容也說過你是好人,就連曹大掌櫃都替你說好話,原本世間的道理是有人喜歡,自然就會有人會討厭,可是你竟然可以人人贊好,沒有一點虛偽的功夫,還真是辦不到!」
看著他,她說不出話,只有心頭一陣沉沉的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