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 第十章
一行人回到山坡上頭,琇琇從另一邊的林子牽出一匹較矮的栗色馬。
「你騎馬?」朱見淮今天遇上的驚奇事大概超過以往數年。「琇琇你會騎馬?我才想這里偏僻,不可能走路過來,可你竟是騎馬?」
「我會騎馬啊。」琇琇笑逐顏開。「需要出門辦事,牽了馬就走,也不必叫人抬轎或雇馬車,省事多了。」
「王爺要去收驚了。」卓典還是語氣平板,宋劍揚已經笑了出來。
眾人走出一小段路,來到岔路口,琇琇轉向右邊道︰「我去買茶,往這邊走,先跟王爺告辭了。」
「這條路……」朱見淮看了方向。「會經過彩雲湖?」
「是的。茶莊就在彩雲湖邊,王爺要回王府,得從原路回去。」
「你一個姑娘家獨行山路,莫不怕有危險?」
「既然騎了馬,遇到壞人就跑呀。」她見王爺明顯的擔憂神色,忙笑道︰「不會有壞人啦,這邊有山村人家,我走了好幾年,都平安無事。」
「會不會有什麼山豬、野狗?」
「我見過野兔和野雞,還有蝴蝶蜜蜂……」
「既然無事,我也隨你走吧。」朱見淮立下決定。
一路沒有山豬野狗,而是鳥語花香,蝶舞翩翩。轉過兩個山頭,便見到彩雲湖的粼粼波光,湖畔有一屋,揚起一面「六愚茶莊」的布招。
朱見淮的目光越過了湖面。今日水氣重,稍有煙嵐,依稀可見在湖的另一邊,依然矗立著他與如雪初見的雙亭。
垂柳拂水,水映天光,碧山倒影不改。八年余來,這是他第一次重新踏上彩雲湖畔,也終于鼓起勇氣,直視那兩座勾起他無限回憶的亭子。
他收回視線,望向茶莊的木刻門聯,右聯「仁者樂山」,左聯「知者樂水」,橫幅則是「愚者樂茶」。
「爺,」琇琇先詢問王爺︰「這里的老板很好客,我來買茶時,通常稍坐片刻,喝上一杯茶,看看山水,這才回去,您也坐坐吧?」
「好。」
「石姑娘,您來啦。」老板走出大門。「我正想著您什麼時候來呢。春茶五斤給您留下了。啊,都是一起來的?來,進來喝杯茶,這位是?」
「這是我家主子爺。」琇琇答道。
「啊……」老板知道石姑娘從何而來,喜道︰「稀客啊,坐。」
「六愚茶莊,很有禪意。」朱見淮坐上竹椅。
「大爺您有所不知了。我家世代賣茶,我爹本想給我取個名字叫『陸羽』,後來想想不對,萬一這傻孩子不賣茶又不懂茶,豈不辱沒了茶聖的大名,便取個相近的音,叫我六愚。人家笨一次就好,我還要笨六次。」
「愚者樂茶啊。」朱見淮笑道︰「只要有好茶,多笨幾回也無妨。」
「好個多笨幾回也無妨。」臨窗處,唯一的客人大笑而起,抱拳道︰「敝人段春曉,家住杭州西湖畔,出生在春天,也是像六愚兄一樣,家父就近捻來蘇堤春曉的景名,給我取個春曉了。」
「段兄名字頗具詩意。」朱見淮拱手道︰「敝姓朱。」
段春曉是個明白人。北關人人皆知,冀王府里有個能干的主事石姑娘,再見石姑娘的主子爺儀表軒昂,自然就是冀王爺了。
「有緣結識朱兄,甚幸。」他抱拳回禮,又道︰「石姑娘,又見面了。」
「段爺你好。」琇琇也微笑道︰「上回見面好像是一年前?」
「正是一年。每年此時,我便要帶春茶來北方販售,別處銀貨兩訖就走,但這兒風景美,我總要盤桓數日,賞景夠了,閉上眼楮都是彩雲湖的山呀水的,也吃夠了六愚嫂的好菜,這才會走。」
「我買他的茶,還兼作客店供他吃住,真是虧大了。」彭六愚大大搖頭。
「老板,你招待段爺的本錢全添到我的買茶錢里了。」琇琇道。
大家都笑了,氣氛輕松愉快。彭六愚是主人,移來火爐,烹水煮茶。朱見淮邀段春曉同坐,一桌坐了三人,段春曉又招呼道︰「石姑娘不坐?」
「啊?我不坐。」琇琇從來沒跟王爺平起平坐過,一直都是站著的。
「琇琇,坐下來吧,難得出游一趟。」朱見淮也叫她坐。
「給卓叔坐。我坐這里。」琇琇趕緊先在旁邊一桌坐下來,既不顯得站著突兀,又能不跟主子同桌,還可以禮讓給輩分較高的卓典。
而宋劍揚一開始就守在門外,做他侍衛應有的執勤任務。
待復雜的座位問題解決,等待水沸時,彭六愚說起茶經,大家相談甚歡。
段春曉風趣健談,有做生意的靈活頭腦,卻無商賈的市儈俗氣,每年總要大江南北走一回,販茶兼雲游四方。
朱見淮見琇琇目不轉楮听段春曉說蘇堤典故,想到她自幼就拘在小小的王府,是否,她會向往那秀麗江南,離開北關去找她更廣闊的人生?
彭六愚送上泡好的茶,暫時驅走他的雜思,他舉杯品聞,輕啜一口。
「好茶!」他贊道。「我怎不知彩雲湖畔有你這間六愚茶莊呢?」
「我在這里七年嘍。」彭六愚為大家倒茶。「當初我家的就說,人家都在城里人多的大街開店,就我笨到偏僻的湖邊賣茶。」
原來已經開張七年了。朱見淮還是不得不感慨自己不聞世事久矣。
「還好有石姑娘這樣固定的主顧。」彭六愚又道︰「剛開張沒多久,石姑娘就上門喝茶,前後花了快半年的時間,總算合了口味,每年都來拿春曉他家采的春茶。」
朱見淮徐徐飲下這杯熟悉的茶湯,多年來,這就是琇琇為他泡的茶。
彭六愚為每個人倒了一杯茶,就連宋劍揚也有一杯,琇琇端到門邊去。
「劍揚,喝茶。謝謝你剛才丟石頭趕羊。」她微笑送上去
「沒什麼的。」宋劍揚接過茶碗,目光一接觸就移開。「多謝石姑娘。」
朱見淮見宋劍揚的神情,竟有些異樣滋味,畢竟劍揚和琇琇年齡相近,又是未婚,即便平日劍揚爽朗,卻總在面對琇琇時,還是會出現一抹不自在。
他怎麼了?他的丫鬟奉茶給侍衛,他竟然斤斤計較起來了。不,琇琇不是丫鬟,不服侍他時,她可以奉茶給任何人,他何必多心去留意呢。
他轉開視線,環看茶莊陳設,白牆素雅,茶甕古樸,一邊牆上掛有幾幅字畫,他起身走過去觀看。
「這里有幾幅字……嗯,都是好字……啊,也有我岳父的字。」
「北關詩社的朋友常來這兒作詩。」彭六愚解釋道。
「美景當前,不發詩興也難。」段春曉道︰「朱兄,既然喝了六愚兄七年的茶,應該很有心得吧?」
「是啊,我也想留字了。」朱見淮走到擺放筆墨的桌上,拿起筆,捋了袖,便將心里所想的寫到紙上。
彩雲易散 皓月難圓
他一寫下來,就發現字句憂傷,不合茶莊喝茶的閑情逸致。
「這不好。」沒人看到他寫了什麼,他說完便抓下紙張,揉成一團,想塞進煮水的小爐里。
「朱爺,不行。」彭六愚忙伸手擋住。「煮水講究,多一分火候都不行,您寫錯字的火氣到了茶里,這茶就燥了。」
「倒是長學問了。」朱見淮恍然大悟。
「爺,給我吧,我拿去後頭灶房燒掉。」琇琇取過他手里的紙團。
朱見淮回到桌前,思索片刻,仍是難以下筆。
「這茶太好,教我腸枯思竭,無以形容,不如就借個前人的詩句。」
一飲滌昏寐 情思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 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 何須苦心破煩惱
揮筆寫完唐朝詩僧皎然的詩,他大方落款「見淮草于六愚茶莊」。
「哇!」彭六愚大喜。王爺題名于上,這可是要拿來做傳家寶了。「我可以將朱爺您的字掛起來嗎?」
「若能增添六愚茶莊一分雅趣,無妨。」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
「朱兄好字!皎然好詩!六愚好茶!」段春曉舉杯,望看薄胎白瓷茶碗透出的色澤,吟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我且飲了這第二杯,便能清我神。六愚兄,再來第三杯,咱們就得道成仙了。」
「成仙之路遙遙,急不得也。」彭六愚語出禪機,慢慢搧著小火爐。
「來吃點心吧。」六愚嫂偕同琇琇捧了茶食過來。
彩雲湖畔,品茗清談,閑嗑小食,賓主盡歡。
朱見淮望向窗外,湖面水氣散去,對岸垂柳間,又見雙亭。
他的心很平靜,彷佛只是看著一幅山水圖畫,就只是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