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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浪龍 第十六章

在下旨褫去梅宛如後位,逐她出宮的隔天,雍綸也逃出了皇宮。是的!他是逃走的,在他的心里無比清楚自個兒的懦弱,沒有梅宛如的皇宮內苑,一瞬間空蕩得令他覺得可怕。從未怕過任何事物的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害怕的滋味,他覺得心頭像被剜了一塊血肉,空得、痛得令他感到手足無措。

他來到了夏宮想見最摯愛的母妃,見了她,卻是一句話都不想說,而佟若愚深知兒子倔強的性格,也是一句話都沒問,只是要他好好歇息。

不讓人說,不讓人勸,雍綸就像是逃避般,將自個兒給緊緊鎖進了心頭的牢籠里,一直在夏宮里待了大半個月,就算這座宮廷里住著他最討厭的父皇,他都寧可待在這里,也不願意回到皇宮。

風聲呼呼,位在京城北方的夏宮,在近秋時分天候冷得特別快,這里只是龍琛與佟若愚的暫居之地,等到他們在江南的別居落成之後,他們就會搬到南方去,屆時就會遠離京城。他們心里都很清楚,這對于雍綸而言是必要的,如果太上皇不遠離京城這個權力核心,那麼繼位為新皇的雍綸將會面對分散成兩派勢力的朝廷,而前些時日八賢王能夠趁虛而入,也就是算中了這一點。

咚地一聲,長箭飛穿入靶,又是一記正中紅心,在靶子的中心已經被長箭所佔滿,草地上還散落了許多被擠落的羽箭。

雍綸一身勁裝,不斷地從背上的箭筒取過新箭,拉滿弓,一次又一次地發箭射穿紅心,俊朗的臉龐面無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提早進入了冬天的寒霜。

「好箭術,只可惜方向錯了。」龍琛揮退了左右,走進了草坪上,取過另一把弓,不告從雍綸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拉滿弓,同樣是正中紅心,轉過眸,看見了兒子更加陰沈的眼神,「靶子終究只是靶子,不會變成你的心,就算你把它射得千瘡百孔,你的心依舊不會死。」

「朕听不懂你在說什麼。」雍綸冷哼了聲,裝作听不見爹親話里的含意,解開了背上的箭筒,隨手澤到一旁的草地上,轉身就想離開。

「慢著!」龍琛揚聲喊住了兒子,「難道,僅只因為她說不曾愛過你,你就輕易放棄了?看來,咱們父子還真是一個模樣,同樣的愚蠢。」「不要拿朕跟你比較,朕跟你不一樣!」雍綸一臉惱怒地回頭,瞪著這二十年來從未與他契合過的親爹。

「是嗎?」龍琛聳了聳肩,滿臉不太在意,「也對,咱們確實不同,怎麼說來,我這個父皇都比你聰明一點。」

「真是大言不慚,父皇,你做過的蠢事可沒比兒臣少啊!」雍綸挑起眉梢,冷冷地笑說道。

一瞬間,冷風襲來,讓他們之間原本已經沉凝的氣氛更添幾分冰涼,龍琛抿唇沉凝了半晌,想起了來此之前,若愚交代過干萬不可以再與兒子吵架,否則就不許他出面。

果然不愧是他心愛的女子,對于他的個性知之甚詳,龍琛揚唇笑嘆了聲,緩緩地點頭,「是,你說得沒錯,咱們心里都很清楚,我確實做過了蠢事,而我生平做錯了兩件事情,其一,是當年將你母妃送去西麝國和親,其二,是低估了你不服輸的個性。」

「朕一直以為父皇應該很清楚才對。」

「不,我確實錯估了,我以為用狠硬的手段可以挫你的銳氣,可以逼你對我這個父皇俯首稱臣,可是只不過造成了咱們父子之間一次次的惡斗,徒讓你的母妃夾在咱們父子之間左右為難。」

「母妃說,你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疼愛朕。」對于這種解釋,多年來,雍綸只是嗤之以鼻,覺得娘親只是為了想替他們父子圓場而不惜說了大謊。

「若愚說對了,是,你明明就是我最重視的皇子,可是,也就是因為心里在乎,所以更不知道該如何疼愛。」

聞言,雍綸好半晌震驚得無法說話,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可以從父皇口中听到他疼愛自己的話語,他一直以為是母妃為了緩和父子兩人之間的氣氛,才會故意替父皇說好話。

從西麝國回中原二十多年,他從未曾有一天想過自己是被父皇疼愛的,在他的心里,以為父皇疼愛其它兄弟,遠遠勝過他這個逆子!

曾經,在九歲那年,他極喜愛一具從西域進貢的精巧馬鞍,他也不諱讓父皇知道他的喜愛,可是,父皇卻當著他的面,將馬鞍賜給了另一名年紀比他更小的皇弟,只為了教訓他從西麝國回到中原之後,不曾給他這位父皇好臉色。

而真正讓他們父子決裂的一次事件,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那是一場為了皇室子弟所舉辦的騎射大賽,參與賽事的不只有皇子,還有幾名年紀比他更大的堂皇兄,但以他的技巧最好,而他看出了無論是誰,都想要爭得第一,得到皇帝的歡心,這一點讓他感到厭惡,所以故意拿下最後一名。因為,他不想討自己父皇的歡心。他永遠忘不掉當自己回到終點時,父皇下令殺掉他的坐騎,理由是會鈍化他皇兒騎術的劣馬,不留也罷,當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馬兒被殺,就算他喊著說自己是故意輸掉比賽,也沒有改變父皇的心意,那一刻,他才知道,馬兒被殺,也是為了教訓他的桀驚不馴。

龍琛看著兒子充滿冷冽的眼神,知道他想起了過去的種種,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若愚曾經說我幼稚,但我不認,可是如今想來,我確實不夠理智,較之于你當年不過是個娃兒,我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認真跟你拗了起來,這不是幼稚,還會是什麼呢?如果,我能夠早些明白你的本質,或許,我們父子今天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話呢?你根本不必要說,因為朕不會在乎,也不想听。」雍綸沒想到會听見父皇苦澀的自嘲,雖然嘴里說得冷硬,心里卻是受到震撼的。

「因為我不想讓你與我犯下同樣的錯誤。」說到了最終,無論受到了多少窩囊氣,龍琛心里還是疼愛兒子的,說完,他轉身就要離去,走到一半忽然頓了一頓,回過頭笑道︰「對了,有一句話父皇一直忘記告訴你,趁現在想起來,順便告訴你吧!」

「什麼話?」

「這些年來你做得很好,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比我料想中更英明的好皇帝,我一向只知道你聰明,但沒想到你可以做得那麼好。」

「朕只是不想輸給你,只是不想輸而已。」他定定地啾著父親,心里並沒有因為他的稱許而高興,但卻也不是完全無動于衷,在他的心底,有一瞬間涌起一絲欣然的雀躍。

龍琛笑嘆了聲,看著兒子高大俊朗的身影,就像是在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同樣的不服輸,也同樣為了愛痴狂。

或許,就像若愚所說的一樣,造成他們父子之問水火不容的原因,僅只是因為他們太過相似,而人們往往最不喜愛的,就是與自己相同的人。

他回過頭,拾步離去,心想或許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畢竟是二十年所造成的裂痕,怕已經成為他們父子之間永遠都不能夠再挽回的遺憾……

穿過不甚厚實的簡單木門里,有著一個小巧而別致的院子,院子里架著竹棚子,棚子下擺著幾張不怎麼牢固的木桌與木椅,樸實的模樣幾近簡陋,讓人無法聯想這個小院的主子曾經是位極榮顯的一國之母。

清晨,光亮透過窗欞,如束般迤邐進屋內。

梅宛如靜靜地坐在床榻上,低斂著美眸,視線停駐在自己覆在被褥之中的雙腿,是的,她確實在注視著自己的雙腿,但是,在她空洞的雙眸之中,卻是映不進半點光亮。

她已經很努力了,但是她的雙眼卻仍舊只能見到稀薄的影子,一天天,一日日,她可以看見的東西越來越模糊。

或許,明兒個她就再也看不見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苦笑,很快地,除卻了黑暗,她什麼東西都再也看不見。

雖然她的心里早就做好了準備,但仍舊忍不住感到難過。

「娘娘,妳醒了嗎?」伴隨著開門聲傳來的是閩兒清亮的嗓音,「今兒個的天氣晴朗得很,讓閩兒帶妳出去走走,透透氣兒。」

聞言,梅宛如沒有響應,伸手按住自己的膝蓋,透過指尖感覺著它們的存在,這瞬間,她的指尖微微地顫抖。

「娘娘,妳怎麼不說話?閩兒可不許妳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來,閩兒替妳拿手杖來了,咱們到院子里,娘娘的早膳就在院子里的藤棚下吃吧!」閩兒走到床邊,拉著主子的手,要引領她下床。

「娘娘,妳的手好冰,是昨晚的被子蓋得不夠暖嗎?」閩兒驚嚷。

梅宛如冷不防地抽回縴手,搖了搖頭,故作輕松地聳肩,「不,妳給我蓋的被子很暖和,差點害我熱得睡不著覺。」

「那為什麼妳的手握起來那麼冰涼?一定是因為娘娘成天都待在屋里,身子骨變差了,來,咱們出去走走,讓閩兒替娘娘進碗熱粥暖暖身子。」說著,閩兒大刺刺地替主子掀開被子,過了半晌,仍舊不見她動靜,「娘娘?妳怎麼不下床?妳真的不想出去走走嗎?」

「不,我想出去,可是……」梅宛如閉上雙眸,女敕唇因為喉頭的哽咽而一陣緊抿,「我的腳不能動,它們沒有感覺。」

「娘娘?!」

「不要慌張,這是遲早的事情,現在可能只是暫時,就像一開始我的眼楮從逐漸模糊,到現在只能看見稀薄的影子,我的雙腿也會像這樣吧!慢慢的、慢慢的失去知覺,直到再也不能走動。」

「閩兒去找大夫,這就去找大夫!」說著,閩兒轉身就要跑出去。

「不要去。」她喊住閩兒,「不要去,請了大夫只是浪費銀子,我們都試過了,不是嗎?大夫治不好我的眼楮,他也不會治好我的腿,我只需要再歇息一會兒,或許,過會兒我的腿就能動了。」

「娘娘……」閩兒難過得紅了眼眶,「如果我們還在宮里就好了,如果還在宮里,就可以替娘娘找最好的大夫。」

聞言,梅宛如只是搖搖頭,再也按捺不住悲傷的心情,豆大的淚水滾落她的雙頰,跌碎在被褥上。

「娘娘,妳怎麼掉眼淚了?是不是哪里又疼了?」

「我想念皇上。」她柔軟的嗓音說得好輕、好淺,彷佛只要語氣再重一些,就會讓已經夠疼的心更加揪痛。

「什麼?娘娘再說一次,閩兒沒听清楚。」

梅宛如搖了搖頭,緊閉雙唇,不再說半個字,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跌墜。

她想念他。或許是因為雙眼逐漸地失明,讓她的心不再堅強,讓她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想念著他,想要見他的心情,就像是利刃一刀刀剜著她的心,隨著時日的增加,利刃剜得越深,疼進了她的心坎兒里。

她覺得好諷刺,那日,她明明把話說得那麼絕情殘忍,才過多久的時日,她卻已經在想念他。

曾經,她覺得他很不仁慈,可是,她現在覺得自己比他更殘忍千倍萬倍!

他都已經說愛她了,她卻仍舊把話說得如此絕情!

她深深明白他是一個多麼心高氣傲的男人,在那一刻,都肯委屈他從不肯為任何人放棄的自尊來說愛她了,她卻仍舊忍心傷害他!

她好狠!真的很狠!

就算一輩子再也得不到他的原諒,也是她罪有應得。

只是想念呵!

伴著滾落的淚水,梅宛如輕輕地嘆了口氣,無法控制心里的想念,就像附食在她骨血上的蛆,以她的生命為養分,只要她仍活著的一天,就依然會發作,依然能夠令她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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