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小姐不愛了 第十二章
簡礎洋不知道自己這一晚是如何度過的。
他只是躺在曾經屬于兩人的床上,哪怕用盡再多力氣,除了洗衣粉的氣味外再沒嗅聞到一絲屬于她的氣息。口袋里的戒指在他翻身之時壓痛他,他最後將之握在手心,像個護身符,這才蒙蒙朧朧地睡去。
他作了一個夢。
一個……關于很久之前的夢,久到他醒來憶起,不禁驚訝自己還記得。
他死去的母親抱著幼時的他,對著另一個女人信誓旦旦道︰「我們絕對不會再從你跟你兒子身上奪走什麼,包含唐這個姓……」
他的母親,本質里是一個正直到過分的女人。
她人生里最大的污點,就是在一時不察的情況下,做了人家的第三者,即便早早抽身,在懷著他的情況下遠走,避居鄉下,可他的存在也已造成了傷害,甚至他與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唐湘邑,年紀只差了三個月。
唐夫人畢竟是世家出身,獲知消息,前後衡量下,願意給予她二房的身份,並且讓他這個私生子認祖歸宗,他母親卻堅決地不同意。
他的成長過程里,他的母親總是一再告誡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要強求,尤其是你哥哥的,你多讓著他,不管他要什麼,都給他……」
身為一個母親,她很了不起,不論身份為何,她在各種壓力下,斷絕了唐家的後援,既嚴又慈,獨自把少了父親的那一份關愛也極力補給他。他的童年並無任何缺憾,正因為過得幸福,才會覺得連母親愧欠的那份都該好好地賠給他的哥哥及唐夫人。
所以他在唐夫人的要求之下進入集團,輔佐哥哥,縱使哥哥從不領情……他認定這是一份責任,所以在唐湘邑告知他將娶陶蜜亞時,他也忍住了心底那股翻騰,只沉沉道︰「恭喜你。」
他並未爭取。
那是一個不在選項內的選項,盡管……他之後有了後悔。
隔天一早,簡礎洋好好地打理自己,把胡髭刮去、換上發縐的西裝,重新打扮,在挑選領帶時他怔了一會兒,但很快地選好一條,出門之際想起昨天上司的交代,只得繞去醫院探望一下陶蜜亞的情況。
自從兩人上次不歡而散,他就沒再看望過她,即便去了也只是跟看護做些交接,詢問狀況,回報上司。
而這段期間,他沒接過陶蜜亞打來任何一通電話,可見杜樂茵並未把這事告訴她。
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瞞著,她一個人究竟憋得有多辛苦?他沒再想,怕一旦想下去,就會沒完沒了。
醫院里,陶蜜亞一見到他,臉上就像罩了十層寒霜。「一早就逼我看髒東西,是嫌我心情還不夠差?」
簡礎洋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想見我就自己收斂點,你想浪費醫療資源多久?即便醫院是唐家開的,主人姓唐不姓陶。」
這話戳中陶蜜亞的痛處,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想離婚。」
簡礎洋頓住。「……什麼?」
「我不是開玩笑的。」
他知道。「湘邑同意?」
陶蜜亞扯了扯唇。「為什麼不?」在外界看來,他們這對「蜜糖夫妻」早已貌合神離,既然如此就沒有任何延續的必要。「我先說,當初我和湘邑結婚,期限約好就只一年,我愛他……偏偏他不愛我,女人真的沒辦法跟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至少我不行,只要一想到未來都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就快瘋了。」
陶蜜亞說這番話是真心的。不論如何,簡礎洋仍是她信任的好友,不過還是不忘貶損兩句。「怎那副表情?我離婚,你不開心?」
什麼表情?簡礎洋眼前沒鏡子,唯獨確信心里除了一時的驚愕之外,竟無任何一絲喜悅或解月兌的感覺。他瞅著她,曾經一度後悔沒撒手追,眼睜睜地看她嫁給別人……他的異母哥哥兼上司,他本以為自己會糾結在這件事上,也許一輩子,然而這一刻,他卻被自己的平靜給嚇到了。
唯一吃驚的,大抵就是她和唐湘邑的婚姻有期限這回事。
「你想好了?」
「是。」陶蜜亞語氣堅定,目光銳利。「這件事先別告訴茵茵……還有礎洋,你听懂我剛才的意思了嗎?女人真的沒辦法跟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
「我懂。」他淡淡笑道。
所以……杜樂茵離開了。
思及此,他胸口便有一股撕扯般的痛。得知陶蜜亞想離婚的決心,除了表示遺憾,他心底沒有過多起伏,甚至沒去質問唐湘邑兩人當初結婚的緣由。這令他隱隱產生了一些茫然,好似心底的天秤早已傾斜,但自己竟無所覺。
杜樂茵走了,他的言行舉止並未因這些變化而有不同,他照樣上班,該加班到幾點就到幾點,回到家里便洗澡睡覺,周而復始,規律至極。
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他忽然發覺這屋子太空了,空得像荒漠,教人窒悶不已。
于是他弄了許多盆花放在陽台,偏又無暇照看,沒一陣便枯了一片,很是淒慘。簡礎洋只得放棄種花,改買了許多王菲的專輯,任那空靈縹緲的女聲如煙霧般填滿她離去後顯得空蕩的屋子,卻更顯清冷。
甚至于夜半醒來,他探手觸模隔壁床鋪,空蕩蕩的,不禁渾身發冷,滿頭冷汗。那冷好似滲進了骨子里,他感覺構成「簡礎洋」這個人的一部分內核,正在逐漸衰敗、死去,只剩身體機能還在運作,不會哭、不會笑,像個沒有心的機器。
簡礎洋終于受不了,拿了一個月前就向人事部探問得來的地址,前往杜樂茵新搬去的小區。
這里氣氛寧靜,極少人來,附近有個綠意盎然的小公園。他晚上九點便到那兒,坐在車里,等她下班回家。他沒打算做什麼,只是想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況下,悄悄地看她一眼,解一解思念的癮。
百貨公司九點半打烊,她晚班下班,回到家時已近十一點。
簡礎洋好不容易看見了她,連眼都舍不得眨,即便夜半街燈下她身影朦朧,他仍靠記憶清晰地描摹出了她的模樣。
杜樂茵走進一幢米白色的公寓里,不一會兒,屬于她那間屋子的燈亮起,隔著一段距離,簡礎洋發現了她陽台上的幾盆小花。
原來,花開了。
他怔在那兒許久,望著那些花,關于溫暖的渴望,仿佛一點一點回到了他身軀里。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用自己剛新辦的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半晌,有人接起,還是那般清脆甜柔的女聲。「喂?請問哪里?」
他喉嚨如遭扼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喂?听得到嗎?不說話我要掛了唷。」
「……」
「奇怪……」喃著,杜樂茵掛了電話。
手機里傳來陣陣刺耳的嘟嘟聲,他卻始終沒把電話放下。
他看著那盆白花,隱約想起她說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情景,滿片的白色玫瑰,幼稚可笑的粉紅色氣球,第一次為了另一個人失控,不顧一切地喝醉……
然後一轉身,卻見她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柔白的身影幾乎與這片花海融為一體,仿佛從玫瑰里誕生的精靈,在燈光下閃耀著異樣的純淨。
他為自己奇異的幻想笑了。「過來。」
她沒動,像是被嚇著了。
「過來。」他又說了一遍。
她始終沒動,怯生生的。他蹙眉,想她若真是玫瑰花精,用花朵引誘也許有效,便從桌上的花籃里摘了一朵。「過來。」
她終于走上前,為了表示贊許,他把花別在了她頭上。
然後,坐下來繼續喝酒。
她問他。「你很傷心嗎?」
「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笑了,很溫柔的。「喔……那沒關系,你慢慢喝,我……我會照顧你。」
——我會照顧你。
之後再有記憶,他已被飯店工作人員喚醒,身上披了毯子。因為太虛幻,他索性將之當成了夢境,徹底忘懷,唯獨她說的話在腦里、心里,不斷回蕩,以致後來再遇見她的時候,「我會照顧你」這句話幾乎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原來,早在那時,他就為她動了心、動了情。
杜樂茵不是沒給過他機會,從病房里的對話到她搬離,足足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還留在他身邊,他卻把她的反常看做是缺乏寵愛的表現。
因為他始終把她當作寵物,不想她介入自己的內心,干涉太多,卻忘了她的本質如涓涓細流,在他壓根兒不及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走到了他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
所以她走了,他的心也空了。
而他居然遲鈍得直到現在才明白。
簡礎洋坐在車里,很久以後,濕熱的淚水從眼眶里溢出。
這不是悔恨,也不是失去了才懂,他一直都很珍惜她在他身邊,一直都想對她好,他只是搞錯了自己的心態,用了笨拙的方式。他這輩子還沒好好愛過一個人,出錯是肯定的,但她從沒說過一句不對,只是笑著,包容他所有的錯誤。
于是他像個迷路的孩童,辨不明方向,如今終于走到死胡同,即便想重新再來,機會也已失去。
他哭聲壓抑,氣息紊亂,從不知道一個人心痛居然可以痛到這種地步。
就連陶蜜亞結婚那時,他都不記得自己有這麼痛。
因為她安慰了他。
「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當時她的言語猶在耳畔,听見了病房里的對話,她又是什麼心情?
簡礎洋不敢想。
怕一旦想了,連在這兒默默看著她的勇氣,都要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