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類 第九章
走進病房,黃柏毅見著病床上的身影,有些意外;他沒想過她口氣淡然下所說的「來看家人」,是這樣頸部以下全無反應、只能躺在床上的家人。
「姑姑、阿姨,這是我地檢署的同事,剛好遇上,請他們來吃個蛋糕。」她介紹後,彎身切蛋糕。
邵姑姑熱情招待,拉了椅子過來;黃柏毅有點不好意思,總覺得打擾了病人休息,黃宛貞倒是往椅上一坐,接過蛋糕就吃了起來。
「抱歉,這是我姊,她心理上生病了,不大懂得待人處世的方法。」黃柏毅歉然道。
邵姑姑笑一聲,拍拍床上邵海生的肩頭。「那有什麼關系,我們這個躺在床上的更不懂得待人處世的方法,客人來也不會坐起來說『嗨』。」
黃柏毅笑一下,對這位長輩印象甚好,能這樣自娛娛人,才能把生活過得快樂吧。有時候生活中的苦,並非真的苦,往往是自己不懂得讓自己快樂,是自尋煩惱。
「你吃慢點,不要像我跟媽餓了你幾頓似的。」見黃宛貞大口吞著,黃柏毅叮嚀一聲。
「這給你。」邵海晴遞給他一盤,才發現不見那道白袍身影,遂問︰「姑姑,俞大哥走了?」
「說等等有會議,先回去準備。」
邵海晴點頭,想說點什麼,被搶了白。
「他不吃蛋糕嗎?」黃宛貞盯著床上男人看,四眼相對,一個好奇,一個平靜。
「他不能吃,因為他生病了。」邵海晴說著,語聲稍要比尋常工作時候來得溫柔。黃柏毅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跟我一樣生病了哦?」
「對呀,所以你等等要乖乖跟阿毅去看醫生,要不然就會像他一樣,連蛋糕都不能吃了。」邵海晴指著自己兄長,柔聲勸慰。
「他好可憐喔……」黃宛貞忽伸手模上邵海生的臉,對方只睜著無神平靜的眼楮看她,她皺著眉,說︰「以後我來醫院時,都先來看你好不好?」
黃柏毅欲開口阻擋黃宛貞舉止,邵海晴在一旁淡道︰「不要緊,我哥喜歡人家和他說話,他雖然頸部以下沒知覺,但是腦袋很清楚,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也會有情緒。」
他看看床上男人眼珠子直盯著自己的姊姊,好像真在听她說話,他安了心。他側首,看著邵海晴問︰「可以知道原因嗎?車禍?」
「不是。」她搖首,見幾個阿姨和姑姑有她們的話題,她走至窗邊,才緩緩說道︰「是他當兵時發生的。那時他在部隊,也就一般的班兵,一天夜里睡覺,忽然醒來抱著頭在地上翻滾大叫,同寢室的都被他嚇壞了,但醫官說他是在夢游,也沒有做處理,等我們接到電話時,他已經被送進醫院開刀。術後就是這種情況,他什麼也來不及說來不及做,就連拿筆寫給我們看都辦不到。」
「軍方怎麼說?」他微微皺眉,大略猜到又是一起軍中意外,通常這類意外難有真相。
「沒怎麼說,除了推卸責任,什麼也沒有。他在寢室滾地大叫頭痛,這是他同寢室弟兄說的,軍方並沒這麼告訴我們,只說他夢游撞到頭。」
「夢游撞到頭?」黃柏毅諷笑一聲。「這麼瞎的理由軍方也說得出口?」
她垂眼,語氣無奈。「他們都敢那麼說了,我們家屬也拿他們沒辦法,再多責怪也無法讓我哥好起來。」
「你們就這樣默默接受這個事實,沒想去調查清楚?」
邵海晴一張菱唇微微地揚了揚,似笑又非笑。「我爸只是個藥劑師,我媽是家庭主婦,我哥長我十歲,當時我也只是個高中生,這樣的家庭拿什麼跟軍方要求調查清楚?他們只是嘴上說會負責會查明原因,實際上什麼也沒做。」
「所以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
「醫生後來有說明,說我哥有隱性地中海貧血癥,我們再依我哥他同梯弟兄轉述的內容,猜測事發那天,我哥可能有操練過度的現象,但他這種病不能有太激烈的運動,也容易頭痛,所以他才會在晚上睡覺時忽然痛醒。」
「你們之前不知道他有這種病?」
她搖首,深深一嘆。「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表示過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平時看他也很健康,他又愛打籃球,從未發過病。」
「當時發病時,顯然醫官有疏失,這部分有沒有去追究責任?」夢游這麼瞎的理由軍方也敢說,他在心里諷笑。
邵海晴不說話了,只是盯著窗外。陽光碎金般在她眨動的眼睫上滑過,襯得她膚白如玉。好半晌後,她那雙深黑的眼眸靜靜落在他面上。「黃檢,我們對許多事去追究責任的目的是什麼?」
他似乎明白她還有話想說,並不答腔,只看著她。
「我們當然有追究,可是小蝦米怎麼對抗大鯨魚?從以前到現在有多少軍人死在軍中?但上面那些人有自我檢討過嗎?最後是我媽吞了安眠藥自殺,是她以她的生命去抗議軍方的輕率和草菅人命。也許死的不是他們的家人,他們根本不痛不癢,還把新聞壓了下來,全國各大報,只有水果日報有報導,小小的一篇。」
她情緒略顯激動,黑眸滲出水光。「我哥似乎知道我媽離開了,他曾經企圖咬舌,還好馬上發現。我大三那年,我爸在工作時突然倒下,心肌梗塞離開的,他一直沒能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加上他工作時間長,所以就這麼走了。」
她眨了眨濕潤的眼。「如果追究責任的代價是另一條、二條人命的付出,值不值得?」
對于事情後續的發展,他甚感意外,想掀唇說點什麼,又發現說什麼都是多余。盯著她微紅眼眶,他只問︰「所以你考法醫?」
察覺自己波動的情緒,邵海晴轉首望窗外,深呼息後才道︰「我爸是藥劑師,我和我哥本來就有意願要從醫,只是因為我哥的事更堅定這個念頭。考上後,才知道台灣法醫人手不足,所以我決定走這條路。一個看診是看活人,一個是看死人,沒什麼分別。」她像已恢復情緒,語氣明顯輕快。
黃柏毅笑著,睞了她一眼,目光隨即調往窗外。「最好沒分別。」
「看死人比較清靜,也比較安全。看活人要是一旁家屬不滿意,可能就送我兩圈黑輪。」
她是在說笑嗎?他眸光轉瞬間與她的在窗面上交會,兩人均是微愣後,同時笑開。
「你很少真心地笑,就像現在這樣。」黃柏毅忽道。
她不置可否,卻是問︰「會嗎?」
「你的笑容多數是敷衍,那是一種隔著距離的笑,這是在武裝自己。也許你遭遇的家庭變故迫使你一夜間長大,你強迫自己堅強、懂事、穩重,所以你的笑容變得疏淡,像是怕人還把你當孩子似的;尤其你是女法醫,擔心同事或家屬因你的性別而看輕你的能力。」
她听了听,只淡問︰「你什麼時候成了心理學家?」
他聳肩。「我只是能體會你的處境。至于性別歧視這個,女檢察官都會遇上,很多警方不只質疑女檢座,連我這種男檢察官也會被質疑。他們通常認為,以他們辦案的資歷,憑什麼听我們這種只會口頭差遣的檢察官辦事。」
邵海晴靜了瞬,側眸看他。「同理可證,所以你的言行也是一種武裝嗎?假裝自己花心、假裝自己愛看美女、假裝自己吊兒郎當,其實說到底,你只是不想讓人發覺你的壓力,甚至是你不想要被同情。」
「我不否認。不過,愛看美女何必假裝?男人都愛看美女啊,難道女人就不愛看帥哥?」
她點頭。「也是。美好的事物人人喜歡。」或許正因為署里同仁皆知他愛看美女,最後他在大家眼里成了一顆花心蘿卜。
「其實,想哭就哭,何必壓抑?因為是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哭?」
邵海晴微愣,明白他意指方才她波動的情緒,她說︰「哭是弱者的表現。」
「誰這樣告訴你的?所以我說你只是在武裝自己,只要讓你待在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就能痛快地哭了吧。」
被說中心思,她有點別扭地開口︰「才不是這樣。」
「你是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剛和你前男友分手,就在樓下大廳哭得死去活來的,哭到連面紙都用光,鼻水都要流出來了沒紙可擦,最後只能摀著鼻子,這樣還不算痛哭嗎?」並非要故意揭她傷疤或探究她秘密,僅是覺得她這年紀的女子,很多人還很天真,不知道人生目標在哪,像她這樣一肩挑起重擔的不多見,她為什麼還要壓抑?
他一個男人,為了精神分裂的姊姊,都常有深深的無力感了,何況是她?
她張圓了嘴,直勾勾盯著他瞧。那天,鄰座那人的模樣她並未留意,只幾次低眼時覷見那雙被包裹在西褲下的長腿。她知道是男性,難道是他?「你……那個拿面紙給我的人……」
黃柏毅聳聳肩,道︰「你那時候哭得很慘,真的非常慘。我又發現你有淚痣,我心里就想,難怪那麼會哭。」
她耳根一熱,連臉頰也漫出粉澤。她想起他問過她是不是很愛哭,原來他一開始就認出她了。深埋的情緒與心思皆被這男人看透,她心微慌著,轉開視線,她盯著窗外,想著,以後在他面前,武裝是不是多余了?
兩人靜了很久,都未再開口,病房里只有身後邵姑姑和熱心阿姨們的交談聲,以及黃宛貞斷斷續續對著床上男人說話的聲音。
稍久的靜默後,盯著窗外的黃柏毅忽然低著音嗓,道︰「或許,我們就是傳說中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