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嫁 第九章
第四章
「哼哼,哼哼哼……」
坐在後山佛堂外的蓬萊,兩手緊捏著手中的家信,將信里的內容反復看上一遍又一遍,以往渾身上下充滿奸商氣質的他,此刻儼然已成了只來自地獄的索命羅剎。
「做生意做到雇主的床上去?」自看信起就一直陰陰笑個不停的蓬萊,從鼻尖蹭出一團冷氣,「老五他是又蠢回七歲去了嗎?把我含辛茹苦教給他的一切全都諸腦後不成?他竟被人吃干抹淨還賠了夫人又折兵?」
「注意你的措辭。坐在佛堂里的大師兄,光听蓬萊的口氣,就知道最護自家崽子的蓬萊,此刻的理智已然被他給踢成天邊的那一顆流星。
蓬萊壓根就沒听見門後之人對他說了什麼,他倏地握緊了拳頭。「不行,就算是女皇也不許欺負我家的孩子!」豈有此理容易那孩子看起來熊歸熊,但好歹也是他親自一手拉拔養大的。
「師弟,你冷靜點。」
「這叫我怎麼冷靜?」如同吞了十斤暴烈的火藥,蓬萊氣得將信紙扔在地上憤怒地一踩再踩,「睡了老五、佔了老五的便宜後,那女人就想甩了扔了咱老五?她想得美!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
他是不是忘了那位女皇的月復中還有個什麼?她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好嗎?
「咱家老五究竟是哪點不好?她憑什麼擺出高高在上的臉色看他不上?竟還敢嫌棄老五沒權沒勢沒背景?當我黃金門的人都是死的啊?我黃金門什麼時候那麼登不上台面了?」
「咳,師弟。」似乎愈扯愈遠了。
蓬萊凶巴巴地回吼,「別吵,我還沒說完!」
「……你繼續。」
「咱家老五無論是人品武功容貌還是性格都是極好的,更別說他日後還可能繼承幾座金山呢,就算日後不算那些金山,他現下的私房也可以跟人家的國庫比擬了。哪,你說說,咱們家老五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勢有勢,這麼個提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夫婿人選,那女人她還窮挑剔個什麼勁?真以為我黃金門看得上她那個破皇夫的身分?」
大師兄清冷的聲音,淡淡在門後響起。
「我記得上上回老五回來的時候,你才對老五說過,他要是再性格沖動四處給你捅樓子的話,你會將他吊起來揍一頓。」容易真要有那麼好,他還會像只老母雞般對他嘀咕?
「少同我說這些,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蓬萊將頭一甩,根本就不承認他曾說過這類的言辭。」
好想出關揍人怎麼辦?
「總之這事我管定了!管他是南貞女皇還是什麼西苑或北蒙,得罪我黃金門的統統都得給我死!」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氣得兩眼都充血通紅的蓬萊,說什麼也咽不下這筆胡涂的鴛鴦帳。
「師弟……」大師兄的語調中明顯摻上了絲絲無奈。
「大師兄你別管,你盡管繼續蹲在里面念你的經,這等小事我自會處理好,完全不勞你來費心!」等不及想報復回去的蓬萊揚聲一吼,接著便怒氣沖沖地甩袖走人,完全不留給大師兄交涉的余地。
不待蓬萊走遠,佛堂長久緊閉的門扇,輕輕被打開一道縫隙,一只優美修長的手自門縫里探出來,揚起一指朝外頭的某人勾了勾。
「小八。」
被迫一同看過那封家信的莫追,不情不願地瞄向佛堂的大門。
「大師兄,你可不可以當作我今兒個沒來過這,還什麼也沒看見沒听見?」他門里的事務都已忙不完了,才不想自找麻煩再蹚進那攤子渾水里。
大師兄沒得商量地對他吩咐。
「派人看著你二師兄,別讓他過頭了。」
「……」莫追無聲地在心中哀號,肯定會過頭的啊,那個最護自家孩子的老媽子怎可能會善罷罷休?
像是怕莫追會死得不夠快似的,沒什麼良心的大師兄又再添上一句。
「倘若蓬萊沒得我的允許執意要下山,你便去攔住他。
莫追死死地瞪大眼珠子。有沒有搞錯,基本上二師兄只要大刀一出,方圓一里內就沒啥活口了,這、這……怎麼攔啊?他還想要長命百歲好不好?
他抱著一線希望的問:「若我攔不住呢?」難道到時候大師兄肯親自出馬?
「那就叫上你三師兄。」品性與武力兼優的玄靈,應當是能夠制得住偶爾會小小失控的蓬萊。
莫追听了更是欲哭無淚。
叫三師兄去?這是想火上添油嗎?大師兄就不怕一旦他倆動起手來,黃金門會被夷為平地?且他還不知三師兄這個遠水救不救得了他們這叢近火。
佛堂大門再次徐徐合上,末了,大師兄不忘帶上一句冰冷的催促。
「還不快去?」
「是……」
出使西苑國的南貞使團,因女皇鳳體有恙,故未按照出使計劃在西苑國多作停留,反而提前起程離開西苑國,臨時改赴雲取宮請神宮宮主為女皇治疾。
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且女皇一行人走得又急,使得特意趕赴西苑國而來,本欲與女皇談談聯姻之事的各國使臣皆撲了個空,而為此感到開心的,大概也只有容易一人罷了。
得知女皇欲至雲取宮的理由之後,容易的確是深受打擊而消沉了好幾日,可素來不會將煩惱擱在心中太久的他,未過多久,就又重新站了起來,並一改先前的消極不振,反而死纏爛打地跟在南貞使團的後頭,無論女皇派人再如何表示她不需要多添一名不在名單內的保鏢,不請自來的容易就像只打不死的蟑螂,趕都趕不走。
這一日,出行的隊伍在西苑國國境邊處的一座小鎮歇腳之時,臉皮厚如城牆的容易,就又再次準時出現在女皇的御駕之前,由軟香將軍所派出來的親衛隊伍,也又一次地將他包圍起來,準備再一次將這只煩死人的蒼蠅給趕離女皇的面前。
不似以往從不為難這些勞苦功高的親衛,這一回耐性已至底限的容易,沒再安分地與他們配合,反而在扳了扳頸項之後,對他們散出淡淡的威壓。
「我乃相級中階。」
某些不知容易底細的親衛,不約而同地呼吸一滯,有些甚至畏懼地往後退了幾步。
容易冷著臉,眼刀子又快又狠地甩過去,「再趕我一回,我就把你們都剁了喂狗。」
當下所有人齊刷刷地全都退離他老遠,再沒人敢上前去阻撓他的跟蹤狂大業。
「傅大俠,您看這……」趕不走那尊已快翻臉的大神,軟香將軍苦著一張臉來向傅衡求援。
「與我無關。」傅衡冷冷一笑,刻意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他可是相級中階,我一個小小相級初階怎可能對付得了他?貴國女皇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哼,不想看到容易是不是?他就偏要叫容易惡心死她。
坐在車子里的清澄接獲軟香所報來的消息後,她不禁神色一黯。
「他還跟著?」本以為在那樣不給他顏面後,他會識相點不再與她作對,或是一氣之下就此離開,沒想到他竟還是不放棄。
軟香莫可奈何地攤著兩掌。
「可不是?」先前還像抹安靜的影子,也不知怎麼搞的,現下倒是變得明目張膽,深怕無人不知他的存在似的。
她嘆口氣,「罷了,他愛跟就讓他跟,由他去。」
只可惜她們皆沒料想到,只是一時的放縱他,卻導致容易接下來的行為更變本加厲。
一路上,若是遇上了道路不平馬車易顛簸,他便仗著自個兒一身的功夫先行弄平整妥,以求清澄所搭的馬車不會受到一絲絲的顛簸。
遇橋老舊,大型馬車經過恐怕會有危險?沒事,听說容易的木匠手藝不錯,早在他們抵達的前兩日,他就先一步去修整好了新橋。
若是使團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必須扎營過夜?放心,在天色漸黑他們的馬車必須停下之前,預定好的營地那里,容易必定早就準備妥當,甚至連篝火也都提前給他們點上了。
一日日下來,眼睜睜地看著容易就這麼不斷在外頭奔波勞碌,任由風吹日曬雨打,也照樣執著地以他自己的方式,繼續干著這等他自認為是守護的行為,不說被他好生保護照料著的清澄感到很為難,就連軟香將軍看得也都心軟了。
而最讓人感到頭疼的地方是,容易的性子奇倔無比,一旦下定決心,別說是四匹馬,就算九頭牛也拖不回他。
望著容易這段時間下來,那張變得又黑又瘦的臉龐,隨行的傅衡,再一次恨恨地在心中打起小人。
以為有身孕就了不起呀?肚子里揣個孩子,就可以這樣折騰他的師兄嗎?
……似乎還真的可以。
因容易就是這麼心甘情願,且無怨無悔地受著哪怕人家視而不見,哪怕人家毫不領情。
舍不得看自家師兄拋開了一身的臭硬脾氣,放段委曲求全,不得已之下,即使傅衡再怎麼看不上對容易始亂終棄的女皇陛下,也壓根就不看好他們兩人會有什麼好結果,可為了成全容易,他也只能咬咬牙、跺跺腳,索性一塊兒陪他撂落下去了。
于是傅衡動不動就接近軟香將軍,開始對她展開洗腦大業。
「你家的女皇在朝中備受攻訐的原由,起因不就是她沒成親又沒孩子嗎?現下正好有兩個現成的,她還挑剔些什麼?」
軟香古怪地看他一眼,不懂這名前陣子還看清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保鏢大人,怎麼會突然一改初衷,還說起想要撮合那兩人的言論。
「你有沒有想過,女皇陛下這一去雲取宮,你們南貞就將損失一個未來的繼承人,而你們這些沒有及時盡到勸諫之責的臣子,就是謀殺未來太子的幫凶,嘖嘖,謀殺皇室血親啊,這滔天重罪少說也能砍上十來次人頭了吧?」
「……」
不管是使團趕路時、沿途歇腳時,還是晚上扎營,鍥而不舍的傅衡只要逮著了機會,他就像只嗡嗡叫的蚊子,一逕地在軟香的耳邊嘮叨個不停。
「我說你們南貞國的人也真夠奇葩的,不是說缺人繼承香火,缺到都打算過繼別人家的孩子這份上了嗎?偏偏你們卻情願放棄現成的骨肉血親不要,反而把女皇的將來押注在也不知是狼還是虎的外敵身上?哪,我是個俗人,所以我想不明白,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上一句……你們會不會太本末倒置了些?」
「……」他還有完沒完?
「這幾日你家陛下暈車的癥狀好些點了是不?你可知那些吃進她嘴里的各色食材,和價值千金的保胎補品,都是打哪兒來的?在你家陛下舒舒坦坦地享受著這一切時,她就沒有感到一絲半點的心虧?」
「……」這個……
傅衡以肘捅捅她,「哪,你說啊,說啊。」
「……」大俠,放過她吧,等會兒她定會老老實實、一字不漏地將這些話都轉告給陛下,只求他別在她耳邊繼續羅嗦了還不行嗎?
當天晚上在一抵達落腳之處後,軟香幾乎是連滾帶逃地,速速遠離傅衡的面前,躲至清澄的行轅內,剛巧,近日飽受暈車之苦的清澄難得有了好胃口,正對今晚的膳食吃得很香。
受人之迫下,飽受煎熬的軟香,不得不在清澄用完膳後,如實地轉告近來容易所為她做的一切。清澄听了後,當下愣愣地擱下了茶碗。
「這些……都是他做的?」他還是她印象中的那個容易嗎?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為了她,連這些事都……
「嗯。」
「他人呢?」
軟香搖首輕嘆,「老樣子,還是守在外頭。」
清澄一手按著胸口,起身走至行轅的帳簾處偷偷往外瞧去,就看到容易正好從女官的手中接過她方才吃得一干二淨的食盒後,他那張不太俊的臉龐上,頓時漾出傻氣又滿足的笑容。
登時她胸口那股悶悶的感覺,又再次襲了上來,而她的心房,還不時一抽一抽的疼著。
為何非要這般冥頑不靈?
有錯有過的,都是太過自私的她,無辜的他這又何苦?
站在她身旁的軟香,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有些失神動搖的模樣,她忍不住就想為容易說上兩句。
「陛下,依我看您不如就……」
「別說了。」知道她要說什麼,清澄及時阻止了她接下來的話。「你下去歇著吧。」
「……是。」
簡單洗漱過後,近來身子易累的清澄,這夜早早就熄燈就寢。臨時露宿的這處營地,不遠處便是一畦又一畦的田野,伴隨著蟋蟀的叫聲與蛙鳴,清澄有了一絲朦朦朧朧的困意。
真好,這兒能听到這般純樸的天籟,不像在那處宮中,除了劍嘯與刀風之聲外,什麼也沒法听清。
他國的皇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她不是很清楚,在她的想象中,可能是一路上都迎著腥風血雨,或者手足相殘至絕情斷義,可南貞國卻並非是這樣,她的帝位,是從天而降的,也不管她願不願意。
在無奈地接下帝印之後,她才明白南貞國就像是一襲華麗的大氅,金絲玉繡看來無比華貴美麗,可內里卻是觸目驚心的不堪一擊。朝中權力的爭奪分割,或皇姊們不肯安定的野心,將南貞國置于隨時都有可能在傾覆而下的狂風暴雨中滅頂,然而那些人卻從不在意。
成為女皇後,面對這些威脅著她的蛀蟲,她沒想過要下狠手殺了那些皇親,把南貞朝野弄得一片腥風血雨,可任由那些勢力把南貞撕碎也不是辦法,故此,在國中顯得勢單力薄的她,在文相的建議下,選擇了與大國結盟,想借由彼此結盟而獲得更大更穩定的力量來穩固她的勢力。
而結盟的最好方式,就是聯姻。
她也知道,她這年紀的女人,大都已嫁人生子了,如今的她就像是朵已經過了花期的花兒,再不利用自身最後一點機會成親的話,日後,恐再無更好的聯姻機會了,所以她才想要捉住青春的尾巴奮力一搏。可偏偏,在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後,卻出現了這麼一個打亂了她所有計劃的容易……
她一手輕撫著還是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小月復。
不是沒想過要生下月復中的這個孩子,可就是因為她的出身特殊,令她早已看透了皇家中人的冷血無情,一想到這個孩子可能會成為她聯姻的絆腳石,也很可能會在她與皇姊們的斗爭之中,成為攻擊她的軟肋,她便無法說服自己將這個孩子自私留下。
而她最不想見到的,是這孩子同她一樣,在日後,投生在那吃人的皇宮里。
至于容易,他有什麼不好?為何成親人選這麼多,她就是沒想過要考慮他?
其實,他真沒什麼不好。
可皇室的聯姻與普通人的成親並不相同,容易不過是個江湖中人,他沒有什麼背景,也沒有在南貞國可幫助她的人脈聯姻所追求的是國與國之間最大的利益,她是一國的女皇,不是尋常的百姓夫妻,她之所以不選擇他的理由,難道他就不曾想過?
一具來自暗處的身影,忽地來到她的床榻之前,驚得清澄想要推被而起,卻在下一刻被人按住肩頭,穩妥地扶住她躺回原處。
「你……」她緊斂著黛眉,「你別再——」
「別拒絕我。」面色淡然無波的容易,以一指按住她的唇,「我不求你留住孩子,只求你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感受到唇上擱淺的熱意,清澄沒再試口開口,她靜靜地看著他彎子,溫柔地替她掖好被角,流連的指尖在錦被上依依滑過。
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夜了,你安心睡吧,我就在外頭守著。」
閉著眼聆听他逐漸遠離的腳步聲,清澄將拳頭抵在她的下頷處,怎麼也平復不了心中的慌張失措。
帳外的蛙鳴一聲接過一聲,高高低低,忽遠忽近,她無意識地不斷反芻著容易那具熟悉的身影,再也沒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