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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第二十章

範君易所謂的地方原來是他城里的單身住所。

大樓信箱被管理員清理過多次,但仍呈現塞爆狀態。兩人費了些功夫才把信件整理好,連同管理員收集保留的一大箱,可見範君易已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未涉足此地。

房門推開,踏進屋里,輕微的觸踫和移步都揚起一陣陣塵埃,雁西打了兩次噴嚏,才習慣了室內的空氣。

舉目四望,若不是缺乏打理產生的厚灰塵,以及空氣不流通造成的霉味,這屋子的一景一物就像主人剛走出大門上班一樣,暫時性的放置在各個角落——外套、抱枕、咖啡杯、雜志、口紅、電視遙控器、領帶……隨意地攤放,彷佛隨時有人會拿取,沒有經過最終的收納;顯然主人走得匆忙,走得很失魂。

室內其實極其寬敞,早期應該徹底裝修過,仔細看,走的是極簡風;但或許生活在這個空間里的人不擅整頓內務,而且喜愛擺設各種奇異的裝飾物品,反而有種逼窄的不適感。那些琳瑯滿目的物品,一望即知是女性所添購,因為造型細節處處透著拐彎抹角的巧思,雁西和範君易相處日久,清楚他性格里全無這種細膩。

「對不起,亂了點,佳年不擅長打理家務,也不喜歡有人更動她東西的位置。我忙,也管不了,所以習慣了這種情況。」範君易主動提及隱私,似不再避諱。

「沒關系,我如果放手不管,我家也差不多這樣。」雁西一笑置之。

雖然如此,這屋里還是有股形容不上來的古怪,她側頭細想,「啊」了一聲——照片,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範君易和方佳年的合照,實在不似濃情蜜意的情侶居家。

範君易無意讓雁西四處參觀,他直接領頭帶路,示意她跟隨他進入臥房,請她先待一下,然後自行走開。

雁西游目四顧。這里佔地也不小,除了基本的床組和衣櫃,靠窗空地甚至容納了一張大書桌,房里擺飾對象明顯少許多,但環境比客廳更為凌亂,原因是大小雜物布滿了一地板,而且淨是文具用品,甚至有一台東倒西歪的筆記型計算機和斷成兩截的台燈,散落幅圍很廣,根本是有人揮臂一掃後的杰作。這間臥房是在盛怒下被遺棄的,也許是絕望。

回到舊地是為了收拾亂象,重新出發嗎?雁西一邊想著,屈身撿拾起那些小物,堆放在書桌上。臥房是休憩之地,屋內必然另設有書房,範君易竟在床榻附近擺上臨時工作桌,印證了張立行曾說過他不眠不休工作的往事。身為伴侶,方佳年終日看在眼里,不知是何滋味。

「別管那些東西了。」範君易在身後出現,手里提了兩個紙箱。

「總要收拾的。」雁西抱起被棄若敝屣的計算機,正放桌面中央。

「不急。」他打開一排衣櫃中的兩扇門,「先收拾這些吧。」

回頭一望,懸掛在吊桿上的衣物。全是女性服飾,想當然耳屬于方佳年。

範君易一一檢視,手指輕輕拂掠過那些美麗的衣裳,像是做最後一次巡禮。沉吟一會,他抬起頭,迅速從衣架上取下衣物,一件件放在床上,連同抽屜里的貼身衣物、其它配件,一並羅出,堆列成排。

雁西明白了他的意思,動手折迭起那些衣物,整齊放進箱子內。她動作嫻熟,折得又快又好,兩箱迅速迭滿,不浪費空間;但仔細一想,頗覺納悶。依照常理,這些衣物數量其實並不多,方佳年在照片中的模樣似極著重妝扮,不可能如此簡單便打發了日常生活。

「就這樣?」她問。

「應該就這樣。」他輕頷首,看出她的疑惑,隨即解釋︰「最後那兩個月我一直在忙,不是差旅就是夜宿公司,佳年干脆回自己家住。有家人照料,離她的公司也近,所以留在這里的東西少了大半。」

原來如此。難怪從梳妝台上收拾出來的化妝品及護膚品異常稀落,香水甚至只有一瓶,方佳年早已挑選了常用的品項帶走。

不,還是有股形容不上來的古怪,她側頭細想,想不出所以然。

「您打算怎麼處理?」雁西指著那兩箱。

「送回方家。」

「……」雁西一愣,大為不解。

「出事以後,佳年的母親一直要求我把她的私人物品送回去,她不希望女兒的東西流落在外,說是規矩。提了好幾次,我當時無心打理,所以拖延到現在。」

這要求听起來有種不盡人情的古怪,也帶有和範君易生分的意味,或許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無形責怪,責怪範君易沒有照顧好女兒。

「繼續吧。」他轉頭走出臥房。

客廳中多了兩個大型瓦愣紙箱,範君易不知從哪張羅出來的,他開始將散置各處小擺飾聚放在一起,指示雁西謹慎打包,一件也不留。

「這些也送回去?」她問。

「是。」

從進屋以來,範君易的眼神就一直避免和雁西接觸;他動作果斷,面容卻越來越僵凝,最後的膠帶封箱時,他略微抖動的手甚至無法以膠台上的鋸齒順利截斷膠帶,一直黏纏作廢。她也不問他,直接過手,利落地拉取膠帶,以四十五度角沿著鋸齒邊緣撕切,很快地封好兩大箱。

「好了。」她直視他,兩人至此才目光相對。

他潮濕的眼底澄澈,像是徹底和陰影做了切割;雁西卻明白,即使將過去密密塵封,並非就能剎那間將遺憾盡釋。

「需不需要我替您送去?」她體貼地問。

他想了想,點點頭。

「就說——是以前的同事,您說好不好?」

他再點點頭,感激的微笑。

她忽然有些躊躇,「我……看起來還像方小姐嗎?」讓方家人心情受擾總是不安。

他微有遲疑,篤定地搖搖頭,「不怎麼像了。」

「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听到這句評論,雁西整顆心輕快起來。

「對不起。」他忽然對她說。

「唔?」她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我是指——那件你提起過,冒犯了你,我卻記不起來的事。」他頓了頓,眼神復雜,語氣真誠︰「我想讓你知道,我從沒有不把它當一回事……」

話題太突然,雁西立刻傾下臉,下意識藏起發熱的兩腮和耳根。

或許是範君易的坦蕩態度,雁西決定不再回避這個存在兩人之間,始終無法清楚言說的差錯。她認真地思索,良久,微彎起唇角,綻開一個理解的笑容,「我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明白您是個怎麼樣的人,那時候情況太糟,逼不得已才向您提起的,並沒有別的目的……我其實也想讓您知道,我們只是人,很難完全避免那些陰錯陽差造成的遺憾;但有些遺憾,如果只剩下單方面定義它、承擔它,就不會有真正的答案;無法再重來的事,有時候,讓它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關于我們這件事,就忘了它,好嗎?」

他靜听不言,因為有太多感受紛至,無法三言兩語完整地傳達;但他不著急,等他有了足夠的準備,自然知道怎麼回答她。

「謝謝你。」

「我如果說不客氣是不是不太妥當?」

範君易揚聲笑了,這是雁西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如此明亮的笑容。

當雁西見到方母的那一刻,一顆戒備的心霎時轉為松懈;隔不久,再變成強烈的納悶,不斷在心里叩問自己。

沒有驚疑,沒有激動,也沒有困惑。方母在電梯旁恭候雁西,溫婉地欠身致意,有禮地延請她進門,還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幾個大小紙箱入內。

期間方母和她正面交談了幾句,向她微笑致謝,言詞間充分表現出方家的涵養和節制。

節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認為,否則如何解釋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後,不曾顯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呢?

方家潔淨典雅,牆上有不少中國字畫,放眼找不到一樣有礙美觀的瑣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間在那邊,麻煩您了。」方母指著走道右側。

兩人協力將幾個箱子扛進房里,堆棧在門後淨空過的角落。雁西起身後,觀望一眼這座失去主人的空間,萬分驚異,房間的面貌和她想象的大相徑庭啊。

像是要顛覆臥房外的整潔有序,房內雜亂無章,各種物品充斥在可以擺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範君易家所見的女孩氣玩意,反倒是陽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著專業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掛滿遮陽帽、防風頭罩、穿洞軍用皮帶;倚牆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繪異國面具、變形人偶,以及整塊黑壓壓瞧不出名堂但泛著香氣的雕刻木件;書桌上除了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數張頻繁以色筆涂劃的紙質地圖,還有三台專業照相機;最吸楮的是在範君易住處不曾發現的,各種尺寸的相框,羅列在牆上的幾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詳,逐一欣賞。內容多半是方佳年旅游時的拍攝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見識的人文景觀,取鏡極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鏡,但只要入鏡,皆是一臉粲然,喜笑顏開,且穿著帥氣自然,像在地上打滾都不打緊,那健康俏皮的模樣和雁西見過的舊照神采判若兩人。

「請問您是她什麼時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換了工作,我在告別式上好像沒見過您。」方母在背後輕聲問。

「噢,抱歉,」雁西趕緊編個理由︰「我當時出遠門,沒法來,我們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認識君易,應該和佳年很談得來。」

「是啊,」雁西心虛地笑,「以前同事都說我們倆長得像。」

「是麼?」方母顯得訝異,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某個角度是有那麼幾分像,不過佳年心眼應該比您多得多,您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

「……」雁西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來。」方母為怠慢而致歉,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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