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二十八章
第九章
這不該是範君易預期中的好友小聚場面。
從六點鐘第一位登門的張立行開始,他的門鈴就沒歇過,大約每隔十分鐘就有人造訪,用川流不息來形容也不為過。原本寬敞寧靜的客廳在一個小時內變得熱鬧非凡,擁擠不堪。
來客多半是公司員工或業界的舊識。他們不僅自行前來,還呼朋引伴,以致能站立的空間延伸到陽台、書房、甚至客房,談笑聲蓋過了輕音樂,規模像是個慶祝酒會,而這不過是私人新居喬遷,為何會有此始料未及的場面?
「不是說好只有五、六個人?怎麼人多到這樣?」範君易把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的張立行拉到角落詢問。「是你替我宣傳的?」
「別緊張,前陣子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可以輕松一下,大家听說你搬了新家,都想來湊熱鬧一下,聊一聊,開心開心嘛!」張立行拍拍他的肩,一面仰頭暢飲香檳。
「不是開心的問題,是食物的問題,哪來得及供應?我就只訂了一點外燴。」他不悅地責備。
「都說了別緊張,我一早就叫他們自備水酒,他們有酒助興就開心了,吃不吃得飽不重要啦。」
張立行說的確是事實,那些來客人手一杯佳釀,到處尋話題聊天,听取行業秘辛,打探股票內線消息,笑扯名人八卦,餐桌上一字排開的幾盤外燴點心早已消耗完畢,但沒有人主動向他索取食物,只是不停開新酒,顯然大家樂在聚首。
「再說我們還有一個雁西,一定沒問題的。」
「雁西?她在這里了?」範君易萬分驚訝,他一直忙著在場中應付新加入的賓客,加上動線紛亂,站在玄關的人自動替到訪的人開門,很難注意到有誰現身。
「一小時前就到了吧,人就在廚房里。」張立行得意洋洋挑眉,「我昨天特地邀請她今晚擔任主廚,趁機考驗她的功力,要是賓主盡歡,我就重金挖角她到我家掌廚,一舉兩得不是嗎?」
「你想得美!」範君易瞪了他一眼,轉身投進人群,一路左閃右避,才得以接近廚房門口。
滑開隔間拉門,範君易往里探頭,偌大的廚房沒看到人,卻是香氣撲鼻而來;再看到中島料理台上滿布了各色完工的餐點,中西式皆,每一樣均屬必需費時加工的精致料理。
他目瞪口呆,關上門,走近料理台,伸手捻了一顆金黃色的炸肉丸放進嘴里,酥脆外皮裹著多汁的芋泥與肉泥的混合餡料,立時勾動了他沉睡的口月復之欲。往左掃視,流理台上放著一缸調好的絳紅色雞尾酒,但人呢?
靠近爐台,下方陡然冒出一副身影,身影背對著他,手上捧著一堆杯盤,分明是從櫥櫃里羅出來的備用餐具,準備讓外頭不斷增多的賓客使用。
範君易疑惑不已,這背影無庸置疑是雁西,但這發型——短得跟個男孩差不多。
听到動靜,背影一回頭,「啊」了一聲,正是雁西,她眨眼看著範君易,原本光潔的前額被蓬松俏麗的瀏海遮蓋住了,臉蛋顯得更小,年紀顯得更輕,幾乎是另一個雁西。
「餓了嗎?差不多都好了,可是盤子好像不夠——」雁西苦惱地模著額
頭。
「你剪頭發了?」他傾著頭打量她,大為新奇。
「咦!你注意到了?」她做個頑皮的鬼臉。
「能不注意到嗎?」他拍拍她的頭頂。
「……」她笑而不言。
「不是說好今天別下廚的嗎?」
「今天剛好不忙。」她端起雞尾酒,交到他手上。「大部分菜的前置作業都在我家做好了。放心,我做得來,以前我跟著我媽做了不少次的宴客菜。」
「只是因為不忙?」他笑。
「……不,因為你。」她大方地說。
他深深注視她好一會,俯下臉吻了她。「忙完到外頭來吧,介紹朋友讓你認識。」
「好。」她爽快地答應。
菜色全都在客廳布上後,分散各個角落的人群忽然感受到胃的空虛,逐漸往香味來源處靠攏,拿到餐具的急著往盤子上堆放相中的食物,空手的毫不客氣地抓起食物放進嘴里,大家吃成一團,沒有人發現到第二波餐點全來自私人廚房。
送餐完畢,雁西退到外圍一角,開懷地看著大快朵頤到來不及說話的陌生賓客,她呵了口氣,決定揀這空檔,到處走走看看。
範君易裝置新居後,她是第二次上門,上一次來時搬家的紙箱大部分未拆,堆置了一屋子,看不出整體新貌。
書房是最接近客廳的空間,她晃了進去,和兩名聞香而出的賓客擦身而過。
書房寬闊,有兩面牆特別訂制了原木書櫃,拆箱後的書全都分類擺上架了。
隔著玻璃,雁西一層層瀏覽那些書目,留意到有半數是在山上時她為範君易訂購的,他當時專注地沉浸在這些書海里,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現在的他話仍然不算多,但整個人明朗多了。
回頭望向書桌,桌面干淨,上頭只散置了兩本書,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顯折紋的一本,那是範君易反復翻閱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學書籍,描述關于大腦的記憶機制。她撫模封面,隨意翻動內頁,有張夾頁紙從中飄落,棲止在腳邊。
她彎腰撿拾,觸及紙質才發現是張照片,翻面一瞧,一張盈盈笑臉正對著她;她一眼認出是方佳年,長發披肩,戴了頂可愛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裝,露出一雙縴美的小腿,倚站在花叢間,氣質出眾,讓人移不開目光,照片隱約也有了皺褶,想來是多次被取出觀看的結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後,她趕緊夾回照片,闔上書頁,燙手般放回書桌上,一顆心跳得驟快。轉移視線,書櫃玻璃門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撫觸自己的短發、面頰,再次明白了一個不爭的事實——無關乎相貌、神韻,無論她如何致力于突顯與方佳年的差異,在範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沒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現在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範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記憶、重新開始;也努力接納她,喜歡她,見面時他從不忌諱在人前擁抱她、親吻她;每天總要通上電話,听見她的聲音。他的努力讓原本退卻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愛上他,即使知道長期以來,睡夢中,他囈語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連那一次在她的單人床上熱烈歡愛,清晨先行蘇醒的她,耳邊模糊听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長往正面開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難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的腦袋忽然辭窮了。如果靜夜無人時,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幾眼方佳年的舊照,那麼雁西到底算是什麼呢?
「原來你在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雙手臂從後環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鬧著想看看廚師是誰。」
雁西回過頭,仔細看著範君易,他日漸煥采的面龐,再無憂悒,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嗎?最初踏進那道門時,她的願望不就是如此單純麼?
「你真喜歡我?」她忍不住問。
「這還用問?喜歡得不得了。」他拉起她的手,促狹地眨眨右眼,「你喜歡听,晚點人都走了再講給你听,先出去吧。」
「好。」她握緊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過是祈求在愛里的一點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這就足以讓她愛下去。
她跟隨他走出書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氣逐漸轉涼了,雁西心里的涼意變成實質上的感覺,她換上了秋裝,找到了一個顧問公司行政助理的臨時工作,偶而得請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贍養院探視母親。她忙碌得很規律,但這種規律三不五時就遭範君易打破。
他想見雁西時,雁西一點都不能耽擱,路過公司樓下,她也得抽空溜出來五分鐘讓他看個高興;約好晚上踫面,臨時有重要飯局,他絕不因此取消約會,雁西必須在他的住處等待,直到他夜歸,她被堅持留下過夜。
過夜不是太為難,他們的親密關系是事實,只是有兩次讓心血來潮上門拜訪的張立行撞見,雁西難為情到提前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