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肚賢妃 第四章
沛皇生辰這日,照例在宣德殿設宴。
這些日子,張紫 一直避開斯寰平,總覺得心里怪怪的。本來,他只是一個與她無關的陌生人,沒料到他居然也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她真拿不定主意,該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他。
但今天,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所以當他帶著徐良娣款款邁入殿堂之時,她只能面帶微笑的迎上前。
「妹妹來得這樣早。」斯寰平也對著她笑道︰「本還想著與妳一同前來,卻听宮人說妳已經先行一步。」
「母後吩咐我布置殿堂,我得早一些前來,看看宴席上可缺少了什麼。」沒來由的,張紫 覺得心弦繃得死緊,好似快要透不過氣來。
面對他,果然與從前不同了,她好像再不能安然自若,總是忐忑無措。
「今年父皇並沒有邀請外臣,只說家里人一塊兒聚聚。」斯寰平四下看了看。「怎麼,二弟還沒有到嗎?」
「王爺說是一會兒就到了,」張紫 順口答道︰「也不知長祁王妃會不會來……」
斯寰平意味深長的斜睨了她一眼,突然道︰「對了,妹妹應該見過長祁王妃吧?她便是從前雅國的公主,只不過雅國亡了,阮貴妃讓她托稱是富賈之女,與二弟成了親。」
「哪里沒見過呢,」她輕聲回道︰「記得太子殿下與這位公主還曾有過一段交往,虧得她嫁給了長祁王爺,否則,今日這太子妃之位,不定是她的。」
曾經,她以為自己會非常妒嫉那個女子,想不到今天這般如話家常,道出往事,心中倒也不覺得多麼痛楚。
看來,時間的確能撫平創傷,她對逝去的感情已經沒有強烈的執著了,又或許,她心中另有更加困擾的事情,使得她無暇再去妒嫉。
「原來如此啊……」斯寰平突兀的感慨一聲,卻又不說明緣由,好似故意在吊什麼人的胃口。
張紫 听了著實覺得奇怪,很自然的反問︰「什麼?」
「一直听聞妹妹心中另有所愛,我自然能猜到是誰。」他刻意放低聲音說話,輕淺的笑容里好似暗藏玄機。
「殿下以為是何人呢?」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卻猛地一突,他該不會知道什麼了吧?不過這也不稀奇,她心底的秘密從未刻意隱藏,他身為太子自然神通廣大,什麼消息打听不出來。
「妹妹從小到大所認識的男子之中,唯有一人能與我相比,」斯寰平目光灼灼的瞅著她。「除了他,還會有誰?」
看來,他真的猜到了……她不想置長祁王于險境,此事若被心懷不軌的人听了去,宮中定會傳得沸沸揚揚,于她、于他,名聲都不會好,所以她勢必要否認到底。
張紫 嗓音有些顫抖的回道︰「殿下說笑了,天下哪里能有人敢與太子相比,就算臣妾有過心儀之人,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人罷了。」接著她清清喉嚨,話鋒一轉,「對了,有件事臣妾還得感謝太子殿下,虧得殿下吩咐了藏畫閣中的宮人,臣妾已經借閱了好多幅畫卷,受益匪淺。」
「那是我答應過你的,算不得什麼。」斯寰平倒也沒為難她,順著她的話道︰「怎麼,妳最喜歡哪一幅?若真有看中的,我便替妳向父皇求來,再不必還回去了。」
「臣妾喜歡《天宮神女圖》。」她抿了抿唇,壯著膽子答道。
斯寰平頗為意外,為了確定沒有听錯,他又問了一次,「哪一幅?」
「《天宮神女圖》。」這一次張紫 回得極為篤定。
「那一幅啊……」他的目光有些幽遠。「那一幅有什麼好的,另挑一幅是正經。」
「臣妾倒覺得,此圖雖是仿作,卷中神女卻情態各異,衣袂當風之姿深得吳道子的神韻,當世之中,恐怕再無人能仿擬此作,堪稱絕唱了。所以,臣妾著實想要這一幅。」
「妳說真的?」他挑眉瞅著她。「那一幅……真有這麼好?」
「臣妾雖不擅畫藝,但賞鑒的眼力還是有幾分的,那的確是一幅難得的佳作,束之高閣也是可惜了,不如就賜予臣妾學習吧。」
她真的沒有說謊,她當真認為那是一幅好畫,也想趁此機會將那幅畫拿回來身邊收著,以免有朝一日被第四個人知曉其中的秘密,那他們三人可就犯了欺君大罪了。
「那……好吧,」斯寰平的神情有些復雜,「我去求父皇便是。」
當初他為何會願意幫助他們呢?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嗎?瞧他這模樣,應該還不知道她已知曉這幅畫出自他之手吧?
無論如何,對他,她心下的感激之情,又添了一分。
「皇帝陛下駕到、皇後娘娘駕到—」一時間,宮人宣傳道。
舉目四望,各宮的太妃、嬪妃、公主已經齊列在座,就連姜良娣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站在斯寰平的身後,頓時間樂鼓絲竹聲喜氣洋洋的吹奏起來。
張紫 退到自己的幾案前,與眾人一同舉起酒杯,向沛皇道了賀壽的祝辭,亦將備好的禮物放入托盤中,由宮人逐一獻上。
「怎麼不見長祁王?」沛後忽然蹙眉道︰「筵宴都開始了,單等他一個人嗎?」
「宇兒不來了,」沛皇卻道︰「他母親身體不適,朕已經準了他在家好好侍奉,今日不必過來了。」
「什麼?」沛後大怒,「陛下的生辰是如此大事,他身為親子,居然不現身?真是好大的膽子!」
「生辰每年都過,也沒什麼要緊的,」沛皇依然笑道︰「又不是朕明年過不了了。」
「皇上龍體康健,自然福壽齊天。」沛後氣悶的道︰「只是皇上這麼做,也太慣著他們母子了……」
阮貴妃這些年來長居宮外,但當年可是被沛後排擠出去的,听聞沛皇雖表面上忌憚沛後,私底下卻時常悄悄去靜和山莊探望阮貴妃,也不知沛後是否知曉此事?看這妒嫉的模樣,大概是知道的。
張紫 只覺得宮中諸事復雜,她不想參與過甚,一邊扮聰明一邊裝傻,也就是了。
「二弟來不了,禮物到了便可,」斯寰平上前緩頰道︰「听聞二弟親自作賦一首,獻予父皇,可教兒臣慚愧呢。」
「平兒,你也不俗啊,」沛皇笑道︰「你畫的那幅《青山松柏圖》,剛勁有力,朕甚是喜歡。」
「只盼父皇如松柏一般延年益壽。」斯寰平道。
父子倆這一對一答,倒默默化解了方才的緊張氣氛,沛後也不便再就此糾纏。
張紫 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發現其實斯寰平挺疼愛這個弟弟的,而沛皇也很是偏袒斯寧宇。
「啟稟皇上,」忽然,徐良娣開口道︰「臣妾繡了一幅繡屏,想獻給皇上。」
眾人不由得一怔,沒料到徐良娣如此踰禮。本來應該由身為太子妃的張紫 率先賀壽,哪里輪得到一個良娣插話呢?都說斯寰平寵愛徐良娣,大概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如此大膽吧。
張紫 倒不覺得怎麼樣,只回頭看了姜良娣一眼。她有著正妻之位不必擔心,可與徐良娣同時入宮的姜良娣單受冷落,著實可憐,若因此心存怨恨,東宮難免會生事……「哦?」沛皇有些意外的看著徐良娣,「妳也繡了繡屏?朕記得,禮單上寫著,太子妃的賀禮也是一幅繡屏吧?」
皇上不提,張紫 倒還真忘了,禮物的確是撞上了,不過她不卑不亢的回道︰「啟稟父皇,都怪嬪妾們所學甚少,不外乎這些女紅之物,賀禮重復,也是難免。」
「也是朕不好,今年突發奇想要你們親手做禮物。」沛皇笑道︰「也難為你們了。」
「兒臣的女紅手藝不及徐良娣,本也不該拿出來獻丑,」張紫 腦中已經千回百轉,迫切地想出一個急救之法,「不如,兒臣再另補給父皇一件賀禮吧。」
聞言,斯寰平馬上轉過頭看向她,這還是他第一次這般饒富興味地打量著她,等著看她要如何化解這難堪的局面。
見他也不幫忙說幾句好話,張紫 忽然有些怨恨他,身為男人,這個時候不助妻妾一把,怎麼像是在等著看演好戲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從沒指望過能依靠他,哪怕此刻她是獨木難撐,也得硬著頭皮撐下去。
其實話一說出口,她也覺得好笑,局面是徐良娣鬧僵的,別人也只會說徐良娣沒規矩,關她什麼事,用得著她強出頭嗎,她這是在犯什麼傻?可是既然她立志要成為東宮的女主人,要成為鳳儀天下的人物,那就必須讓世人見識到她如牡丹一般的雍容。
沒有愛情,無所謂夫君,至少要討個好名聲。
「兒臣從前在家中曾學過一些曲子,」張紫 沉穩的道︰「今日便為父皇唱一段祝壽吧。」
「好啊!」沛皇撫掌道︰「算來妳也是從小出入宮廷,可朕倒從來沒听過妳唱過曲兒,今天父皇有耳福了。說說,妳打算唱什麼呢?」
「兒臣便唱一曲《賞花時》吧。」張紫 溫婉笑道,但老實說,也沒那個閑功夫讓她細想,情急之下想到的也只有這一首,「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恁看那風起玉塵砂,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雖說曲意與今日壽宴氣氛不甚相符,但這算是她唱得最不錯的一首,她自知唱功不如宮中伶人,但難得的是,一曲一詞,有著她自己的體會,曲調悠揚處帶入心境,自是別人不可比擬,只不過她無法預測其他人是否會喜歡。
一曲終了,四下靜悄無聲,彷佛都沒料到她會唱得這般好,但得不到沛皇的首肯,眾人也不敢表態。
張紫 感到有兩道炯炯的目光向自己襲來,她微微側眸,竟看到斯寰平正凝視著她。
他的身子似乎有些僵硬,表情三分震驚又帶著三分迷惑,隨後,又是三分了然,最後,他笑了,那笑容神秘莫測,讓她心底有些發冷。
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不錯,真不錯!」沛皇滿意的點頭贊道︰「紫 丫頭,唱得極妙!就不知這是哪里的選段,唱的是什麼意境?」
「兒臣也不太明白,只知道唱的是天上的事兒。」張紫 垂眸回答。
「好,天上的事,也算應景了。」沛皇很是滿意。
她這才吁了一口氣,終于可以稍微放松下來,恭敬的退回自己的位子,卻見斯寰平斟起一杯甜酒,遞到她面前。
「妹妹唱得渴了吧?潤潤嗓子。」他道。
張紫 接過酒杯,總覺得他似是有話要說,但她心中卻莫名地害怕,下意識回避他的目光。
這一次,他並沒有由著她,他緩緩湊近了,在她耳邊輕聲道︰「那日在湖邊唱曲兒的,其實就是妳吧?」
她錯愕的猛地望向他,但仍自我安慰著,這也不是什麼要命的事,被他知道了也無妨,幸好那日她沒有謊稱是徐良娣唱的,可是被他這麼瞧著,她好不容易放松一些的心又悄悄懸了起來,因為她發現,他望著她的目光,好似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可她還無暇深究那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