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肚賢妃 第十一章
他忽然改了稱呼,像小時候那般喚她紫 妹妹,讓她瞬間有種親昵之感,她明白他對她的關心從來就不是出自男女之情,只是兄妹之誼,但如今听來,卻如此溫暖。
曾幾何時,她能這般坦然地面對他,與他訴說心中苦惱,就像親人一般,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她猛地發現,她對他的感情也不再似從前了。那種哀慟纏綿,已經隨著時間淡淡流逝了。驀然回首,他已經不在燈火闌珊處,那里亦不再是她心心念念尋找的地方。
「多謝哥哥牽掛。」她微笑答道。
這笑容里,不再有苦澀,這還是第一次,她這般對他微笑,不再滿含暗慕之情。
他是她曾經的幻想,不過幻想其實跟幻覺沒什麼區別,而今,她已經有了更為在乎的人、更為在乎的事……可是,她並不知曉,就在不遠處,隔著一汪湖水、隔著疏落桃枝,有個人正負手而立,目光冷峻凌厲地看著她和斯寧宇的互動,而他們都未曾察覺。
那個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和斯寧宇道別離開,他都未移動腳步。
「太子妃,啟稟太子妃……」宮女匆匆來報,「太子殿下喝醉了,殿邊的管事公公請太子妃過去一趟。」
「不是有人服侍嗎?」張紫 不太明白,為何要專喚她過去?從前斯寰平也不是沒醉飲過,卻從來沒有傳過她啊!
「管事公公說,太子殿下一直在喊太子妃的名字,」宮女道︰「他們也沒有辦法,還是請太子妃過去看看。」
這就更怪了,斯寰平這是怎麼了?
張紫 也顧不得問許多,迅速更了衣,往太子的寢殿而去。
說起來,她還是一次踏足斯寰平的寢殿,他從沒有召過她侍寢,她也一直躲避著,盡量不到他那里去,估計徐良娣都比她熟門熟路。
她一跨進殿門,就見管事太監帶著一眾宮女已在那里等候,四周亮著紅色的燈籠,似乎還是他們倆新婚時掛上去的,一直沒摘下來。
對啊,算起來,他們還在新婚燕爾之期,可是,卻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她從沒有過新娘子的喜悅,這場婚姻也彷佛與她無關。
「太子妃您終于來了,」管事太監見了她,急忙迎上前道︰「殿下喝醉了,一直在喊您的名字,老奴便擅自作主,請您過來。」
他不喚徐良娣,卻喚她?這著實稀奇。
張紫 打起簾子,往里面瞧了一瞧,只見斯寰平閉著眼臥在寢榻上,不知是否睡了。
他一襲寢衣如雪,冠發都拆了下來,失去了平素太子的威儀,倒更像一個可以親近的尋常男子,更像她想象中的夫君……張紫 雙頰不由得一紅,心中跳動了一下,她清咳兩聲,對管事太監吩咐道︰「知道了,我來服侍殿下便好,你們都下去吧。」
「太子妃……」管事太監卻駐足不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張紫 不解的瞥向他,「公公有何話,盡管說。」
「老奴伺候殿下多年,殿下平日雖然會醉酒,但也不至于失儀。」管事太監擔憂的道︰「殿子上一次醉得這般厲害,還是娉婷姑娘去世的時候……」
她細眉一凝,不知他忽然提到娉婷,是何目的。
「太子妃別怪老奴多嘴,殿下會在喝醉時喚太子妃的名字,說明太子妃在殿下心中很是重要,」
管事太監又道︰「過去的事已如隔世,太子妃還請不要因為娉婷姑娘的事而介懷。」
她在他心中……很重要嗎?為何她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她只覺得,他們不過是相互利用、相互依存而已,她哪里比得過娉婷呢?她連徐良娣都比不過吧。
「多謝公公提點。」張紫 微微勾起嘴角道︰「我明白。」
「那老奴告退了。」管事太監以為她真的明白了,吁出一口氣,高高興興地退去了。
其實,她只是敷衍而已。她哪里會明白?高深莫測的斯寰平,豈是她這區區女子能夠明白的?
張紫 輕輕坐到床榻邊,取了溫水中的巾帕,擰干了,替斯寰平擦拭額間的細細汗珠。他此刻的模樣,真是乖得像個男孩,任她擺布。她發現,他的皮膚是那般光潔,比女子還細膩。
原來,他長得這般好看。從前她只覺得斯寧宇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沒想到斯寰平一點也不輸給他弟弟,反而更有種高爽若秋的氣度。
可惜,他們都不曾喜歡過她……「妳明白什麼了?」
忽然,他的聲音傳來,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楮,一雙漆亮黑目正凝視著她。
「殿下……」張紫 慌忙的站了起來,「你醒了?」
「妳來的時候我便醒了。」他道。
所以,方才她與管事太監的對話,他都听見了?
沒來由的,張紫 只覺得緊張,明明方才她也沒背著他說什麼壞話,但為何有種作賊心虛的感覺?
「殿、殿下的身子還、還好嗎?」她結結巴巴地道︰「要不要喝一碗醒酒湯?」
斯寰平依然緊緊瞅著她,目光復雜,還帶了點咄咄逼人的強勢,不答反問,「妳可知道,我為何會醉酒?」
被他這樣盯著,張紫 只覺得全身都不自在,她不自覺退開一步,答非所問,「酒會傷身的,殿下以後還是少喝為好。」
「妳不是說妳都明白嗎?」他忽然諷笑道︰「看來,妳還是什麼都不明白。」
日間她與斯寧宇在湖畔的情形,他都看在了眼里,雖然他听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見她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明明就是一副與戀人悲歡離合的模樣,這讓他胸中不由得竄起一把無明火。
她已經是他的妻子,卻還跟別的男人這樣親近,就算對方是他的親弟弟,就算他和她之間尚無夫妻之實……他也無法忍受!
她待他,何曾如此?總是疏疏離離,生怕他會把她生吞活剝般戰戰兢兢,連說話時也不曾好好看著他的眼楮。
她可知道,那幅她視若至寶的《天宮神女圖》,其實是出自他之手,是他辛苦數月的作品,若她知曉,會不會對他有所改觀,會像崇拜二弟一樣崇拜他嗎?也會因為感激而對他產生男女之愛嗎?
可是說穿了,這一切都只是如果,他也不希望如此得到她的心,可他還是忍不住妒嫉……所以從容州回來以後,他一直躲著她,但他還是會看到,她常常站在桃林中、站在清澈的湖邊,彷佛在期待與他的相遇……是他的幻覺吧?她的心里只有斯寧宇,何曾有過他呢?
「管事公公也是一片好意,」張紫 輕聲道︰「還望殿下不要加以責怪。」
「我為何要責怪他?」斯寰平緩緩坐了起來,淡淡道︰「就因為他提到了娉婷?」
「娉婷姑娘去世多年,殿下實不該再記掛前塵往事,如此醉酒……」張紫 猛地一頓,才又吶吶地道︰「恕臣妾多語。」
「妳以為,我醉酒是因為她?」他濃眉一挑。
原來,她是這麼認為的,宮中諸人也是這麼認為的?只要他稍微難過,都以為他是為了那個故去的女子?
「殿下還有別的心事嗎?」果然,她這樣答。
「關于娉婷,你們又知道多少呢?」斯寰平嘲諷一笑,「妳以為,我和她之間,真像你們所言的那般嗎?」
張紫 彷佛沒听清似的,睜著明眸不解的望著他,「殿下……在說什麼?」
他沉默不語,彷佛過了一世那麼久,方才道︰「有個很長的故事,妳想听嗎?」
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先是一愣,接著才輕輕點了點頭,「殿下若說,臣妾便听著。」
「妳也知道,我母妃去世得早,皇後娘娘一直沒有生養,便將我認做她的兒子,力保我為太子。」斯寰平幽幽地道。
張紫 再度點了點頭,這個時候,她無論怎樣回答,似乎都不妥當,唯有靜心听著便好。
「或許因為並非親生,皇後娘娘一直覺得與我之間仍有芥蒂,她總是想著要拉近我們母子的關系……娉婷,其實是她送給我的一個禮物。」
「什麼?」她錯愕的微微瞪大眼楮。
娉婷,那個傳說中的絕色伶人,難道不是與太子巧遇後一見鐘情的嗎?這一切,只是皇後的安排?刻骨銘心的曠世絕戀,怎麼能是一場刻意的安排?
「皇後娘娘覺得,送給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最好的禮物,便是美人,而這個美人,也很听她的話,便于她控制。」斯寰平苦澀的笑了,「當然,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也掉進了她的陷阱里。」
不,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曾經,她是多麼羨慕這段戀情,可如今听來,全無美妙可言。
「我是很喜歡娉婷,她長得美,而且楚楚可憐,我同情她的身世,我想娶她,給她榮耀的地位。世間男子大概都像我這般,喜歡照顧弱女子,以證明自己是個英雄。」他自嘲道︰「這就是我年少時以為的愛情。」
張紫 只覺得喉間哽咽,從前,這段傾國絕戀雖然悲傷,卻並不像此刻她感受到的那般悲涼,就像是站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中,連風的聲音都听不到。
「但皇後娘娘怎麼會允許我娶娉婷呢?」斯寰平目光幽遠,徑自續道︰「娉婷只是她送給我的玩具,我怎麼能娶她?時間到了,她就要把這件玩具收回去。但她忘了,娉婷並非木偶,她有心、有感情,也懂得反抗,她自縊而亡,給我留下了一封信,信里講述了她和皇後娘娘的種種約定,我這才知道了真相……」
如今的徐良娣,是另一個娉婷吧?是送給斯寰平的另一個玩具,皇後以為他喜歡這樣的玩具,于是送了又送。
「娉婷死後,我愧疚了多年,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死。」斯寰平嗓音低沉地道︰「有時候,愧疚淹沒了思念,我也樂于讓別人誤以為我沉浸在舊事里不能自拔,因為,這樣可以避免更多的悲劇。」
更多的悲劇?他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什麼?
「張紫 ……」他忽然連名帶姓地喚她,質問道︰「妳說妳明白了,但妳到底明白了什麼妳什麼都不明白!就算是跟隨我多年的宮人,他們也什麼都不明白!」
是的,這萬般的糾結、千種的哀慟,不知真相之人無法體會,她又哪里曉得其中的滋味?就連安慰他的話語,她也找不到。
想來想去,她最後還是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臣妾只希望,殿下以後不要再喝醉了,不要讓酒傷了身……」
「如果有一天,我喜歡上一個女子,她的相貌卻完全不似娉婷,那才能證明我是真正喜歡上她了,妳懂嗎?」他意有所指,意味深長。
張紫 僵立著瞅著他,她明白……不,她其實還是一片懵懂,所以,他還在思念娉婷嗎?他真正喜歡的女子,出現了嗎?
「看來,妳還是不懂。」看著她困惑又故作鎮定的模樣,斯寰平眸中滿是失望,他猛然側過身去,彷佛不想再看見她似的,「好了,本太子說了許多,也倦了,妳回去吧。」
「臣妾就在帳外伺候殿下吧。」她怔怔的道。
「我身邊能服侍的人多了去了,」他冷冷的拒絕,「不需要妳在此。」
呵,她就知道,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該傳徐良娣來服侍他吧?至少,徐良娣有一張酷似娉婷的臉,就算是玩具,也是同樣的玩具。
張紫 低下頭去,只得遵從。
其實說穿了,她自己也是皇後的安排之一,安排成為他的妻子,助他穩固朝廷地位,助他日後能登九五至尊。
她不是玩具,只是顆棋子,看似好像比玩具高級一點,但其實還不如玩具在他心中的可親。
原來,她才是最最蒼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