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第六章
「說什麼?說我原會是太子,說我父皇龍御賓天,說我本應坐上的皇位如今由我叔父竊據?」
喬婉啞口無言,眼眶濕濕,小臉漲紅地瞪著他。
「還是說我如今只是個落魄王孫,還是你爹受皇命嚴加看管的欽犯,明著善加保護,暗著卻是教我終生再難踏出這片小小井院?」朱爾靜微微地笑,慢慢地說,好似在訴說別人的事。
她心一酸,淚珠險險墜落。「我爹不是那樣的人。」
「堂堂鎮國將軍喬大元帥,忠君護國,人人皆知。」他的神情還是很平靜。「只是無論上頭坐的是昏君明君,喬將軍依舊唯皇命是從,始終如一,我素來是很欽佩的。」
「爾靜哥哥,你可不可以別這麼說話?」她強忍著淚水懇求道,「我听了心里難受。我知道,你過去受了天大的冤屈,也吃了好多好多的苦,我爹爹他都告訴我了。」
「沒錯,是都過去了。」他不願再提起往事,尤其是對她。「你昨兒不是說要帶好吃的甜瓜給我嘗嘗嗎?」
「求求你別這樣,」她心痛地扯住他的袖子,「我知道我爹爹不該幫著皇帝欺負你,軟禁你,可我爹爹不是壞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太生他的氣?」
「我沒有生任何人的氣。」他若無其事地重拾書卷,「想想,我好像也沒有那麼想吃甜瓜了。」
「爾靜哥哥!」她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朱爾靜渾身一震,面上雖然平靜無波,內心卻是波濤洶涌得不能自已。「怎麼了?如果是因為甜瓜太好吃,你已經先吃光──」
「可惡!我是心疼你,是心疼你啊!」她嗚咽低喊,熱淚瞬間濡濕了他的頸項。
朱爾靜剎那間再也無法呼吸,清楚地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灼熱的淚水和真實清晰的心痛,所有刻意保持冷靜自制的防備霎時崩潰。
他轉過身,用力地將她擁入懷里,感覺到柔軟的小身子偎在他胸前瑟瑟發抖,一雙小手卻將他的腰環得牢牢的。
電光石火間,朱爾靜領悟到──
原來害怕失去對方的,不僅僅只有他而已。
朱爾靜曾以為婉婉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一個最知心窩心的好妹妹。
但是在他真實身分大白的那一天,他這才明白婉婉在他的心目中,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妹妹。
這天晌午,夏日荷開蛙鳴,綠樹底下,喬婉乖巧地伏在朱爾靜膝上,他手持木梳為她梳頭。
她柔順得像只小貓咪般,只差沒自喉間發出滿足的呼嚕呼嚕聲。
今天,是喬婉十六歲的生日,她向朱爾靜討得的禮物便是這個。
這份生辰禮物,甚至遠比爹爹送的「長命百歲」金鎖片,娘親送的翠玉鐲子,女乃娘送的百寶繡花荷包,還要更令她歡喜開心。
「爾靜哥哥的手真巧。」她幸福地吁了一口氣。
「我真怕弄疼你。」他輕梳著她柔滑豐厚如緞的烏黑青絲,愛不釋手。
「爾靜哥哥永遠不會傷著我的。」自八歲以來,她對他永遠是無可救藥的崇拜與信任。
朱爾靜溫柔地捧起她出落得越發清麗的小臉,「不要對我這麼有信心。我畢竟是個男人,擁有鴻鵠之志,卻是粗枝大葉、驕傲不羈、自以為是……」
也永遠不會甘于被困在這小小井院之中。
喬婉凝視著他,小小聲問︰「爾靜哥哥,你是不是想離開這兒,找皇帝報仇?」
朱爾靜聞言,目光閃過一抹警戒。「是你爹要你問的嗎?」
「不,不是。」她心一慌,急急解釋,「我爹爹從來沒有要我刺探什麼,他雖然是受命看管爾靜哥哥,但是他其實──」
「我知道。」他神情一松,淡然道︰「喬將軍雖然盡忠職守,但從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喬婉不知該感到寬慰還是感傷好,怔怔地望著他。
「沒事了。」他給了她一朵歉疚的微笑。「我就說吧,男人總是粗枝大葉、自以為是還蠢話連篇,你盡管別理我。」
「傻哥哥,」她憐惜不舍地模模他的臉龐,「婉婉這輩子永遠不會不理你的。」
「就算將來有一日,我做出了對不起你、甚至是傷你至深的事?」他眸光灼然的盯著她。
「就算爾靜哥哥要的是我的命,」她回望著他,聲音溫柔卻很堅定,「我也會毫不猶豫把它交給你,入死出生,都由你作主。」
「不,我不要你的命。」他將她攬入懷里,低沉有力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像現在這樣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婉婉永遠不會離開爾靜哥哥的。」她嘴角揚起了好美、好甜的笑意,一臉幸福地偎在他懷里。
永遠別說永遠……
朱爾靜一顆心糾結痛楚,心知肚明,就算再怎麼祈盼懷里的小人兒這輩子永遠不會離開他,可只要他還是階下囚的一天,他就無法奪回屬于他的一切,更無法保全婉婉能夠一生一世留在自己身邊。
不。
「不!」他眸底燃燒起如鋼的冷厲決心。
他可是朱爾靜,朱氏皇朝的爾靜太子,更是先皇嫡親正統的龍脈骨血。
就算當年一紙遭竄改的遺詔,一道驅逐至封地的聖旨,將他自明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打落成窮困潦倒的苦囚王孫,這世上也永遠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拿回那些原屬于自己的東西!
「……告老還鄉,一家人若能重回江南故居,就是三餐粗茶淡飯也安然。」
喬婉捧了親手做的玫瑰釀圓子想給爹娘嘗嘗,恰恰走到門外便听見她爹的嘆息,震驚地僵立在原地。
爹爹要告老還鄉?
「那爾靜哥哥呢?」她沖動得想要奔進房里,向父親問出內心最大的恐懼。「我們要是離了這兒,那爾靜哥哥要怎麼辦?」
她知道爹爹雖明為看管、軟禁爾靜哥哥,暗地里總不忘護衛照拂這個落魄王孫,爹爹對他,甚至是有幾分敬畏與愧疚的。
可爹爹一旦卸下武職官餃,朝廷就會改派另一個人來監視爾靜哥哥,屆時他哪還有活路可走?
她那聲爹剛剛要喚出口,又生生吞回喉間。
不,她不能找爹爹說,萬一爹爹反而因此急著成行,那該怎麼辦?
喬婉踩著悄然卻匆促的腳步,急急另轉他處。
「爾靜哥哥,我爹說要告老還鄉。」她佇立在小院子里的梧桐樹下,拽著他的衣角,臉上盛滿了焦灼。「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天,終于來了……
朱爾靜凝視著她憂愁惶急的小臉,指尖憐惜地撫模過她深鎖的眉心。
「婉婉,你信我嗎?」他神情出奇的平靜,嘴角噙著的微笑有些澀然。
「我當然信你。」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眼神熱切。「爾靜哥哥,你想到好辦法了嗎?」
「最好的辦法是,我們私奔。」八年的時光已將他淬礪成了一個卓爾不凡的翩翩男子,眼底蘊藏的危險寒光早也鋒芒內斂,只化做一抹帶笑的堅定。
「私、私奔?!」她登時心如擂鼓。
「我很想不顧一切這麼做,」他頓了頓,笑意再度浮現唇畔。「但是你爹武功太好,手頭上兵器又多,再加上我想見你身穿鳳冠霞帔、端坐八人大花轎,風風光光嫁給我的模樣,所以我們非得名正言順,明媒正娶不可。」
她小臉紅了,心卻也牢牢地踏實了。「好。」
她是終生信奉他的信徒,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要什麼。
那天,翠綠的梧桐葉子形若芳心,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喬婉確信她听見了幸福的聲音。
同年,皇帝病歿,新帝繼位。
縱然奪取他皇位的野心皇叔魂歸九泉,他的堂兄依然霸據著原屬于他的位置,他仍舊是那個被驅逐流放在「封地」太原的落沒貴族。
但,多年來他矢志不移、潛心等候的時機終于到了。
兩個月後,仲夏之日,朱爾靜修了一封文情並茂、謙遜自省的罪己書,向新帝輸誠、並坦認多年來不該因挾舊怨,擅藏先帝玉璽的滔天大罪。
但因受新帝仁德風範感召,所以他願意將先帝所授的玉璽還予正統,正式宣告朱氏皇族爾字輩世世代代永伏首稱臣于信字輩。
「朱信武……」朱爾靜看著新帝欽印的私璽篆體,對著上頭的「信」字冷冷笑了。「你這一支族系為了避諱,還改了爾字為信字,可瞞得過萬千百姓,瞞得過皇天後土嗎?」
無論如何,朱爾靜此舉令新帝朱信武龍心大悅,且為了彰顯自己的寬仁大度,乃一代明君,他不顧身邊母系勢力勸阻,執意要恢復朱爾靜皇族身分。但自古君王多疑心,名義上雖封朱爾靜為靜王,卻將他遠派于京師千里外的南方,遠離京城勢力,做個一輩子吃飽等死的閑王爺。
朱爾靜欣然接受,並在恭送玉璽上京的同時,也「順便」護送鎮國將軍清麗嫻秀的女兒喬婉入宮選秀。
「終有一天,你會是我的皇後。」臨行前的那晚,他臉上熟悉的笑容不見了,只有不忍與心痛。「但在這之前,我需要你幫我。」
喬婉臉色蒼白,眼眶灼熱,心底深處充滿了恐懼與害怕。
可是為了幫助爾靜哥哥拿回屬于他的一切,為了克服殘忍險惡的命運,為了他們可預期的、幸福的美好未來,也為了深深愛著的他,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好。」她將臉埋入他懷里,堅定勇敢地宣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