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有醫手 第十三章 會痛的思念
彎彎跪在母後的宮殿前,打回宮之後就開始跪,兩條腿跪得發麻了,母後還是硬著心腸,不叫她起身。
這是第一次母後對她這般嚴厲。
她知道自己應該死命拽住二皇兄,不讓他隨著曦驊前往北疆,但是曦驊的問題讓她最後決定不再攔阻。
他說︰「你都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成就自己的想望,為什麼柏容不可以?」
齊柏容也說︰「彎彎,記不記得你告訴過二皇兄一個笑話,你說有一群娃兒穿著薄夏衫在玩,當中有一個孩子穿著厚棉襖,有人問他︰「娃兒,你會冷嗎?」那娃兒仰望著天,滿臉無奈的回答,「有一種冷叫做你娘要你冷。」彎彎,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穿著襖子的娃兒,沒有人知道我的感受,可是二皇兄以為你能夠明白的。」
同樣的冷笑話她說多了,她還說過世界上最蠢的鳥有兩種,一種是自以為是老鷹的麻雀,拚命伸直翅膀,以為可以像老鷹一樣翱翔,卻沒想到最後會活活摔死;另一種是伸直翅膀也無法像老鷹那樣翱翔的麻雀,便築了個窩,拚命下蛋,然後拚命逼著孩子們當老鷹。
這些冷笑話都是在諷刺那些企圖控制孩子,把他們壓在模具里的父母,但他們的父母不是這樣的啊,只是她無法否決曦驊和二皇兄,男子是不該被局限,是該赤手空拳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他們離開那天,程曦驊叮嚀她定要把匕首收好,等著他回來娶她。
她取下頸間的長命鎖,套到他頸上,說道︰「你要長命百歲,至少要等到我死了,你才可以死,因為我害怕孤獨。」
他鄭重允諾,「那是一定的,我比你強壯,身子骨也比你好,一定會活得比你長。」
這話,齊柏容怎麼听怎麼不是味兒,他們要上戰場,怎麼會說那些生生死死的破話兒,于是他一手攬住一個人,笑道︰「放心,咱們都會長命百歲,活到七老八十,絕對是兒孫滿堂的富貴人。」
于是彎彎放走二皇兄,然後回到宮里,向母後請罪。
在齊楠容當報馬仔,跑去找齊槐容來救姊姊時,彎彎已經跪得雙膝紅腫,但母後還是和她強踫著。
母後很氣她,在柏容離開成陽縣時,她就應該回報,讓皇上派人把他給追回來,可現在他已經坐上大帳,要他回來,根本不可能。
一路奔波,彎彎其實很累,但心里也明白,這一關沒過,二皇兄無法安心,除了隱瞞二皇兄的行蹤之外,安撫母後也是二皇兄交付給她的重責大任。
所以大皇兄一到,彎彎便低聲把程曦驊的分析細細轉述給他听,他越听越動容,大齊有這樣忠心耿耿的臣子,何愁不能千秋萬代。
齊槐容考慮了一下,對彎彎說︰「你再忍耐一下,我去向父皇討救兵。」
彎彎點點頭,耐下性子,繼續等待母後氣消,秋陽不烈,她又是個極怕冷的,但她的額頭後背卻滲出薄薄的一層細汗。
父皇還沒到,母後先一步讓人喚她進屋。
彎彎一瘸一瘸地在宮女的攙扶下進到屋里,母後的滿面怒容讓她心驚膽顫,垂下頭,她不由自主地又跪了下來。
「媽咪,對不起,我錯了。」
叫媽咪就有用嗎?她以為這種時候她會看在都是「同鄉」的分上,既往不咎?皇後心煩意亂地揮揮手,讓宮女、內侍們全退下去。
門關上,她定楮看向女兒,凝聲道︰「你當真知道自己做錯什麼?」
「知道,彎彎不該讓二皇兄去北疆。」
「你嘴上這麼說,其實心里並不以為然,對嗎?你認為男兒志在四方,我為什麼要阻止柏容去追逐夢想?你懷疑為什麼我會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卻不肯讓柏容做他想做的?也許你心里還會想,我重男輕女,只擔心兒子性命,不擔心女兒,對不對?」
母後每句話都直直切中她的想法,對,母後的那些指控,她每個都想過。
舌忝舌忝唇,她大膽的問︰「所以我想的,對或不對?」
皇後搖頭嘆息。「我是穿越女,但我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人看出破綻,要不然身處這個位置,我可以做的事太多,像你這樣,盜用幾首詩就可以當才女,背幾篇文章就會讓人認定我天資聰穎,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平庸,不顯山露水,只想謀得一世平安。你說我膽小也好,說我孬種也行,但我用一輩子追求的,也就是平安順利四個字。
「當時你外公教導我,名滿京城不是好事,果然,程曦驊的母親成了才女,可名聲為她帶來的不是幸運而是悲劇,要不是你父皇,她這輩子也許就葬送在這個險惡的後宮里了。
「身為母親,當我知道你也是穿越女的那一刻,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逼你隱沒才能、勤習女紅和琴棋書畫,徹底變身為這個時代的女子,對,我只求你平安,求你能和我一樣,踫到一個心疼自己的男子,順遂一輩子。
「但你終究不是我,你有你的想法、做法,你和我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即使打心里不同意,我還是全力支持你展翅高飛,我能做的就是在你失速墜落時,張起網,把你緊緊護在網里。同樣的,柏容是個男子,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的標準對待他?我其實可以更放心、更放任的,不是嗎?」
「是,所以我不明白。」彎彎答道。
「好,我說給你明白。因為柏容出生時,就有高僧為他卜上一卦,說他在十八歲之前有個大劫難,倘若能夠度過,這輩子就能榮華富貴、順利安康,倘若遇上劫數,除非有人願意以命代命,助他逃過這一劫,否則……早夭是他的命數。
「我本來不相信命運的,要是以前的我,一定會認為所謂的高僧不過是在妖言惑眾,但自從我親身經歷了穿越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我不得不相信天地之間真有鬼神,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所以我才會拚命阻止柏容的英雄夢。但我不會阻止他一輩子,我親口告訴過他,只要挨過十八歲,他就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眼看著就剩下最後幾個月了,但是他等不及,而你、你……」
皇後氣到說不出話。難道這就是命嗎?就是注定嗎?不管她怎麼做,該來的終歸阻止不了?
慘白一張面容,她疼了十幾年的兒子,就要沒了嗎?
她不相信會有什麼貴人,不相信有人會以自己的命相代,她更相信人性都是自私的。
望著女兒,皇後有深深的無力感。
四目相對,彎彎後悔死了,淚水從眼角滑下,她真的知道錯了,錯得好嚴重,錯得很該死!
以命相代,對啊,誰會做這種傻事,所以二皇兄逃不過劫數了嗎?突然間,她想起程曦驊的承諾,一顆恍彷若頓時沉入冰窖里,暖玉還在身上,但她卻凍得全身無力……
彎彎像瘋了似的拚命訓練大夫,和一批又一批的醫女,她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錢全部拿出來,又去榨干大皇兄賣藥的銀兩,她把全部的銀子全投資在訓練急救傷兵這件事情上。
她心慌,卻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麼,但隱隱約約的她就是有種不祥的預感,好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而且結果絕對會讓她痛不欲生……
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嚴重困擾她的情緒知覺,她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眼眶發黑,身子一天比一天憔悴。
母後猜對了,幾道聖旨都催不回二皇兄,派人去北疆抓他,他便跑給人追,他是鐵了心要在這次的戰役里掙出一番功業。
彎彎把醫女送至北疆,也把《天龍八部》一起送過去,她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下——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她還附上兩瓶續命丹,她希望最好別用上,但母後的擔憂,讓她必須做足準備。
十一月,戰爭開打,彎彎不斷讓人送去充足的藥物和紗布,自己卻每天待在御書房里等待戰報。
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消息不斷傳回來,父皇眉開眼笑,整個朝堂氣象一新,所有人都感到開心,獨獨她和母後眉頭深鎖。
她忍不住埋怨那些文官,他們听見捷報感到喜悅,卻沒想過這樣的快樂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和性命上頭。
也許是偏激,但她開始痛恨戰爭,開始理解程曦驊的疲憊,她不斷寫信,一封、兩封、三封……只要父皇或大皇兄派人前往戰場,她就托人把信送到程曦驊和二皇兄手中。
信里除了數不清的冷笑話之外,就是無數的叮嚀,叮嚀他們要全須全尾地凱旋歸來,叮嚀他們要長命百歲,叮嚀他們,如果敵人太狠,千萬不要硬對硬,保命最重要。
有時她寫著寫著,還會忍不住失笑,要是這樣的信件被人攔截了去,流傳開來,大齊百姓肯定會指控她是北夷派來的細作。
時間在彎彎神經緊繃中慢慢過去,所以人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勝利歡呼,只有彎彎和皇後天天守著菩薩念經文,期待戰爭快點結束,期待她們深愛的男人和兒子能夠平安歸來。
一月十七。
罡風四起,飛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或埋或表于片片晶瑩剔透中。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
程曦驊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他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齊柏容亦然,只不過盔上紅櫻迎風擺蕩,眼神肅然。兩個月的戰事,將一個男孩迅速塑刻成男人。
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聲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一面大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高高擎起,獵獵飄揚于風中,上面赫然一個銀鉤鐵畫的「齊」字。
齊柏容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畫一,每一下蹄聲都響徹北疆大地。
頓時,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消息傳回宮里時,彎彎正在念誦佛經,小雪奔進屋里,手里拿著一封信。
「公主,戰爭結束了,程將軍、二皇子大勝,朝廷派大臣到北疆議和,大皇子讓我把二皇子的信先送過來給公主。」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彎彎憋在胸口的那堵氣終于松開,肩膀垮下,她飛快接過信,打開信的雙手微微顫抖。
然而,短短一眼,她面色頓時慘白凝重,兩顆漆黑的眸子凝上淚水。
讀一遍,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壞掉了,信上寫的和她的認知中的絕對不一樣。
再讀一遍,然後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她一遍一遍,把整張信都背起來了,可是……還是無法理解信里的意思。
二皇兄的信,是那個意思嗎?
他們橫掃千軍、百戰百勝、勢如破竹,大齊好男兒在廣闊的草原上,用刀劍立下威名,最後一場仗,將為這場戰事劃下句點!
他們追擊四王子到山邊,一劍斬去他的首級,大獲全勝,然而一支不知打哪兒來的箭朝二皇兄射去,待程曦驊發現時,已來不及舉劍揮開,只能以身擋箭。
那支箭的力量很大,是敵將死前傾全力的最後一擊,箭狠狠地射穿曦驊的胸口,前胸進,後胸出,疾奔出來的鮮血,噴上二皇兄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眼睜睜看著曦驊仰身後倒,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無底深淵。
五天五夜,二皇兄派無數弟兄到山谷下找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但是……無人亦無尸,他喊啞了喉嚨,卻再也喊不回他最好的朋友。
所有人都說,受這麼重的傷,程將軍死定了;所有人都說,他的尸骨肯定已經成為野獸的盤中飧;所有人都說,就算沒有受傷,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也是粉身碎骨,再無存活可能……
所有人都在說的話,讓齊柏容和彎彎徹底崩潰。
眼前一黑,彎彎沒有中箭,卻也跟著墜入無底深淵……
「彎彎,彎彎……」
母後、父皇和皇兄、皇弟的聲音不斷輪流在耳邊出現。
她生病了嗎?意識像一縷薄煙,在黑暗中彷徨徘徊,她試圖張開眼楮,無奈眼皮沉甸甸的,像黏上快干膠似的,掙不出一絲光明。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身子,可惜四肢像被人切斷了神經,而她全身的力氣彷佛都被抽干,完全動彈不得。
好熱哦,誰在她身上燃起一把熊熊大火,那火在胸口燒、在胃里燒,在她所有的知覺神經里蔓延……灼熱、疼痛,像是有千針萬針不斷扎著她的身子,她快被燒融了。
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墜入冰湖,寒水濕透衣衫,是透骨的寒冷,是凜冽的寒冷,她彷佛赤果著雙足,迎著陣陣陰風,走過忘川水,看見嫣紅燦爛的彼岸花……
冷熱在她身子里不斷交替,反復折磨,她想逃,卻被困在四方的箱籠里,她不斷嘶喊,希望程曦驊能來救她,可是她看不見她的喬峰,等不到他的降龍十八掌,為她震碎牢籠……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清醒時,彎彎看見二皇兄憔悴的面容。
胡碴長了滿臉,細細碎碎的黑掩住他的帥氣,他瘦了,雙頰凹陷,充滿紅絲的雙眼深深的望著自己。
快馬回京,他沒進御書房見父皇,卻直奔彎彎床前。
小雪說她已經昏迷十天了,她一直發著高熱,嘴里卻喊著冷,大皇兄的暖玉幫不了她,屋子里燃起十幾盆炭火也起不了作用。
他知道原因的,她這是心碎了,程曦驊的死訊擊垮了她的意志。
「對不起……」這是齊柏容對彎彎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彎彎眼底出現迷惘,她搖搖頭,朝她最崇拜的二皇兄微笑,瞬間,像是有什麼靈光閃過,她微眯起眼,追著那道光跑……
回來了!記憶回來了,那封信……那封她倒背如流的信,怎麼還是搞不懂它在寫些什麼?她什麼時候開始有閱讀障礙這個毛病,要不要找個大夫好好診斷一下?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彎彎輕聲問︰「二皇兄,戰事結束了,對不?」
「對。」
「咱們大獲全勝,對不對?」
「對。」
「北疆土地擴大一倍,二皇兄立下大功,父皇要封你為鎮北王,對不對?」
「對。」
哇塞,曦驊不是普通厲害,什麼事都算準準,下次見面一定要尊稱他一聲未卜先知劉伯溫。
「那曦驊呢?他也回京了嗎?」她終于問出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表情含羞帶怯,她牢牢記得,他曾說過等他一回京,就會馬上向父皇求娶她為妻。
她的匕首、她的定情物呢?對了,在枕頭底下,她連忙伸手去模,但是……不見了?!她一急,連忙起身,虛弱的她一陣暈眩,幸而齊柏容實時將她接住。
「別急,要找什麼告訴二哥,二哥幫你找!」
「我的匕首呢?我的匕首不見了!」她心慌意亂,彷佛不見的不是匕首,而是她的愛情、她的人生。
小雪听見公主的話,飛快跑到櫃子邊,打開抽屜,將匕首拿到公主面前。
看見它,彎彎緊張的神色終于緩和下來,她拿過匕首,緊緊抱在胸前,喃喃自語道︰「幸好沒搞丟,咱們家程大將軍再霸道不過,我要是弄丟了,不知道要吃多少排頭。」
彎彎的話讓齊柏容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她,頭埋在她肩窩,哽咽道︰「對不起,彎彎,對不起,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二哥對不起你……」
什麼,還以為只有閱讀障礙,現在連听力也出現障礙,她怎麼听不懂二皇兄在說什麼呢?
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她嘆息,輕輕推開二皇兄,用涼涼的掌心拭去他滿面淚痕。
「二皇兄,沒關系的,曦驊還不能回來嗎?也對,他還要處理戰場上的事吧,兩國簽定和平條約,肯定要花不少時間,我送去的醫女有沒有幫上忙?這回,曦驊恐怕要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吧,你的好妹妹可不是普通聰明,是異常聰慧對不……」
「彎彎!」齊柏容被她自說自話的模樣給嚇著,緊握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你醒醒,醒醒!曦驊死了,他不會回來了,听清楚沒,他死了!」
彎彎靜靜的看著二皇兄的臉,嘴角笑得彎彎的,眉毛和眼楮也彎彎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彎彎、彎彎。
只是這次,一滴淚墜落……兩滴淚墜落……一行淚、一串淚……把她不願清醒的心給洗滌過,像是蒙塵的心被洗得干淨透明,所有的事都變得分外明白清晰……
掩在塵土下的事實被挖了出來,她的閱讀障礙、听覺障礙通通不見了。
她認真的瞅著二皇兄,好似想要找出一個句子推翻他的話,過了好半晌,她才艱澀的問道︰「找到他的尸體了嗎?」
「沒有!」
彎彎吁口長氣,篤定的道︰「那就證明他沒死,我們約好了,他要活得比我長。」
「彎彎……」
「沒關系的,我會等他,等他來向父皇提親。」她抱著匕首,又躺回床上去,緩緩閉上眼楮。
今天真冷,如果能窩在他的懷里,多好……
彎彎變了,她變得安靜、乖巧,像個真正的公主,成日在屋子里看書彈琴刺繡,即便繡出來的依舊是幾根爛菜梗子。
原本這是所有人都期待她做的,她做到了,卻讓所有人滿肚子心酸。
醫藥的事再也吸引不了她的興趣,有人求醫,她相應不理,仁慈的她,眼底再也看不見人世間的悲歡,她把自己關進一個再無他人干擾的世界里。
余爺爺輕輕模著她的頭發,不能說話的他,只能用悲憫的眼神望著她。
她很想告訴余爺爺別擔心,等程曦驊一回來,她就沒事了,可是她說不出口,因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能回來……
日子漸漸過去,眾人還是找不到程曦驊的人或是尸首,原本已經就非常稀薄的希望,漸漸蒙上失望的灰,大齊舉國上下已經為程曦驊舉殤,程家也為他埋下衣冠冢,所有人都認定他不存在,只有彎彎還在硬撐著。
皇後來到女兒床邊,問道︰「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除了曦驊,你還有疼愛你的家人,你能不能為我們振作起來?」
彎彎目光望著遠方,面無表情地說︰「會的,給我一點時間,別為我擔心,天底下多少好男兒排隊等著我點頭呢,我不會蠢到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這世間,放棄該放棄的是無奈,放棄不該放棄的是無能,不放棄該放棄的是無知,母後覺得我無知嗎?」
她嘴里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她配合大家的心思,試圖安撫所有人的不安,只是……她不安吶!
心像一葉扁舟,在起浮不定的海潮上漂流,始終無法靠岸,她站在搖擺不定的小舟上,舉目搜尋,搜索著天地接連處,有沒有她心心念念的影子。
皇後輕撫著她的臉,不舍的道︰「不要逞強,難過就哭出來。」
彎彎搖頭,堅持不落下一滴淚,因為一哭就是認定了曦驊再也不會回來,但他答應過她的,她相信他會回來的。
轉過頭,她望向窗外,她對天空低聲重復著已經重復過一千次的話,「程曦驊,我等你回來,等你來向父皇提親。」
父皇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她,說︰「女兒大了、心思多了,要是能像小時候那樣單純無憂多好。」
她也想呀,也想無憂、也想幸福,只是心被那道愛情線緊緊纏繞,綁得無法喘息,她很清楚,唯有那個人再度回到身邊,她才能夠再度自由、無憂。
「朕為你賜婚,好嗎?凌之蔚是個好男人。」什麼方法都試過,皆無法讓女兒恢復快樂之後,皇上竟提出一個爛建議。
她失笑了,搖頭拒絕,「父皇,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沒有糖,塞給我一塊餅,我也不會因此幸福開心。」
父皇揉著她的頭發,心疼的說︰「除卻皇上這個身分,我也只是個普通的父親,我什麼都不想,只希望你能夠開心,如果我把天底下的餅都搬到你跟前,能取代那顆糖嗎?」
她環住父皇的腰,窩進他懷里,像小時候那樣撒嬌,回答道︰「父皇,真糟糕,我的性子多麼像您,除了最甜最美好的那顆糖,其它的,都無法將就。」對于感情,她和父皇一樣執拗,她相信父皇一定能夠明白。
「是朕的錯,把你生得和朕一模一樣。」皇上苦笑。
彎彎輕輕搖頭。「我為這個一模一樣深感驕傲呢。」
所有人都在勸她,包括身邊的宮女太監,大家以為時間會慢慢治愈她心中傷口,可是她一天比一天、一天比一天無神,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許多時候,大家都不敢確定,她的靈魂還在不在軀體上。
齊槐容受不了了,他恨極了自己,當初不應該松口的,不應該鼓勵曦驊,給他機會,更不該寫信給彎彎解釋當年的前因後果,早知道會演變成這樣,當時就該阻止到底。
他眼也不眨的凝視著彎彎,許久,他幽幽嘆道︰「是不是大皇兄不值得彎彎信任?」
彎彎抬眸,搖搖頭,不曉得大皇兄突然在胡扯什麼。
「如果不是,為什麼你心里有話卻不肯對我說?」
齊槐容的感嘆像一把錐子,頓時,她覺得胸口像被人戳了個洞似的,她極力克制的酸楚拚命往外流瀉,綿密的心酸化成淚水,遮住她的視線。
她不想哭也不願意哭的,但一直以來的堅持,在此時此刻決堤,她死命咬住下唇,把眼楮瞠得大大的,不讓盈眶的淚水往下墜,只是,今天的淚水很不乖,想盡辦法要月兌控……
「哥……」她軟軟的輕喚一聲,像小時候那樣。
五歲之後,被教習嬤嬤教導過後,她再不喊他哥哥,如今又喊,讓他得以窺見她的脆弱。
「對,我是哥哥,有義務保護妹妹,你有什麼話都能夠對我說,天塌下來,哥哥絕對會替你頂著。」
她點頭、點頭、點頭,第三個點頭時,淚水堆積不住,瘋狂下墜。
「乖,有哥在呢,什麼委屈都跟哥說。」
彎彎在床上跪起身,爬到大哥身前,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他的脖頸,沒多久,溫熱的淚水已經濡濕了他的肩背。
「哥,曦驊是我害死的……」
「不是的,不準你這麼想!」
「是的是的,就是我害死的!是我不準他帶走二哥,是我逼他承諾用性命護住二哥,如果沒有我的逼迫,他一定不會死……如果我堅持一點,如果我咬緊牙根,如果我把母後的話牢牢記住,如果我哭著鬧著求著不讓二哥離開,所有的事通通不會發生……哥,我好想他,我無法停止想他,無法忘記他,無法不吊死在一棵樹上,無法放棄,無法、無法、無法……」她淚流滿面,啞著嗓音痛苦嘶吼。
悄悄站在門邊的齊柏容,看著妹妹痛哭失聲的模樣,心一陣一陣泛著劇疼。
不是彎彎害的,是他害的!
他憑什麼啊,憑什麼以為自己有本領,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憑什麼冒領曦驊的功勞,憑什麼為了自己的性命,害得彎彎這般傷心?
他痛恨自己!
齊槐容把她抱到膝間,護在胸前,輕輕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順著她的傷心。「彎彎乖,不哭,不是你的錯,你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是我的錯!如果我听話,如果我夠堅定,如果我不要被說服,如果……」
如果從一開始就不要喜歡上、不要愛上、不要羈絆上,如果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的保證,不要他把自己的命擺在二哥後面……
她隱約感覺到不安的,不是嗎?如果在那時急踩煞車,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
是她太過粗心大意,是她不夠謹慎,全是她的錯……倘若她不要穿越,說不定事情的發展方向就會截然不同。
「不,別以為百姓夸個幾句,你就以為自己真的是仙女了,你沒那麼厲害,無法預知未來會發生的事,無法讓所有的事都照著你的安排走,你只是個小丫頭,一個倔強驕傲、嘴硬卻又深愛曦驊的小丫頭。愛情不是錯,你更沒有錯!」
彎彎抬起頭,瘦削的臉頰掛著濃濃的哀傷。
稚女敕的小丫頭在最短的時間內成長了,卻是用這樣殘忍的方法,如果長大需要經歷這種殘酷過程,他寧願護她一輩子單純。
「哥,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活了,遺憾壓得我喘不過氣,罪惡感逼得我活不下去,我覺得身子好痛,心更痛,我痛得快要死掉了,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傻瓜,怎麼會活不下去?不過是一個男人,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覺得痛也沒關系,哥替你找太醫,讓他們給你開藥解痛……」
她拚命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叫做程曦驊,是我從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上的男人,天底下的好男人全部加起來,也敵不過一個他!
「哥,過去兩年,我刻意假裝不在乎他,假裝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可是那種假裝好累,臉上晴天,心卻在下雨,活潑開朗只是在掩飾胸口的落寞,偽裝的驕傲只是在夸張自己對他的輕忽。
「如果他不愛我就算了,驕傲如我,絕不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糾纏,可是他喜歡我啊,他要向父皇提親的啊,他說好要陪我走一輩子,不讓我孤獨,他願意讓我比他先死。」
是不是他們真的有緣無分?是不是他們的交集注定只能這麼短暫?是不是老天安排了他們的陰錯陽差?是不是她的穿越,其實只是一場誤解的笑話?
太殘酷了,她終于理解何謂「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原來賊老天是有道理的,祂喜歡忤逆人類對幸福的想望。
「曦驊其實沒有那麼好。」齊槐容說得違心。
「對,他不會說溫柔的話,他老是弄擰我的心意,他只會跟在凌之蔚後面,盜用別人的浪漫點子,他很笨,連喜歡和危險都搞不清楚,他長那麼高,長期那樣看他,我的脖子會受壓長骨刺,他喜歡當英雄、喜歡替別人著想、喜歡為國為民……他喜歡當喬峰、我不喜歡當阿朱……可是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愛他。」
她仰起滿面淚痕的小臉,迎向從小護她寵她,把她當珍寶、不讓她受半點委屈的大哥。
「好,那你告訴哥,要怎樣做,你才能夠快活起來?大哥再幫你開一間春水堂,好不好?你再研發幾味新藥吧,咱們的藥賣得好極了,你一定可以累積到無數的嫁妝,對了,你上次提的那個全民健保的計劃,要不要開始籌劃?大夫考選制度可以著手了,免得密醫橫行,害人性命,我們找點事來做吧,只要夠忙,很多事情就能夠淡忘了。」
是個好方法,卻不是她要的。
她用力搖頭,堅定的道︰「大哥,我想去北疆,我要把曦驊找回來。」
齊槐容一愣,遲遲無法答應或否決,說到底,她依舊不相信曦驊已經死了,非得親自去一趟才能死心嗎?
聞言,齊柏容走了進來,口氣堅毅的道︰「皇兄,讓彎彎去吧,反正我也要回封地,有我照顧彎彎,皇兄不必擔心。」
好,彎彎不相信曦驊死了,那他也不相信,從現在開始,他要認定曦驊還活著!
這時候柏容跟著鬧什麼?一個彎彎都勸不開了,他還來湊什麼熱鬧?只是他望著一雙弟妹,他們臉上有著同樣的堅定、同樣的固執,這對兄妹有時候像得讓人無語。
真的要這樣才能有解嗎?看著憔悴而狼狽的妹妹,齊槐容閉眼張眼,最終緩緩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