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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吻(上) 第十二章

杰明趁爸媽到南部出差,支開管家和佣人,讓他們去放假。

他把書華叫來家里,裝模作樣地在客廳里討論報告(實則模擬戰略),直到深夜,門外響起大門的密碼按鍵聲。

「來了!」杰明喊。

書華僵住,內心狂跳,看著心上人走入屋內。「大哥好。」

杰明笑問︰「哥吃過飯了嗎?」

「唔。」這兩人干麼忽然這麼熱情?任憑生走到廚房倒水喝,听弟弟在後面喊——

「我跟書華今天要熬夜弄報告。」

「唔。」他又沒問,是在大聲宣告什麼?

回到客廳,他看見茶幾上堆滿他們的課業資料。「張媽呢?」他問起以前的保母,不過現在是管家。

「她休假,爸跟媽去高雄出差。」

任憑生坐下,拿起電視遙控器。「我要看電視,你們的作業干麼不去書房弄?」

「沒關系,你看,不會影響我們。」

任憑生打量著弟弟,這像伙今天的笑容特別夸張,他又看向殷書華,那家伙一直滿臉通紅,全身緊繃。

這兩人怪怪的,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該不會是……

任憑生站起來。「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我回房間好了。」

「什麼啦,哥坐下,坐下。」杰明趕快把哥哥拉回原位。「你把我跟書華想成什麼了?拜托,我有智英了好嗎?」

「再多個書華我也不會講出去。」

「哈哈哈,干麼這樣?哥真愛搞笑。」

任憑生打開電視,杰明立刻朝書華使了個眼色,接著伸懶腰。「嗚,我好累,我去躺一下,你先匯整資料。」

「我才坐下你就說累了?」任憑生淡淡一句,弄得杰明冷汗直淌。

「因為、因為我今天忙死了。書華,剩下的拜托你了。」

「好。」書華心跳怦怦怦,雙手發抖。放輕松、放輕松啊。

待任杰明回房,過了片刻,書華咬牙,猛地站起,嚇了任憑生一跳。

「你干麼?」她一副激動的樣子。

「我、我要去廁所。」

這也要報告?任憑生繼續看電視,殷書華慢慢從他旁邊經過。

就是現在!

咚!她撲倒,橫陳在地上。

任憑生轉過頭,看著趴在腳邊的女孩,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殷書華閉眼憋氣,等著將來的人工呼吸。

終于,他有動作了,他朝樓梯喊。「杰明?杰明!你的同學昏倒了!」

樓上的任杰明努力裝睡。快給她人工呼吸吧,哈哈哈!

殷書華繼續忍,偷偷呼吸一下,再繼續憋。快,快來抱我。她不能睜眼,但感覺到有人踢她,他竟然——

任憑生坐在沙發上,用腳踢她。「喂?喂!」沒反應?好吧,那只好這樣了。

他終于站起來了,他終于走向她了,他終于蹲下來了,他終于要抱起她了,在她已經在冷地板上躺了很久之後,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他來了他——拿起茶幾上的電話。

「喂?這里有人昏倒,請派救護車過來。」

嘔咿嘔咿嘔咿嘔咿——

救護人員趕至。「小姐?小姐?听得到我說話嗎?」

怎麼會這樣?怎麼不照sop走?現在要怎麼辦?她沒有應變能力啊!書華臉色鐵青,僵著身體,不敢睜眼。戲已走調,爛也要走到底,恨的是編劇杰明急奔下樓,大勢已去,無計可施。

最後,救護人員將殷書華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

經過任氏兄弟面前,殷書華听見他們的談話,眼角淌下淚。

杰明罵哥哥。「干麼叫救護車?扶她起來給她人工呼吸就好了啊!」要听編劇的話,要照劇本演啊,X!

「這種事,要讓專業的醫護人員處理。」

「她是弄報告太累才會昏倒,厚!干麼鬧大!」

「以後不要讓她來,身體這麼爛,萬一出事,我們會被牽累。」

嗚——殷書華在擔架上听著,情何以堪。

人都走了,騷動平息,杰明穿上鞋,拿了車鑰匙,預備去醫院把書華領出來。「哥不去嗎?不擔心書華嗎?你看不出書華很喜歡你嗎?」

「唔,都喜歡到願意昏倒了,所以,剛剛——」任憑生轉過頭問他。「我應該撲上去嗎?」

「對啊,你應該對她做人工呼吸而不是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多無趣啊,編劇就是要出人意料之外,你功力太弱了。」

杰明傻住,難道——他指著哥哥的臉。「你看出來了?」

「唔哼。」任憑生繼續看電視。「看出來了,而且沒興趣陪你們玩。成熟點,都幾歲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杰明哭笑不得,沒想到哥精明成這樣,可惡。他豎起大拇指。「有你的。」

杰明奔向醫院。書華書華啊,我對不起你,我們不該玩弄這家伙,他背後有長眼楮啦。

可憐的書華,緊張兮兮地躺在病床上,還白挨了營養針,又吊了點滴,看到奔來的好友任杰明,他都還沒道歉,她已先一臉慈悲地握住好友的手——

「我不會怪你哥,他的行為異于常人,是因為心靈有創傷,我能了解,也能包容。雖然他沒對我做人工呼吸,但至少有幫我叫救護車,他還是緊張我的。」

聖母在此,請朝拜。

如此聖潔無私的愛,請掌聲鼓勵。

任杰明困窘、尷尬,實情是哥哥了然一切,欲想陰謀他,反被他將軍。

「我覺得你還是放棄我哥好了,沒人受得了他。」

「我覺得啊,還是我的辦法比較好,細水長流。」殷書華微笑。「不管怎樣,今天我總算有突破,連在他面前假裝昏倒都敢了,沒理由不繼續愛他。杰明,別擔心,你哥的心靈創傷,我會幫他療愈,他只是需要懂他的女孩。」就是我啦。

杰明無言。

看來經此一役,書華也有了心靈創傷,突破丟臉極限後,終于海闊天空,她晉級了。(或是沖擊太大開始產生偏差?)

萬籟俱寂,一痕清月懸空,天空逐漸由暗黑轉趨深紫。

黎明前夕,在任憑生房里,行李箱攤開在床上,里面的衣物擺放整齊,在合上箱蓋前,他將一袋咖啡豆輕輕放在衣物上方。

這是他跟小農合作,特地為母親開發的頂級有機咖啡豆。金色包裝袋上,印上醒目的紅色毛筆字體「咖啡蓮」,這名字取自媽媽姓名的最末字,也將是他們母子團圓的最佳賀禮。

如今他的咖啡生意經營有方,即使不能讓母親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不過衣食無缺,住處也安排好了,生活無礙,等到將母親接回台灣,他會叫譚仕振搬出去,另找租處。

拿出譚仕振給的照片,他看著在澳洲受苦的媽媽。

任憑生想起兒時的自己,每當父母爭執,父親在房里對母親咆哮動粗時,他只能無力地拍著門扉,或是躲起來哭泣。那樣的無能為力令自己唾棄,瞧不起自己。

當時,那樣痛苦的母親最後說的話,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媽媽不要趙叔叔了,媽媽愛你喔,媽媽最愛你,最愛你……」

我也是。

任憑生輕撫照片。我也最愛媽媽,從沒忘記過你,就算你被愛情糟蹋了,我這個兒子絕不會像那些混帳一樣傷害你、讓你哭,我會保護你。

而那個趙叔叔,經任憑生調查,他後來娶了小他十歲的女人。這場外遇,媽媽受盡屈辱,卻得到這種下場。

當初他沒能力守護媽媽,是他心頭最痛的結。

如今一切都會了結。

任憑生在書桌上留下道別的短箋,告知家人他要去澳洲游學。

他挎著行李,離開住家,譚仕振已經等在外頭,他開車送任憑生到機場。出關前,譚仕振拍拍他的肩膀。

「一路順風,快把媽媽接回台灣。」

「這是五萬塊。」任憑生把錢交給譚仕振。「拜托你,我媽要來了,我不寄望你打掃了,幫我找鐘點女佣,徹底消毒和清潔房子,我媽很愛干淨。還有,等我媽回來,你就開始看房子,準備搬家,跟外人住我媽會不自在。」

「你媽你媽的你媽媽,唉唷,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媽寶。」

「我是啊。」

「唉唷,真神氣,真了不起喔,除了你媽,其他人都是草。」干,叫朋友搬家講得這麼理直氣壯,都不想一下多傷人家的心,哼。

「總之,一路平安。」想到任憑生坎坷的命運,好不容易終于要和媽媽團圓了,譚仕振眼眶潮濕,很為他高興,張臂要上前擁抱,任憑生卻閃避,拖著行李出關。

「真是……」譚仕振氣惱,對著他的背影抱怨。「我白哭了、白哭了,把你當朋友,你什麼態度?」個性真爛。

受苦的母親像一副枷鎖,鎖住任憑生。

在很長的歲月里,那種感覺像長了尾巴,一條沉重的尾巴,拖住他向前的腳步,那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快樂的資格,更不配擁有幸福。

如果他意外地在某些時候感到開心,隨即便會內疚自責,因為他不知道媽媽此刻在哪個地方受苦,他怎麼好意思活得快樂?

現在,好不容易要跟媽媽相見了,終于能將她從那骯髒窘迫的爛環境救出來了。

任憑生內心翻騰,被過往回憶以及即將重逢的喜悅沖擊著。

從看見棺木里空無一人的那刻,他就等著這一天。

忍辱負重地住在家里,沒意見又低調,也是為了這一天。

暑假時,年少的他欺瞞爸爸,借口說要參加露營活動,其實是偷偷跑去位在深山的咖啡園幫忙采收豆子。為了讓老板同意,他硬背起一個個裝滿咖啡豆的麻布袋,弄傷肩膀,咬牙苦撐,學得種種咖啡知識。

這都是為了救媽媽。

同齡的孩子們風花雪月地談起戀愛,他沒資格對誰動心。

他心中只有這件事,眼前只看向媽媽的方向。

誰知可憐的媽媽竟淪落到在澳洲的餐館里,蹲在髒兮兮的地上洗碗。

絕不可以,他高雅美麗的母親、深愛他的母親,絕不可以過那樣悲慘的日子。

經歷快十個小時的奔波,帶著他創立的咖啡品牌,任憑生抵達澳洲。

他先入住位在唐人街的旅館,將行李放好,稍做梳洗,就往目的地出發。他走進「米洛中式餐館」,一股油膩氣味襲面,環境髒亂,老舊的空調嗡嗡作響。

「歡迎光臨——」正在擦桌子的老閱娘笑著跑來,望著年輕人。

「想吃什麼?先找個位子坐。」

這是久別重逢後,媽媽見到他的第一句話。

任憑生怔在原地,因為內心太激動,只是怔怔地看著她。

從那張未施脂粉、布滿皺紋的臉龐,隱約看得出媽媽過去的容貌,只是現在發型變了,身材也變了,如今的媽媽燙了頭大鬈發,穿著松垮的棉T,顯得邋遢臃腫。

見任憑生只是傻站著,老板娘笑道︰「要不要先坐下?坐下再點餐。」

他沒辦法說話,怕一開口,淚就會淌下,他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內心忐忑著,思考著要怎麼跟媽媽說?

老板娘駝著背,拿著菜單走過來。「不好意思,因為快打烊了,只剩炒飯類的可以點。」

翻著菜單,任憑生心思混亂,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他在心中思量著該說什麼?

媽,我是任憑生,我們回去……不,還是先拿咖啡豆出來,讓她先看看品牌的名字,再給她驚喜?

掩上菜單,他抬起臉。「媽——」

「嗄?」她沒听懂。

「我是……」他眼眶泛紅,呼吸困難。「我……」

「媽——」突然,一個年約三歲的男孩撲進她懷里,隨即討拍地放聲大哭。「爸爸把我的巧克力吃掉了,討厭討厭,你去罵他啦!」

「真是,媽在忙啊,噓,不準哭。」抱起兒子,她跟任憑生說。「對不起,等我一下喔。」

任憑生僵住,看她往里面走,粗魯地吼著。「老公?老公啊!你又來了,干麼跟兒子搶巧克力?看他哭的——」

一個大叔身上系著髒圍裙,從廚房里走出來,接過小孩。

「哭什麼?把拔還不是怕你牙齒蛀光,才幫忙吃掉的。」

「嘖,真有臉說嗄?」老板娘掐他的臉。「你們兩個都三歲嗎?外面有客人在,乖兒子,不哭了,外面的大哥哥會笑你喔。」

回到客人面前,看他表情嚴肅,像是生氣了,她趕快低頭道歉。

「不好意思,小孩子就是吵,他啊,很黏人又有點過動,跟他爸一樣難搞,累死我了。」嘴上抱怨歸抱怨,卻滿臉笑意。

任憑生掩上菜單。「我要牛肉炒飯。」

「是,馬上好。」

不久,牛肉炒飯來了,任憑生看著,默默把辣椒挑出來放在桌上。

老閱娘注意到了,又過來道歉。「你不吃辣啊?不好意思,我們的牛肉炒飯都有放辣椒,下次如果你再來吃,我一定會記得叫老板不要加辣。」

「你不知道我不吃辣嗎?」任憑生有些故意地大聲說,憤怒地看著她。

「因為……你第一次來所以——還是你以前來過我忘了?唉呀,我記性差,不然重新給你炒一份吧?」她有些尷尬又困惑,這年輕人脾氣真沖。

「怎麼了?」在里面的老板注意到外面的情況,走過來一副保護者姿態地摟住老板娘,瞪著任憑生。「喂,餐點有什麼問題?」

他的態度強焊,暗示著要是敢找他老婆麻煩就要跟他拼命。

呵。任憑生笑了。

他推開面前的炒飯,猛一站起,沖著老板的面說︰「你的炒飯太難吃,不吃了。」

「你說什麼?!」老板揪住他的衣領。

「不要這樣,老公!」

老板娘連忙上前制止。

任憑生反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扭,老板痛得彎腰。這時,小孩奔來,小小拳頭打在任憑生的腿上。

「壞人、壞人!放開我爹地,揍你,我揍你。」

老板娘拉開孩子,一邊跟任憑生道歉,一邊勸阻丈夫,急得都哭了。

放下鈔票,任憑生離開餐館。

幻想N遍的母子重逢,竟如此荒腔走板。

「像傻瓜一樣……」任憑生笑出來,目色陰郁。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在陌生的馬路上,前方一片黑,狂風呼呼掃過路旁的大樹,樹葉沙沙作響。

此時緊緊跟隨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他越走,眼色越陰沈,越想,越感到自己很可笑。

悶頭努力多年是為了什麼?聲稱最愛他的母親,以為在受苦的母親,不,真相是她很幸福,比以前幸福太多,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認不出來。

最愛他嗎?放屁。

而他卻當真。

拋棄兒子的人,遠走高飛的人,另組家庭的人……她,憑什麼笑得那樣高興?活得那麼爽朗?而我,就這麼不值得她留戀?

當初確實想成全媽和趙叔,她卻服藥自殺,既然沒死成,又跟大叔沒結果,就該想到他不是嗎?想到他一個人待在那個家,跟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和爸在外面生的孩子住在一起,她應該想到他,應該擔心他。還是說,犧牲他,是她跟爸爸交換自由的條件?

呵。以為她有苦衷,被爸逼走,過得生不如死,結果過得很幸福。

他到底算什麼?

這些年的努力算什麼?

任憑生,你白活了!

停下腳步,他看向路旁的小商店,走進去買了烈酒、打火機還有三罐煤油,往母親開的餐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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