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吻(上) 第二十二章
第十章
因為連著兩日忙著寫申請貸款的計劃書,今天智英上班遲到了,她全身酸痛,帶著黑眼圈沖上捷運,奔去上班,正要走進美術社時,忽然急急往後退,閃身到騎樓邊。
不可能,不可能!
她面色刷白,用力閉了閉眼,再深深深呼吸。
老天不會這樣對我,是幻覺!冷靜、冷靜——她小心地探頭再瞄一眼——靠,那個坐在櫃台、端著茶,正跟老板娘說話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認得。
正是陰魂不散的「前男友」,任杰明。
看著老板夫婦听任杰明說話,表情驚駭,像在听鬼故事,而那女鬼,不用問,八成就是她。
智英火冒三丈,他馬馬的,好啊,好啊,果然是一對好兄弟。任憑生,你好樣的,敢出賣我?才答應我不會講,你弟就殺到這,陰我嗄?
智英拿出手機,打給老娘。
「老板娘嗎?我感冒了,今天可以請假嗎?」
「唉唷,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啊。」
智英看看店里,老板娘拿著無線電話到一旁,接著老板娘說了智英一年來听過無數次的話——暗示因為人員調度有問題,景氣不佳啥的,希望她能離職。
智英听著,知道真正原因。想當然,任杰明非常散播歡樂散播愛地說了許多關于她的不堪事。
智英明知故問。「人員調度有問題?店就五十坪是要調去哪?我OK,我配合,要把我調去地下室嗎?」
「呃……主要是因為景氣差——」
「會嗎?我這個月包貨包到手都發炎了。」
「因為貨款被拖到所以——」
「算了,乾脆說我有『性病』。」
老板娘倒抽口氣,尷尬了。「那個……我們是做生意的,很怕這個……這傳染給客人不好。」
「我們的客人是有可口到我會想跟他們發生性行為嗎?」
「你怎麼說得這麼——」果然是隨便的女人。
「是不是有個男的來胡說八道?我人就在外面,我都看見了。你瞞著他到外面來,我從頭到尾解釋給你听——」
「拜托,你體諒一下,我都六十多歲了,不想應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們的事我不想管,誰說真話誰說假話我也不想知道,你不要做了好嗎?我會包個大紅包給你。」
「算了,我不要紅包,我也不干了,不過我一定要鄭重聲明,不管他說了什麼,我不是他講的那種人——」她關掉手機,殺到任憑生家門外,按電鈴,沒人應,狠踹大門幾腳,怒沖沖離去。
可惡可惡啊,她拿出手機,在即將崩潰涅盤前,用殘存的理智撥出電話。
終于,電話另一頭響起有氣無力的聲音,每個字尾都拖得長長的。
「干——麼——啊——」美妙問。
「我現在過去,東西備好,我馬上要。」說完,將手機塞進牛仔褲口袋。目光一凜,往旁一站,攔下計程車,錢給它花下去!
智英報上地址,不忘補上一字訣。「快!」
任杰明!任憑生!這兩兄弟,俺宰之——
王八蛋!
砰砰砰砰砰——
提槍上陣,瘋狂掃射,槍聲大作。
手中長槍的後座力大,一開槍便震動肩膀。可她不管,連番擊射,又匍匐,又翻幾圈,又躍過障礙物,又回身蹲下,直到滿身是汗,終于發泄夠了,才將槍拋落,往後倒在地上喘息。
一個萎靡的、拖拉的腳步聲趨近,伴隨著要死不死的懶散口吻——
「你在演電影嗎?又沒敵人,假動作干麼那麼多,精力過剩出?」美妙望著地上的智英,蹲下戳了戳。「還好嗎?」
「這把槍贊喔,打起來好過癮。」
「是我哥新進的突擊步槍。」
這個擬真射擊場是美妙哥哥的地盤。一開始,她哥哥迷上射擊,接著野心變大,決定開一間射擊場,添購外型逼真的各種槍械,供客人擊射。
「你又遇到什麼事了?」
「工作又沒了——」
「他又去鬧了?」
「是他們。這次連他哥也參了一腳,兩人狼狽為奸,斷我後路。別人是戀愛了拼命放閃,我是愛上了一路踩屎——」
這一年多的分手災難,早已將當初相愛的美好回憶統統吞噬,本來還會感慨唏噓,現在只有滿腔怒火。
這些美妙全看在眼里。「不管是互毆還是謊稱有性病,任杰明都不放棄你,他這麼專情算難得嗎?你想想喔,唔……這不就是一般女人要的?男朋友很專情,全世界只愛她,愛到死為止。」
「唉——」智英長嘆口氣。「『情深深雨蒙蒙』原來是悲劇。」
深情也好,專情也罷,發展到極端就是變態了。感人與嚇人只有一線之差,讓對方生不如死的,還算是「情」嗎?這段感情,沒有人外遇,卻走向互相毀滅。
起初同居還處得好,後來因為她要開畫展,堅持不動用他家的勢力,靠自己找藝廊合作,又找經紀人談,間接認識不錯的藝術家,大家談得來,聊得起勁,常常辦聚會分享技術什麼的。
從這時,任杰明就開始變怪,先是成天檢查她的手機、電腦,之後是不去他爸的公司上班,開始曠職,常常跟著她,她去哪他都要跟,不讓他跟就偷偷尾隨,要是智英不爽,他就會用各種下流污穢的話罵她。
不過威嚇辱罵無用,瘋狂奪命追魂call也效果不彰,因為智英有自己的主張。他越罵,她越想跑,于是他改變做法,開始酗酒,自暴自棄,不然就鬧自殺。她會勸,他也會听,但只要發現她和朋友外出,對他稍冷,便又故態復萌。
如此反覆多次,智英放棄了,連夜搬家,逃亡至今。
當時任杰明怪罪她的話仍時常嗡嗡地在耳邊重播——
「我變成這樣,你開心了吧?」
「我成了我爸眼中的廢物,你爽了吧?!」
「江智英,這都是你害的。」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經紀人搞上了,我看你的手機里都是他打的電話。賤貨,不想靠我,就用身體靠別人嗎?」
不過那時的她根本沒空安撫,她才剛接受畫廊邀請,安排好展期,但天地良心,在他們交往期間,光是應付他就焦頭爛額,根本不可能劈腿。
最終,任杰明游手好閑,酗酒鬧事,激怒他爸媽,把房子也收回去。
智英記得,那是她跟藝廊合作,和其他畫家舉辦聯展的前一周。
她外出開會那天,剛好正值憂郁癥好發的梅雨季,白日也陰灰灰的,氣候悶熱潮濕,皮膚像被黏稠物附著般成天不清爽。
但她心情不錯,因為她就要以畫家身分出道,開展前的興奮、對未來畫家生活的憧憬,以及預備跟家人宣布,想像他們驚喜表情的雀躍,都在返家開門瞬間毀滅。
她的畫,被任杰明割毀捅爛。
那一刻,對他最後的一丁點感情死盡。
她的心,也像被利刃刮裂。
她發狂咆哮,第N次嚷著分手。
他將椅子摔向她,沖來打她,演變成互毆,彼此都像野獸,撲倒在地,揪著對方纏斗,揪發、互踹、尖叫、晦哮、悲吼。
那時不像真實世界,他們仿佛遁入異世界,空氣里是血的氣味,畫面是對方猛獸般的眼色,耳里听見的是彼此如鬼的淒吼。
那天之後,她再也提不起勁作畫。
一年多了,惡夢仿佛永無止境。
再一次,她被任杰明搞掉工作。
但是,這次不像之前那樣崩潰,冷靜後,智英忽然笑起來。
美妙嚇壞了。「笑什麼?你瘋了?」
智英猛地坐起,兩眼發亮,握住美妙的手。「是天意吧?這是好兆頭啊!」
「嗄?」
「因為我正好在跟銀行申請創業貸款。」智英拽來背包,拿出熱騰騰的計劃書。
「就是這個,明天銀行行員要跟我談,可是就在今天,我失業了。唉唷,想想,這是無縫接軌啊!為什麼?感覺一下。」智英閉眼,深吸口氣,再睜眼。
「感覺到了吧?冥冥之中,像有什麼力量在推著我,像在暗示我,開咖啡館就是我江智英的使命,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美妙——你信神嗎?這種時候,我特別能感覺到神。」
「這話……怎麼感覺好熟悉?」美妙陷入回憶,想啊想,一幕幕的朦朧畫面出現。
牛肉湯氣味、喧譁人流、油膩桌椅……對了,大約三年前吧,在牛肉面店里,智英也是抓著她的雙手,很激動地說過類似的話——
「這是天意、天意啊。正當我媽靠夭家里沒地方放畫,而我偏偏想卯起來作畫、全心向美術界發展時,杰明提議讓我搬去跟他住,還提供四卜多坪的地方故
畫。感覺一下,仿佛冥冥之中,有神在推著我前進,暗示我就是該去當畫家,用心良苦地幫我安排好一切。美妙——你信神嗎?這種時候,我特別能感覺到神。」
「呵!」美妙點點頭。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
「什麼?」
「阿英,我好奇問一下,你說的那個神,感覺一直重復同一個步驟,沒有進度,倒是重復動作很多。」
「什麼意思?」
「因為你常常忽然得到什麼啟示,或忽然就熱衷什麼人事物,忽然又覺得神幫你安排好,非要去做,可是你又會忽然放棄,好像沒一件事徹底執行完畢、開花結果,所以才覺得好奇,你的神怎麼一直原地踏步啊?」
「是這樣嗎?」
「是啊。」
「我怎麼不覺得?」
自古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果然是真金不換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