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眼奪愛傳 第九章
飽食之後回到客棧房內,尹歲亭隨即喚人備熱水,供她好好梳洗一番。
她連著三夜睡在城牆邊,風吹日曬雨淋不算什麼,可頭一日她為追賊跌入臭水溝中,那股味到現在還沒散。
「呼……」
終于,褪去又髒又臭的衣裙,她浸入熱暖暖的淨水中,閉上眼松下雙肩。
在鏢局時毛叔日日為她備花入浴,如今只有清水一桶,卻是十分心滿意足……其實自離開天目府以來一路雖餐風宿露還遇上小賊,她心中卻遠比在府中享福來得自在踏實。這又是為何?難道她真這麼不知好歹、不知惜福?
垂下眉,她長手拎過放在一旁的小木盆盛了點水,將之浮在身前,將長發放下浸濕,細細清洗。
大哥一行不知是否一路平安?臨行前毛叔叮囑千萬不可自暴行蹤,也就是說他們連封平安信也不能互遞;出門在外,靠的只有彼此信任了。
她過去一年來總盼著能跟著鏢隊出鏢、為鏢局盡一分力,可真的出了門,方知,原來與伙伴分道而行,單靠一股信任是如此地令人不安。分明平日在鏢局里她不只信任、尊敬大哥,對毛叔和其他兄弟也諸多依賴……
信賴他人一事,怎麼會這麼艱難?長指在發間順著,尹歲亭不禁發愁。
可能……他們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所以才成天提心吊膽,深怕浩浩蕩蕩的鏢隊會引人覬覦,怕大哥他們免不了與賊人動手。
吃鏢行飯果然不易。
尹歲亭想起毛叔為她買酥餅那日曾說過的話,到了這一刻她才有了些微體認。
……
又泡了一會,尹歲亭才起身著衣。
才套上外衫,隔壁房傳來一陣聲響,她直覺豎起耳。前幾日金鐲都是放在她這兒,可今晚說好讓她好好睡上一覺,所以放在了洪臨真那——
「鏗」一聲,分明是武器相交的聲響,尹歲亭眼神一凜,匆忙綁好衣帶,抓過放置一旁的劍,奪門而出。
「洪——師兄!……師兄!」她重重拍門,不聞回應,索性一腳將門踹開。
尹歲亭入屋時里頭已是空無一人,只見桌椅翻倒,有打斗痕跡;再看窗戶大開,她快步追去探頭,望了望左右巷道與屋檐,最後才在遠方屋頂見到幾個人影在交手。
她不假思索飛身前去助陣。
遠處看見的人影原來是三人,洪臨真以一對二。還有段距離,尹歲亭見其中一個黑衣人趁機繞至洪臨真身後,高舉著刀準備砍下;她縱身一躍,手中劍提起,另手雙指順著劍鞘運氣一劃。
黑衣人察覺身側動靜,才回身,一柄劍鞘飛來正擊肩胸間,那內勁深厚,震得他踉蹌數步。定楮一看,映著月光,一把如銀色絲帶般長劍竄出,他連忙跳開。 原先二對一的打斗被尹歲亭兩招內打斷,雙方二對二,勢均力敵。
「小師妹,這點小事師兄來處理即可。你在門里人人捧在手心,若是讓大師兄知道,可得說我一頓了。」洪臨真見她一身衣衫還有些凌亂,長發還是濕的,擰擰眉,語氣比平常沉上幾分。
「呃,師兄不必見外,既同為師門辦事,斷沒有事事獨勞師兄的道理。」雖是事先說好以同門師兄妹相稱以掩身分,尹歲亭還是不慣。她將劍指向前方兩個黑衣人,道︰「交出金鐲,還能留你等一條命——」
「師妹莫多言。」洪臨真打斷道。
聞言,黑衣人嘿嘿笑道︰「看來東西真是在你身上。纏斗多時,還以為真是找錯人了。我兄弟倆以偷兒之名在江湖上好歹有點名聲,偏偏近不了你身……我看也不必趁機偷模了,直接殺了你二人較快。」
這下尹歲亭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先入為主以為洪臨真是因為東西遭竊才追出,不料他並未失鏢,多半是想知道這二人來歷才與之盤旋良久……她真是礙事!正懊惱時,忽被洪臨真拉到身後,木棍頂向前擋下了黑衣人的偷襲,他低低的聲音說道︰
「莫慌。事已至此,問不出身後主使也罷了。此二人身手一般,拿來給你練練也是不錯,你若心有不滿,便將滿腔窩囊氣與怨怒發泄在他們身上吧。」
那話是在安慰自己,但想想也不無道理;犯過的錯該謹記在心,但不該誤了當下。于是尹歲亭欣然接受他的建議,重新舉劍朝黑衣人攻出。
「記著,氣隨身動,劍隨氣走,眼鎖敵手雙眼,余光捕捉招式。」
見她心情收拾得極快,洪臨真不禁揚了揚嘴角,退後幾步,未離太遠,手中木棍斂至身側,若真要出招相助也要不了眨眼工夫。
耳邊是他以內力傳來的提示,像是明白這些話雖在鏢局那時早已說過千百回,然而真正面對敵手,心里還是不禁慌亂,就怕自亂陣腳。尹歲亭听著他的話,一邊調息定心,前面幾招雖顯得怕事又防備,漸漸地,她似也抓住了訣竅,擋招間偶能趁隙出擊。
黑衣人本來不明白為何這位師兄忽地退開,想著兩人對一女子當有相當勝算而瞧輕了她;但從那變化多端的招式里,他們一時看不出是何門路,自也無從拆招,以為她欲防,她一轉腕,劍鋒劃過手臂,割開了一道口。
尹歲亭見狀心下一喜,氣勢高了幾分,出劍不再有保留。
「水劍輕,忌重劈,忌霸道;出劍宜柔中帶勁,迂回曲折,伺機而動。」
洪臨真的聲音又傳來,提醒著她的劍招中又出現耍刀的影子,提醒她棄刀用劍是因指間麻癥禁不起她使蠻力與人硬踫硬。
果然,幾個劈劍招式令得敵手連連退後,尹歲亭卻也感覺小指微微發麻。她輕輕咬牙,一招磅礡的劈山得月才使半分,便旋身化開力度,改以低身劃向兩人小腿。
忽地她想起那個午後,在打鐵街的一個後院里,銀波起伏如浪,在秋葉間游走而未傷及一片葉子;當時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像是從沒發覺舞劍可以如此鋒芒內斂且令人屏息。刀劍要切開葉子容易,要傷人更是容易,難的是收放自如。
她也想著,縱然洪臨真自小長在奉陵山莊、見過千奇百怪的武器,卻萬萬不可能見過銅老槌為她量身訂做的阿魂;縱使天下之劍本同宗、大同小異,亦不可能鉅細靡遺以至指點她招數時細膩精準若此……莫非……
莫非她誤會了?
洪臨真當日奪劍不是存心作弄她,更不是天性霸道一時興起隨意搶旁人的劍來使……他是在試,試這把阿魂,也試她的武功底子,好于日後教導于她……
「當心。」
木棍在他說話前已然頂出又收回,一名黑衣人吃了記悶棍,暗暗叫痛。洪臨真道︰
「與敵手過招怎能分心。就算分心,怎能不知掩飾,教人瞧出破綻?若需緩一緩情勢,或喘口氣,或尋對方弱點,可利用劍袍擾敵,爭取時刻。」
是啊,她怎麼在敵人當前之時想到旁的事!尹歲亭惱著自己,揮去遐思,專注于退敵。
經洪臨真一路指引,她運劍輕盈許多,以柔克剛,借力使力,僅加重了旋、推、轉的劍招,令狼穗隨之起舞。深夜之中視物,紛飛的狼穗呈墨黑,然月光之下,玳瑁袍扣隱隱發光,很是擾亂視線。有時光點移至左方,但她劍鋒扭轉右方,時又折回令劍身與劍袍重疊;她幾乎起了玩心,耍招愈發多變而熟練,幾回指間繞劍鍔旋轉,又忽地甩動長穗使之繞上腕間、隱入袖中,玳瑁的光澤頓失,她便將劍刺出,幾乎每擊必中。
黑衣人已是眼花繚亂,防不勝防;更甚者,是他們感覺被此二人耍得團團轉,心生不耐與畏懼,已萌生退意。
幾次進退間,尹歲亭也察覺賊人想月兌身,她欲乘勝追擊,有點得意忘形了。
黑衣人一人先退,一人斷後。今日失手,回去後當會卷土重來,今夜一戰雖未能逼問出幕後主使,好歹也讓尹歲亭初嘗對戰滋味,自己旁觀也瞧出些端倪,應到此為止。洪臨真見她施展輕功,阻止道︰「窮寇莫追!」
然而尹歲亭已飛身追出,轉眼間躍過幾個屋頂,擋住兩個黑衣人去路;可同時,她也一下子離洪臨真太遠。
就在此時,一支箭從遠處飛梭而出,洪臨真開掌拍下木棍使之射出,精準截下那箭。他朝她奔去,身法卻難以快過第二支暗箭,他分明看得清楚卻追不上,只能吼道︰「伏身!」
尹歲亭一驚,沒注意到自己早踩在屋檐邊,箭破風劃過,她只覺耳邊一熱,身子已失衡,摔了下去。
黑衣人趁機逃月兌,洪臨真頭也不回地朝她墜落之處躍下。
「小師妹!……小——」
一堆碎木與稻草中伸出了只手……從高處躍下,洪臨真將她一把拉起。
尹歲亭忍著渾身疼痛借力站起,單手撫著後腦。
洪臨真松開她的手,撥了撥她亂發,見她左耳淌血,是被箭所傷。
他沉著臉,難不往壞處想,若再偏些、若再偏些……心中忿然被無端挑起,不禁伸手欲踫她左耳,怎知她猛地揮開他手,死瞪著他不放。
她眼中充斥著驚恐與混亂,還透著狠厲的殺意。半晌,尹歲亭緊閉上眼搖搖頭,似想甩去些什麼,再睜眼時,又看了他許久,疑惑而空洞的聲音喃道︰
「洪……臨真……」
她的表情像從光明處走進了黑暗,極力拼湊著,認出眼前人。洪臨真試探地輕喚︰「小局主?」
尹歲亭又閉上眼,再搖了搖頭。她揉著耳後的痛處,直到那疼痛漸消,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月光下眉心緊鎖的洪臨真。「洪……大哥……」
她語氣已恢復平時的溫順,眼神中忽然迸出的殺氣也褪去,洪臨真細細審視著;她按過耳後的手上有著一點血跡,分明遭到箭傷的是另只耳朵。忖度片刻,見她未有太大不適,再怎麼樣應屬小傷,與其無端挑起她不安,不如先返回客棧再說。這麼想著,他溫聲安撫道︰「方才從屋檐摔下,你可能撞到頭了,才一時恍惚。從前我初入江湖惹了麻煩與人動手,也曾不慎撞傷頭部,瞬間眼冒金星,天旋地轉的,整整頭暈了兩日才好。眼下還是先回去,今夜你早些歇下吧。」
聞言,尹歲亭眨眨眼。她頭不疼了,听著他的話,她甚至有點開心……他竟提及了從前初出江湖之事哪,還說自己惹了麻煩。早前他們一起吃晚膳時,他死不肯說,怎麼轉眼工夫又願意分享了?
是因為她受了點輕傷,所以他心軟?
……就不知當時他是不是也大意遭人扒了錢袋?還是大爺上街太過招搖,讓人看不順眼?諸多想像在腦中,尹歲亭一陣竊笑,忘了才經歷一段有驚無險。
「看你賊樣,必已無大礙。」洪臨真斜她一眼,雙手叉在胸前,不留情道︰「沒事了就回去再洗一次澡吧,否則明日那頻頻偷瞧你的小二肯定以為你天生就帶著這般體香。」
「……」尹歲亭兩眼眯成一線。她當然知道自己跌進的是雞圈,好不容易洗去臭水溝味,取而代之的竟是滿身雞毛與雞屎味……拍拍身上毛屑,她睨著他噙笑轉身走在前頭,也不管她有沒有跟上。
月光照不進的巷弄中,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一瞬,尹歲亭又忽而怔忡,剛才一陣劇烈頭痛中,一人影在她腦中掠過——應是十分熟悉,卻又無限遙遠……是誰?
分明……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該是一生也不可能忘記此人……
唔——耳後刺痛感又起,尹歲亭縮了縮,咬起下唇。不,她不要再想了,至少不是現在……不是……
「接鞘!」
黑暗處有人說著,尹歲亭驀地抬眼,阿魂的鞘飛來,她一把接下。
洪臨真在暗處不現身。「回去了。」
「嗯。」這回,她不再多想,邊跑著邊將劍還鞘,趕緊跟上,不願再落單。
她沒有發現起步離開後,凌亂的碎木與稻草中夾雜著一根沾血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