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吟詩來作對 第十章
第六章
夫絕世獨立者,信東鄰之佳人。既翠眉而瑤質,亦顱瞳而唇。
灑金花及珠履,颯綺袂與錦紳。色練練而欲奪,光炎炎而若神。
非氣象之可譬,焉影響而能陳?故仙藻靈葩,冰華玉儀,其始見也……
——江淹《麗色賦》
雷敢目光一寒,戒備地望向那個膽敢叫喚粉團兒名兒的男人——
他也注意到了她突然面無表情的神色。
「三娘你……幾時來到京城的?」那身型高挑氣質文雅的青年失神落魄地盯著卓三娘,臉上是震驚、喜悅,還有一抹掩不住的羞愧。「世、世伯這些年可好?你……可好?」
「粉團兒——」雷敢胸口突地緊得發悶,呼吸凝滯不順起來,眼神略帶不安地投向她,欲言又止。
——這鳥蛋是誰?
「趙郎君。」卓三娘神情平淡地對那青年微頷首,隨即對雷敢溫和一笑,目光溫暖。「怎地不吃了?」
「吃!當然要吃!」雷敢瞬間樂了,又眉飛色舞起來,不忘故意在那沒眼色的傻鳥面前殷殷勤勤布餅兒。「來,你也多吃些。等會兒我買燒栗子給你甜甜嘴,我听說你們小嬌嬌最愛吃這些甜物兒了。」
她明明心緒微亂,卻還是被他逗得莞爾。「這季候哪里有栗子可買?」
「欸?」他一下卡住。
「買蜜煎吧,」她抿唇笑道,「漬得酸酸甜甜的,我素來也喜歡的。」
「好好,都買,全買!」雷敢濃眉飛揚,笑呵呵地頻點頭,傲嬌得意地朝著那傻鳥哼了一聲。
老子的粉團兒眼里只有老子,你這傻鳥算哪根蔥哪頭蒜?還不快快滾!
趙硯不敢置信地呆立在原地,俊秀斯文的臉龐浮現了抹深深的悲傷。
「三娘,你可還記得……」他顫抖著吟了起來︰「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螽斯衍後麟趾呈祥,譜鴛鴦之盟?」
卓三娘身形一僵,臉色有一霎的蒼白……再對上雷敢滿眼關懷心疼擔憂的目光後,那曾經附骨吸髓般的舊日傷痛羞辱感,彷佛也漸漸淡去了大半,她不自覺地對他露出淺淺的、卻溫柔的安撫笑容來。
——我無事的。
她正要開口冷嘲反斥趙硯,雷敢已經搶先動作了。
「傻鳥,」他濃眉高高挑起,臉上似笑非笑,眸底隱有殺氣一閃而逝。「老子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方才踐的是哪路子酸文,老子只知道粉……我家三娘不耐煩看見你,識趣的話你立馬走人,否則別怪老子手癢想拿人開刀了!」
趙硯踉蹌後退一步,先是面色慘白,接著痛心疾首,一臉憤慨指著雷敢的鼻頭道︰「你、你滿口粗魯無文,簡直辱沒我輩之耳,聖人有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三娘何其清雅,德行芬芳如蘭如麝,怎麼會被你這莽夫惡漢纏上了?」
雷敢濃眉橫豎,霍地起身,高了趙硯一個頭的身形健碩矯健,霸氣凌人,幾乎一根手指頭就能當場摁死他!
「你這傻鳥滿嘴放什麼狗屎屁?」他勃然大怒,眼中厲色畢現。
「你自心中有數!」趙硯心尖一縮,可想到溫順的三娘定是被這莽夫霸王強扣在此地相陪,那股子倔強傲然的書生意氣又直直沖上腦門兒,顧不得莫名發寒的後頸,逼迫自己站得挺直,下巴昂得高高。
「嘿!」雷敢大掌指關節啪啪作響,忽然冷冷地笑了。「老子很久沒有這麼想殺人了,你小子,今天有福了。」
「你——你想做什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趙硯俊臉倏然失色,卻努力凜然不畏地痛喝。
「趙郎君,阿敢是我的人,」卓三娘緩緩起身,走到雷敢身前,嬌小身子護擋著高大的他,嘴角勾起抹冷笑,諷刺地看著趙硯。「誰敢找他麻煩,就是同我過不去。」
「粉團兒……」雷敢瞬間化身巨大忠犬,樂顛地差點自後方撲抱住他心愛的小嬌嬌。
粉團兒威武!粉團兒好樣的!
「三娘,你……」趙硯則是面色青白,備受打擊,滿眼沉沉的失望。「你怎變成如今這模樣了?」
「我變成哪樣兒就不勞您過問了。」她挑眉,皮笑肉不笑。「您是慶城郡守家的乘龍快婿,青雲可期,又何須同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過不去呢?況且,是非對錯,這天下還是有說理的地兒,您別忘了,這里可是天、子、腳、下。」
趙硯彷佛挨了一記悶棍,頹然地佇立在原地,似還想張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啞口無言,一個字也說不出。
終究,是趙家對不起卓家……他,對不起她。
——在回「瑯環家」書鋪的路上,雷敢和卓三娘都很沉默。
雷敢是抓頭撓耳,神色猶疑,卻始終不敢啟唇相問;卓三娘則是平靜地踩過青石鋪道的路上,一步步都沉穩而堅定。
她冷靜得讓他莫名發慌。
「那個人……」雷敢喉頭忽然要命的發干。
「他叫趙硯。我兩歲與他定下女圭女圭親,十二歲那年他家退親,」她眉眼清冷,語氣淡然。「所以我是個被退過婚,清譽名節受損的女子,如果今後你覺不妥,日後再不相見,我也不會怪你的。」
畢竟,最恨最怨的痛苦已在十二歲那年經歷完了,過後的每一天,她都無比慶幸自己的命途已握在自己手上。
再沒有人可以傷害她和卓家什麼了。
話說出口,卓三娘以為她很瀟灑,瀟灑得毫無畏懼,卻絲毫未覺自己手掌心冷汗濕透,心口好緊好緊。
雷敢倏然停住腳步,黑眸死死地瞪向她。
她感覺到背後這高大男人渾身緊繃的怒氣,閉了閉眼,絲絲縷縷的悲哀和絕望感逐漸禁箍束攏而來……果然一切都結束了吧?
她所貪求、恣意、放縱的……
「卓三娘!」雷敢暴喝咆哮了一聲,下一瞬,她的身子突然被個寬闊有力的懷抱緊緊、緊緊地環抱住!
她霎時呆住了,憋忍已久的一滴淚水自眼角震落。
「你,你,你簡直氣死我了!老子是那種滿腦子泔水酸湯的大混帳嗎?」他一雙長臂牢牢箍著她柔軟的細腰,怒氣洶涌又莫名害怕,見她恍惚的神情時,心下驀地一酸。「不就是退過親嗎?有什麼大不了?老子這輩子還從沒訂過親呢,那不是更丟人?」
卓三娘傻傻地頓在原地,腦子嗡翁然,心里原滿滿鼓漲的酸澀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怔忪和說不出的暖……
他用力將她扳正到懷里,黑眸灼熱的逼視她。「粉團兒,雖說不知當年你那女圭女圭親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是那傻鳥眼神不好,錯把珍珠當成了魚眼,今兒這才便宜了我,這等好事我只有高興的,哪里會有那種亂七八糟的妥不妥?」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要我說,這就是平時書看太多,腦子都給看傻了,動不動就怕清譽名節受損這樣那樣的,我操!老子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們這些讀書人更愛畫圈圈兒把自己給困死在里頭的。」雷敢越說越痛快,慷慨激昂口沫橫飛,一雙濃眉歡快地飛舞。
「你說這又是何必呢?這人生在世圖個什麼哇?不就圖個爽快二字嗎?為了那些酸不溜丟的大道理把自己憋死,還真是蠢到家了!粉團兒,你乖,可別學那些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家伙,知道嗎?」
她被他圈在溫暖寬大的懷里,感受著他強壯結實的胸膛,看著他陽剛英俊的臉龐,听著他生動地吐槽,她啞口無言,可內心深處卻有個被層層禁箍的結悄悄地松了,她不自覺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胸懷大暢。
是呢,自她和阿爹遠離南方故里遷徙到北方京城來,並且決心以書從商謀生糊口後,她卓三娘就再也不是那個慶城沒落書香世家嬌嬌了。
既是早拋棄了過往那個戰戰兢兢、被繁文縟節條條款款拘管得透不過氣來的卓家三娘,今日她又何須為了昔日一個背棄盟約的薄幸子,又把自己推進了那個自怨自艾、自卑自鄙的坑里去?
更何況……
卓三娘心口暖洋洋的,彷佛住進了萬丈朝陽霞光——她現在還有了個要她「只圖爽快,別憋死自己」的阿敢呢!
雷敢好不容易敢在她面前一吐自己多年來大字不識一擔,以及被文官瞧不起的郁氣,越說越痛快,只差沒當場腳踢酸文一大缸,拳打酸儒一籮筐,直到他感覺到懷里的小女人身子在抖動。
完了!
他發熱的腦子頓時被澆了盆冷水,心也涼了大半。
粉團兒和她爹可都是家里堆了滿坑滿谷書簡的讀書人,又怎麼听得他這一番狂論?
該不會……該不會她氣得直發抖,決定以後不跟他這個肚子里沒半點墨水的大老粗切八段了吧?
雷敢英俊陽剛的臉龐白慘慘了起來,一想到往後粉團兒再不見他,見了他也當沒見到,甚至是繞著道兒走,他就覺得……覺得胸口悶得像是塞了個好大的拳頭!
「好。」
他頓時傻眼,低頭盯著懷里的粉團兒,吭吭哧哧地結巴問︰「好……好什麼?」
卓三娘抬起頭,沒有他誤以為的淚流滿面、咬牙切齒,反而是盈盈嬌笑得他一陣頭暈目眩、心髒狂跳、口干舌燥……
「往後,我腦子不傻了。」她嫣然笑道,「而且我覺得你說得非常有道理。」
「我、我說得有道理?」他傻不愣登地指了指自己鼻頭。
「趙硯眼神確實不好,而且他們全家眼神都不好。」
——趙硯?剛剛那傻鳥?
雖然還不十分明白粉團兒怎麼會對自己笑得這麼嫵媚可愛,親親昵昵教他骨頭都要酥了,不過雷敢還是瞬間精神大振,咧嘴露出雪白牙齒笑得燦爛,並一個勁兒地猛點頭。
「對!咱們不同那種腦子不好用,眼神不好使的人打交道,免得拉低了咱們的格調。」他對著卓三娘,真是滿眼滿心滿懷滿滿的歡喜憐愛,簡直都不知該怎麼疼才好了。「以前真真委屈你了,往後有我在,看哪個再敢找你麻煩,教你傷心難過,老子斷了他全家老一丁——」
卓三娘臉蛋瞬間漲紅了。「你你你……你說什麼呀,能、能使點別的手段嗎?那種的……不太好吧?」
他聞言一愕,還以為他的粉團兒猶對那傻鳥有一絲留情,不由胸臆一堵。
「——會髒手呢!」她勸道。
「哈哈哈哈……好好,都听我家粉團兒的,就不弄髒爺的手了,」他登時眉開眼笑,「爺叫人斷他別的地方!」
她噗哧一笑,心里卻感動萬分,只覺眼前這高大霸氣又豪邁憨趣的大男人,真是自己生命中最最珍貴溫暖的一道燦燦金光。
也許,她能鼓起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