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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宴 第十六章

第六章

翌日一早,荀、墨二人告別了張輝夫婦,策馬前往二十里外的斷崖處。

烏騅馬與白馬一前一後踏沙而行,馬上人兒各懷心事。墨成寧有些氣惱地盯著烏騅馬高壯的體魄,再瞧瞧自己身下平凡至極的白馬,要是她當初選匹高大的河曲駿馬,或許荀非就不用為了紫花安魂草而割舍他的老伙伴了。

等等……若荀非真將馬送給那馬三娘,那麼回蘇州城的路途,可憐白馬豈不是要同時負載她與身形頎長的他?她輕拍白馬,腦中不斷浮現他倆共乘的畫面,想到後來,不覺臉龐有些燥熱。墨成寧輕拍額面,這種時機,她還在想什麼啊!

越接近斷崖處風越勁,熱辣辣的風迎面襲來,似要將人面皮硬生生烤干。荀非輕扯韁繩,放慢速度,來到上風處與墨成寧並肩而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替她擋去大部分風勢。

「想什麼呢?」

「這……」總不能說是在幻想和他共乘吧?

「烏騅馬,對,在想烏騅馬的事。」她有些心虛道。

「若真有緣,它還是會跟在我身邊的,我們盡人事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哥哥真是豁達啊……」

「寧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哥哥請說。」

「九年前烏騅馬是受了什麼刺激,怎會突然失控?」他不著痕跡地轉換話題。

「我那時居然忘了告訴你麼?」她笑道︰「它是受到山里特有的蛇『誘駒子』所吸引而被咬了一口,因奇癢無比而失控。」

「不會留下後遺癥吧?」回中原後,他問過馬販,卻沒人見過那種狀況。

「沒有沒有!相反的,中過毒的馬痊愈後,再不會受誘駒子的味道及毒性所擾。」

「這樣啊……」他隨口道︰「這倒是可以拿來運用在軍事上。」

「咦?哥哥也有這想法?我家鄉的人都把這秘密當寶呢。」她輕笑,「瑤國的馬市里,所有的馬在販賣前,都喂食過用誘駒子制成的毒飼料,待瑤國與外國交戰,便向敵方投擲誘駒子毒飼料,使敵方的馬不受控。」

「誘駒子很稀有嗎?若是引進中原……」

「非常珍稀且昂貴呢!而且,它只生長在藥草遍布的森林里。」

荀非揉揉烏騅馬頭上的亂毛,笑道︰「你這家伙,意志力不堅啊!倒是撿了個現成便宜。」

烏騅馬嘶嘶低鳴,享受著主人的親昵舉動。

他刻意避開有關烏騅馬送人的話題,又「順道」替她遮去如火烤熱風,她豈會不知?她心里感激,這般溫文儒雅的男子啊……縈繞心頭的疑惑再度浮現,該不該問他呢?

趁著他們還是「兄妹」關系時趕緊提出吧。

「哥哥這般優秀,何以至今未娶妻?」

荀非眉一挑,興味道︰「哦?寧妹希望我快些娶妻?」

「不……不是。先前你對張夫人說,你的婚事由家里人安排,但這幾年我听到的,皆說荀家婚姻大事可由本人決定,雖然這在瑤國挺普遍,但在大臨算是特別。你當時……只是搪塞張夫人吧?」

「寧妹對這倒是挺清楚。沒錯,荀家人確實得以自己選擇心上人共效于飛。」

可惜他是個例外。

「那就好……」她低喃著。

「何以問起?你很在意?」

她傻笑道︰「哥哥往後娶夫人,定要娶個包容心大的。」

「哦?何出此言?」

「哥哥擅于逢場作戲吧?」

「在官場打混,總要學會作戲。但真正厲害的角色都在後宮,人人都成了戲精。」荀非笑答。

她噗哧一笑,順勢道︰「官兒交際總會去煙花巷吧?逢場作戲總會招蜂引蝶,我听我大哥說官越大,紅顏知己越多。」

荀非一愕,她是在套他話?內心竟萌生小小歡愉。

「你大哥說得對,卻也不對。煙花柳巷確實常去,要給別人面子,但需不需要利用女人便要靠自己陰險的本事了。你覺得哥哥本事如何?」荀非眯起鳳眸,低聲詢問。

墨成寧本想套話,現下只覺是自己挖陷阱給自己跳,若回答哥哥本事大,無異在罵他陰險;若回答本事小,又似在說他要靠女人。

「咦?那不是馬三娘的莊園嗎!」糟糕,轉得太硬,這樣是不是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

荀非揣測她心思,明明擅于察言觀色,此刻竟猜不透面前姑娘家的心思。他忽地想到石家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是個本事小的。

「嗯,是馬三娘的莊園。」他漫不經心道。

兩人翻身下馬,墨成寧扯住轡頭,將白馬韁繩系在一旁的槐樹上,荀非則拍了拍烏騅馬臀部,命其暫離。

「去吧,待會我若叫你,你再過來。」烏騅馬用鼻頭蹭了蹭荀非掌心,轉身奔離。

馬三娘的莊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黃土上顯得格格不入,里頭百花爭妍,萬紫千紅。

荀非轉身道︰「我走前面,不要離我太遠。」說著便繞開花叢,敲了敲木門。

「請問馬前輩馬三娘在嗎?」敲了數聲,皆無人應答。

「莫非外出了?」他疑聲道。

「應該在的。哥哥瞧這一旁的豌豆葉子,」墨成寧指指竹竿上的豌豆,「上頭有澆水痕跡,照理葉片該要舒展開,但這里的葉子仍是蔫然未開,我猜她離去應不超過半刻鐘。」

「唉唷!小妞兒眼楮倒挺利。」聲音嬌聲嗲氣,像是十六、七歲少女。

矮牆後,色彩斑斕處傳出窸窸窣窣聲響,忽地竄出一只妖嬈孔雀,兩人定楮一看,才發現是一名年過四十的嬌小婦人。

婦人全身上下漾著各色花香,身上衣袍由數十種鳥羽編制而成,鮮艷搶眼。

荀非不禁要懷疑是否宮中名畫「女伶戲鳥圖」中那只鸚鵡逃出畫來了。

「……」饒是荀非見多識廣,一時竟也語塞。

婦人一面拂去周身殘滯花瓣,一面打量來人,悠悠道︰「說,目的何在?」

「實不相瞞,晚輩與堂妹正是為紫花安魂草而來。」

「晚輩?那我就是長輩嘍?我看起來年歲很大?」

墨成寧听她語氣不佳,似是觸到了她的忌諱,正想要賠不是,又覺得道歉似乎會火上加油,只得靜默不語。

荀非嘴角一勾,笑道︰「咱兄妹倆自張輝張大俠那得知此處,在下想既然您與張大俠是舊識,便擅自推測輩分了。但今日一見,若非知道您是張大俠故交,方才差點兒喊您一聲『姑娘』。真是萬分失禮了。」

他面不紅氣不喘,說到後來還真露出歉然模樣,語氣里三分討好七分真誠。

若非先前看過他作戲,恐怕她也要讓他朦過去了。

果不其然,馬三娘覺得他這番話十分受用,她下巴微抬,傲然道︰「看你是個老實人,本姑娘就不跟你計較,有話進屋再說。」

她猛一轉身,身上鳥羽隨風蕩起,頓時,彩毫彌漫空中,門口的白馬,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嘖,丑馬。」馬三娘嫌惡道,扭頭便走。

人屋後,香氣稍減,馬三娘入內更衣,兩人趁機打量有些刺目的前廳。

粉橘色地毯、粉色帷幕,就連木制桌椅也是淡淡玫瑰粉色,這主人將偏好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廳堂陳設中,看來歲月不曾減去其愛好,中年面皮下仍蟄伏著一顆少女心。

粉紅牆面上掛著六張卷軸,上頭人物栩栩如生,每張卷軸里皆有一對男女,神態極為親密,或喁喁私語,或耳鬢廝磨。

「是馬三娘先祖們嗎?」墨成寧走近細看。

「我瞧著不像,這畫中女子分明是同一人。」

「咦?」果真如此,而且那女子顯然就是馬三娘。「那這些男子是……」

「她的歷代情人吧。」

「……」她直覺要撇開臉,卻被第五張卷軸吸引了目光,上頭的男子好生熟悉啊……

「張輝?」雖然畫中男子尚未白頭,但那神韻抓得極是逼真,想認不出也難。

「多半張輝是她年輕時的老相好,你瞧,他們往來有三年之久。」

卷軸右下角有一行字,娟秀中帶著狂野,不難想象下筆之人心中的悲憤。

「三年寒暑雲雨狂,貪嗔痴愛總成空。」兩人暗通款曲,也難怪張夫人會如此氣結。想到張輝的行為,墨成寧有些鄙夷,天下男子,大多難以抵擋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荀非他……為了作戲,難保不會周旋于各胭脂紅粉中。

墨成寧下意識看向他,只見苟非神色自若,並沒把張輝被畫人卷軸當一回事,倒是凝神細看著第三張。

她這才發現,每張卷軸皆記錄著分手時的恨意,唯有第三張,筆觸甚是溫柔。

仔細一看,卷軸曾被撕成兩半,爾後又被人小心地復原。

同樣的筆跡,卻處處見柔軟與哀愁︰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君去四日,妾盼三載;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君舍我兮,妾已白頭。

畫中男子英俊挺拔,朝懷中馬三娘呵氣。男子物品散落一地,兩人偎在一塊,甚是曖昧,露骨的眼神,讓人想入非非。

「這人對馬三娘的意義應是最特別,你瞧他扇上寫著什麼?」

她眯眼細看。「鮮綠萬紫同吟哦,碧石長天共一色。署名是迷……迷蝶!下面字跡不清楚,但這人衣冠華貴,在迷蝶派中應屬重要人物吧。」

「一群渾球,有什麼好看了!」嬌聲響起,兩人忙不迭回木椅坐下。

「一群渾球,個個狼心狗肺,想不到天下負心漢全教我給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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