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宴 第十八章
出了莊,荀非施展輕功,挾著墨成寧奔了一陣,才以唇哨喚回烏騅馬。墨成寧冷汗直流,雙腿癱軟,不敢相信兩人終于帶著藥草安全月兌身。荀非心知她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勇氣,現下肯定精疲力竭,便扯著韁繩,要烏騅馬慢行。她心神頓松,披著他覆在她身上的袍子,側臉貼靠他背後,任神思馳遠。
「師哥!墨姑娘!你們可回來了,我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很是擔心哪。」
「是嘛?余平,你不挺會享受的?」荀非指指桌上冒煙的鐵觀音。
「不泡白不泡啊……呃,我是說,我先差小福去燒水,好讓你們沐浴洗塵。」
「麻煩你了。晚些我有事情交代你,今晚先別出客棧。」
余平頷首,走到門口回身問道︰「師哥,你們……有沒有成功尋到李玦的落腳處?」他在酒樓承受諸多白眼,沒道理白白犧牲吧?
「尋到了。說起來這次墨姑娘貢獻不少心力,只賠掉一匹白馬。」他回想起她使計讓馬三娘相信那是一匹擁有「神奇能力的馬」,側過頭笑道︰「寧妹什麼時候也學會作戲啦?」
「哥哥,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墨成寧回以一笑。
見兩人態度親昵,還稱兄道妹,余平月兌口道︰「不是叫夫唱婦隨嗎?」
墨成寧聞言垂下雙眸,荀非則眯眼瞪他。
「……當我沒說。」他又哪說錯了?
夜風挾著初更的余音,拂過寂然無聲的長廊;月華自天邊一隅流瀉而下,透過梧桐窗欞,錯落有致地在茶幾上拓上一塊塊乳白方格。
房內踱步聲不斷,墨成寧不時推開木門,探頭張望,下一刻,又踱回茶幾前,拿起桌上玉鐲把玩。
十五日,望月瑩然。
她出神地望著高掛的明月,惦在心底的一段對話在腦中回蕩。
「荀姑娘,你喜歡你那遠房堂哥是吧?」
「我瞧你堂哥對你也有意,卻不知有什麼事擱在心上,跨不過那道檻。女孩兒家,既然有意,就主動一點,過于矜持,會後悔一生哪。」
當時在張輝家,張夫人見她羞澀,特地拉她到灶房提點一番。
娘親說,這玉鐲是定情之物,月圓之時,贈之以玉環,雙圓,代表女子期盼能圓了這段姻緣。
玉鐲在月光下散發著碧澄澄的光輝,她眯眼凝視許久,深深吸一口氣。
忽地,她起身,雙手插腰,用氣音對空中大笑三聲,覺得暢快了許多。
嗅了嗅剛換上的衣衫,取出木梳順了順墨發,整整發簪;她十歲以後便跟著袁長桑學醫,從沒有人教她女孩兒該怎麼打扮自己,如今不禁有些懊惱自己不知如何使用胭脂水粉。也罷,即便沒有胭脂水粉,她相信自己此刻定是雙頰緋紅了。
想到待會荀非可能會有的反應,她輕壓胸口,感受那促快的心跳,久久無法自已。他對她,是有意的吧?這些天,他對她的好,總是在言行間不經意流露了出來。想著想著,她心頭甜滋滋的,抑不住嘴邊笑意,傻笑起來。
「……荀公子,成寧願贈你玉鐲,不知你意下如何?」但萬一他听不出弦外之音怎麼辦?
「……荀公子,那天張夫人說要撮合咱們,我瞧也挺合適,不如……」好像太隨便了些?
「……苟公子,你要我嗎?」唉呀!光是想就羞死人了。
墨成寧喃喃自語,即使想破了腦袋瓜,仍不知要如何向心儀男子表明心意,心一橫,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自欺欺人地想,這當兒詞窮,待會再見機行事吧。
執起玉鐲,緊緊握在掌心,她不安卻也雀躍地移步荀非房門前。
月光灑滿長廊,即使不持燭火也能看清眼周景物,她拍拍脹紅的臉蛋,舉起右手要敲門。
「師哥,你真想娶她?」房內傳出余平驚恐的聲音。
荀非?他要娶誰?舉在半空中的手凝滯不動。
這幾日伴他左右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莫非……他和她,竟是同一心思麼?
白玉雙頰再度被染得緋紅,顧不得非禮勿听,急急貼近門板,想一听究竟。
「嗯。」
「……」一陣寂靜。
不會吧?娶她會這麼痛苦嗎?她背過身靠著門板,指頭轉著玉鐲,若有所思。
余平為何反對?明明之前他們相處得挺愉快不是嗎?雖然交際並非她強項,不過為了他,她是否該試著討好他師弟?
「師哥,你……不後悔?」
「當然,我心甘情願。」他不會讓她去冒任何風險,即使要復仇,他也要保她無虞。
墨成寧听他語氣轉柔,頰窩泛起甜甜的笑容。
「我去絕響谷的期間,你捎信給家里,告訴他們,我一回京城,就去石家提親。」
「……知道了。」
等等!去石家提親?!
「石家小姐的玉環,甭還回去,就收在我這。」
「既然師哥你已做了決定,我多說也無益……那個『定情物』,師哥就天天瞧著它吧。」最好瞧到他後悔莫及!沒想到終究還是要叫那女人一聲大嫂……她不配,她不配啊!
墨成寧腦袋「嗡」的一聲,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雙膝一軟,順著門板滑蹲下去。她趕緊伸出雙手撐地,玉鐲就這麼掉下,落在曳地的裙擺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是啊!他已接受了那女孩的玉環,又怎會收下她的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眼眶不覺泛濕,腦中浮現姑姑當年的神情;當時少不更事,不懂姑姑內心的苦澀,如今憶及,彷若姑姑當年的身影與此時的自己重迭。
她向來愛苦味兒,青苦瓜也好,苦菜也罷,甚至有時還會偷嘗藥草,可這打心底涌起的苦,卻令她好討厭好討厭。
墨成寧勉力撐起身。爹爹說過,不論男女,有淚都不能輕彈,那是弱者、是不經事的深閨大小姐才會做的事。她用力咬著下唇,戴回玉鐲,頭也不回地回房。
是她的錯覺嗎?方才月光滿盈的房間,此時好像黯淡了些……
修長手指輕敲木門,卻未得到預期的反應。
與她同行的這些天來,總在寅末卯初的清晨便見著她的身影,大多時候是在研制藥草,偶爾寫寫家書,靜靜坐在廳堂一角,笑盈盈等著他一塊兒用早膳。原以為今日辰時三刻才起,已然太晚,一問店小二,才知她尚未下樓用早膳。
日上三竿,她仍未起,莫不是病了?
荀非眉頭微攏,思考半晌後決定破門而入。
見到躺在床上的人兒,他趕緊上前查看,才接近床幔,便聞到淡淡酒氣。
一回頭,訝然見到床邊案上擺著一壺山西杏花白,想起昨夜自己心情郁問,至樓下要向店小二買一壺山西汾酒,店小二卻雙手一攤,指著空空如也的酒甕告訴他,最後一壺杏花白剛被一名姑娘買了去。當時他並未多想,只悶聲至庭院練劍,至東方發白方罷休。
她不像是會踫酒之人,為何……他心念一動,掂掂桌上的杏花白,果然還有七、八分重,想是喝沒幾口就醉了。
至少不是病了。他目光落回床邊,這才發現她和衣而眠,繡花被完好如初置于床內側。他輕嘆一口氣,擔心她著涼,于是俯過身替她拉過被子,待要往上拉時,見到那雪白細頸,口水一咽,目光不由自主隨著敞開的衣領往下延,直至抹胸下若隱若現的渾圓……他俊容浮上一層熱,慌忙別開臉,迅速將被子覆上她身子。
只這一瞬,他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來生……若有來生……你願意再一次相救嗎?」
他傾向她,執起一段黑秀發,湊在唇邊輕吻,良久,收起眷戀的目光,輕掩房門,悄然離去。
墨成寧這一睡即睡到近午,按著微疼的頭,掙扎著爬起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半睡半醒間,她竟感覺到荀非的氣息,甚至,似乎還吻了她的發?
墨成寧托著腮,小嘴一扁,有些不甘心地倒回床褥之間,連著被子滾向床內側,將自己卷成卷。
「我真是窩囊啊……連作個美夢,夢里的他竟沒有對她……」
她不經意向窗外一瞥,待瞧見庭院艷陽高照,不禁驚惶地蹦下床。她沒料到自己會睡到這樣晚,看來酒誤事真有其道理,連忙梳洗後匆匆下樓。
「墨姑娘,早啊!」余平甚有精神地嘻笑。
「荀公子、余公子,早……午安。」她懷著歉意,瞥向荀非。
荀非不太自然地別開頭,淡聲道︰「早。」
她雙眸微眯,對他若有似無的窘態甚是疑惑。
「今日先休息一天吧,我交代余平一些事,明早咱倆再去絕響谷。」
正想應聲,低頭瞧見腕上玉鐲,不由得想起贈他玉環的石小姐。
「我想荀公子應有公務在身,就不勞煩你陪我去了。」想到自己武藝平平,因而覷向余平,「不然……余公子陪我去也是一樣的。」
他眼中閃過一抹不解。「一樣嗎……」
「不成不成!師哥,你不是說一定要在三日內通過那個什麼森林?」
「噬魂森林。」
「是,噬魂森林。那就非得靠烏騅馬不可。可是你那烏騅馬誰的話都不听,只听你的。」他轉向墨成寧,心想孤男寡女同行雖不太好,但也沒別的辦法了。
「墨姑娘,你別無選擇。」
墨成寧垂首盯著左腕,在心底幽幽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