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主的男人(上) 第十三章
敵軍集結在飛泉關烽火台下,已開始分股攻嶺。
這座建在制高點的小關完全仰仗地形上的優勢才勉強支撐大半日,但敵軍一旦涌上,僅靠一小班守烽火台的戍邊衛士不可能抵擋得住。
對陀離東迦部族長巴殷而言,奪飛泉關如桌上捻柑,完全已成囊中物,然他要的不僅是這座小關,更重要的是必須搶過飛泉隘口,將軍力布過五戟嶺。
這一路,為阻止北境軍點燃數座烽火,善射的他親自開弓射殺三十余名前僕後繼投擲火把的守台士兵,盡管最後沒能阻下,烽火仍起,但多少拖延了消息傳達之速。
依他估算,那位被天朝老皇帝封了大將軍餃的聶家小兒想趕來救火,後頭領著大批行軍,緊趕慢趕、日夜兼程拚命趕,也得趕個兩、三天。
他必不令他們有喘息整頓的時候,必須毫無預警急襲。
待取得首勝,龍瑤攝政公主見識到他的能耐,屆時定會允他增兵之請,有陀離正軍強大後援,想將天朝北境這道線往南推進,指日可待。
到時東迦部族大大露臉,看誰還敢小瞧他巴殷?
但——
眼下究竟出了何事?!
最不可能受到攻擊的後軍竟遭一支橫空降世的輕騎追擊,對方出現得太過奇詭,後軍對應不及,兩員大將竟接連被斬落馬下。
後防頓時大亂。
此時際,左、右兩前軍又各遭一小股騎兵突襲,對方打了就跑,邊跑邊打,輕騎來回穿梭于陣內,令他的軍陣潰不成形。
後防絕不能任由潰敗,若敗,背後補給線亦斷,即便此時拿下飛泉關、搶過五戟嶺,要想與北境大軍對峙也是痴人說夢。
攻其所必救,他不得不擱下搶關之舉,以首救尾。
待看清橫掃他後軍的那名領頭者,輕甲銀槍耀武,駿馬紅鬃揚威,鐵蹄所過之處,銀槍劃出道道鮮血,刺穿無數胸膛,近身之地不留活口。
不是聶家小兒是誰?!
位在中軍所架的高台上,巴殷褐臉氣得發青,根本坐不住。
粗掌重擊,椅子扶手應聲斷裂,他沖著身側的親兵大吼——
「取鐵羽大弓來!」
便用他這手鬼神皆驚的絕技,挫挫北境軍的銳氣!
利箭襲來時,聶行儼能捕捉到那破風之音。
銀槍從陀離兵的胸中拔出,倏地回擋,隨槍頭甩出的一弧鮮血尚不及落地,箭已飛至。
箭鋒貼著槍身磨過,聲音異常沉鈍,厚實得能深深感受到那把發箭大弓的威力。隨即一股腥辣氣味鑽進鼻中,掠過眼前的箭頭閃動綠光。
箭上淬毒!
千鈞一發間格開,他握槍的虎口隱隱泛麻,那把玄黑鐵箭去勢不歇,竟將他身後兩名陀離兵接連射穿,箭頭再射中第三人肉身,甫止。
他循飛箭的來向眯目望去,辨出立在中軍高台上的主帥。
早知東迦部巴殷善射的威名,年近耳順尚有如此臂力與準度,不容小覷。
陀離軍中響起令哨,長哨未盡,聶行儼便察覺到自己似乎成陀離軍唯一目標,朝他涌上的敵軍驀然增出數倍。
他一成主要殲滅目標,其他北境鐵騎更能縱橫來去,落刀更快更狠。
「儼帥!」、「留神飛箭!」、「儼帥小心——」
巴殷又一次搭箭拉弓,幾名離得近些的北境軍發覺了,待張聲提點已然太遲。
鐵箭再發,凌厲氣勁更上一層,朝紅鬃駒上的人直撲而來。
鏘——
鐵箭猶在半空,有人中途截道!
那人以箭打箭,準頭是夠的,根本準得不像話,無奈力道弱了些,發出的箭雖射中巴殷疾馳的鐵箭,卻只能頂歪鐵箭飛向。
但,這也就夠了。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鐵箭半道一偏,落地處偏更大,傷的一樣是陀離兵。
鐵箭再來,仍被截道。
又來,再截。
還來,繼續截。
聶行儼這方殺出一隙空余,他揚眉去看。
不遠處的高坡岩堆後,一人藏在那兒探頭探腦,他瞧見對方高束的那把流泉發,瞧見她迅捷動作時,系在兩條小麻花辮上的斑斕羽飾。
他心微驚,以為她應該跟著自家干爹以及她那些牧民朋友們守在一塊兒。北境大軍將至,他以兩千輕騎先行奇襲,逼東迦部族長巴殷不得不以首救尾,飛泉隘口相對而言是安全的,她安全之地不待,隨他來戰場干什麼?!
此一時分,鐵箭再發,卻調轉方向朝避在岩堆後的那顆腦袋瓜射去!
巴殷發現她埋伏的所在,趁她又一次探出頭,發箭。
「大陽啊——」
雷鳴叫喊之響亮,即便聶行儼身處戰場依然能听取。
就見舒大濤策馬下高坡,從馬背上飛下撲抱干女兒,胯下大馬則在瞬間被飛至的鐵箭釘死在巨岩上。
聶行儼瞳仁驟縮,額角鼓跳得厲害。
四面皆來敵,他一把銀槍前刺後劃、左勾右挑,仍然銳不可當,但雙目不敢眨,不敢挪移半分,直直望著高坡上那方岩堆。
突然,那晃著兩羽斑斕的,頭黑發終于從岩堆後冒出來,她伏得甚低,沒能瞧見她的臉、她的身軀,只見她似乎又模索著長弓欲再迎戰。
突然,氣息順了。
血腥混著塵土的氣味灌進他胸內,烈到疼痛,才知自己屏息許久。
突然,疼痛化作烈火,滿腔驟燃。
紅鬃大馬揚蹄嘶鳴,隨即往中軍方位沖撞奔躍。
聶行儼一路殺上,勢如破竹,紅鬃駒飛躍之際,他忽地傾身抓握,從某具陀離兵尸身上拔出一根鐵箭。
振臂,將渾沉鐵箭擲發而出。
神力堪比滿弓的弦,氣勢驚人,這一擲,擲得出其不意、防不勝防,待中軍高台上的陀離兵發覺時,當真已避無可避。
巴殷退退退,退到最後只來得及拉住一名親兵當人肉盾牌,但鐵箭沉銳利落,穿透那名親兵的身軀後,仍噗的一響刺入他胸中。
陀離中軍的指揮高台上隨即陷入大亂,飛泉關的燃眉之急暫解。
目的已達,北境軍兩千輕騎趁亂撤走,待與正軍會合重整,再戰不遲。
輕騎撤回飛泉隘口,聶行儼令眾人就地整頓,統整傷亡,北境正軍前哨兵飛驥來報,最晚今夜子時,三萬大軍必抵達五戟嶺下。
軍務方定,他一瞥瞥見沐在霞紅下的一雙父女,舒大濤虎背熊腰的身材被斜陽一打,影子拉得好長,如同他此時表情,一張臉拉得好長,還脹得通紅。
「要你老實待著,你偏不,胡闖什麼?行軍作戰你插得上手嗎?誰像你這樣蠻干?!搶了老子的大弓和長箭策馬就走,你真要有個好歹,你、你……嗚,將來誰替老子送終?」
「……干爹,不是還有小賢妹子嗎?她還是您親閨女兒……」垂頸囁嚅。
「小賢是姑娘家,嫁出去就是別人的,能比嗎?」吼。
耳鼓劇震,夏舒陽兩肩微縮。「那……其實我也是姑娘啊……」
「你是咱舒大濤的兒子!沒帶把的兒子!」再吼。「咱以後替你招個帶把的漂亮媳婦,誰都別攔著!」火爆吼。
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夏舒陽要躲都來不及。
周遭人多,舒大濤嗓聲洪亮,他話一吼出,好幾道笑聲乍起。
夏舒陽自覺臉皮練得甚厚,無恥的功力青出于藍更勝藍,此時卻覺得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又見聶行儼已然走近,看好戲般一臉似笑非笑。
她心里嘆氣,軟著聲音討好道——
「干爹啊,我頭有些發昏,您別吼得太用力,再吼,真會倒的。唔……當然是我倒,不是您倒,干爹好好的,不倒。」
「還好只被鐵箭擦破頸子一點點皮,倘是咱慢了個一星半點、沒及時撲著你,你瞧老子怎麼倒!」吼聲不減,虎目都含淚了。
夏舒陽耷拉著雙耳,乖乖挨念。
驀地,有人大步流星靠近。
那人出手就來抓她兩肩,將她整個人扳轉過來。
……呃?!
這位兄台……有事嗎?
她腦袋有點沉,思緒有點凝滯,不懂這個忽然抓住她的大將軍王爺瞳底生寒、面色驚怒,變臉比翻書還快,究竟為了哪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