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騎士(上) 第八章
第三章
一日將盡,蒙蒙的夕陽沉到了遠方的雲里,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天黑之後,男人看見那女人踩著石板,到後院收拾另一批晾曬好的床單。七天前,當她折回來時,他仍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他從來不曾听說有女人當過城堡的執事總管,但說實話,他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城堡里的人,依然很怕她,蘇菲亞和麗莎雖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機會,她們總是躲得遠遠的。
沒有人願意靠近她,那女人也從不抱怨這件事,她會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僕人幫她做事,可她顯然並不奢求人們對她和顏悅色。
這七天,晚上她親自照顧著那些被隔離到城門塔樓的病患,白天她則要求那些僕人,將整座城堡一一打掃干淨。
她清掉了禽畜舍和馬廄里潮濕的干草,把已無糧食的谷倉打掃干淨,將所有的門窗打開通風,要人們刷洗所有污穢骯髒的角落。
她把廢棄的浴場重新整理干淨,強迫每個人去那兒清洗自己,還從死去鐵匠的工坊,挖出好幾個老舊的鐵鍋充當火塘,在城門塔樓的病房里,生火替病人們保持溫暖。
她定下的規矩多不勝數,除了要洗澡,進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綁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進去一下也要洗手,進出廚房負責煮飯的人一樣要洗手,吃飯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內所有的儲水槽都清洗干淨,所以現在除了井水,他們還有儲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還要求那些女僕去野地采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來,煮成藥草茶,讓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他看起來像雜草的東西,熬煮成湯汁,拿來替那些病患擦洗身體。
城堡里,所有的女僕和男孩們,成天都被她指揮得跑來跑去,早已累到沒力氣抱怨,可那女人比誰都還要勤勞。
他注意到,她右腳跛得更厲害了。
站在主城樓的窗口,男人垂眼看著樓下那女人抱著床單,一跛一跛的繞過主城樓,回到前面的城門塔樓,消失在門樓的入口。
人們前前後後的閃避著她,卻也無法克制的偷偷注意著她。
男人了解他們的好奇與恐懼,這些天,他總也會看見他們或她們聚在一起討論那個可怕的女巫,覺得她不知在門樓里對那些可憐的病人做什麼事。
她其實並沒有折磨凌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過幾次,她只是替他們擦汗、擦澡,在他們需要時,喂他們喝水,喝那些藥草熬煮的茶。
那些得到瘟疫的人,狀況時好時壞,有些甚至神智不清,可有幾個,臉色已經不再那麼蒼白,那些連續不斷的可怕咳喘聲,在她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已開始減緩,不再那樣此起彼落的在夜里響起,讓人听了就一陣心驚恐慌。
那些病患所處的房間,也不再充塞著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們換洗那些被穢物弄髒的衣物床單,還會用那些浸泡著藥草的香油,為他們按摩擦洗身體;那讓那個地方,充滿了讓人放松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還是她堅持打掃環境的方式真的有效,從那女人來了之後,城堡里再也沒人因為瘟疫倒下。
過去這一年,他的手下與農奴死去大半,這座城堡變成了空殼子,那些和他一樣倒霉,但更加凶殘的鄰居隨時會來搶劫他,他還綁架了一個可能是女巫的女人來當他的總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能養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覺得自己仿佛終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氣,他轉過身,把弓箭和斧頭掛回牆上,下樓回到大廳。
蘇菲亞和麗莎把燕麥粥端了上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廳的長桌這兒吃晚飯。
吃著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過了這麼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著自身的清潔。
即便他說過她不是女巫,他們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話去做,就會換來可怕的詛咒。
饑餓的路易意猶未盡的舌忝著碗,但他的雙手仍是白的,麗莎的頭發不再散亂,好好的綁著,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滿身亂抓癢,原本在人們身上到處都是的頭虱與跳蚤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大廳里隨時隨地都充塞著藥草的清香,蘇菲亞說,那女人說那藥草可以驅蟲,要她在屋子里焚燒,那東西顯然非常有用。
經她這麼一說,他發現自己最近確實不曾再在大廳里被跳蚤咬過,那讓他考慮著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樓上內室去使用。
飯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月兌上裝備和衣物、鞋襪,只套著一件長衫,抓著劍,躺上了床。
當他合眼入睡時,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許他也應該洗個澡。
敲門聲砰砰砰的響起。
男人在第一時間從床上跳了起來,只听外頭傳來蘇菲亞驚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劍,飛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長衫和鞋,火速上前開門,「怎麼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僕死白著臉,眼眶含淚,萬般驚恐的指著窗外塔樓的方向,「她把杰利帶到城牆上去了,她想把杰利丟下去,她一定是想把杰利獻祭給撒旦!」
男人愣住,轉頭看去,只從窗口看見那輪迷蒙的圓月下,有個人影抱著一包東西,站在城牆上。
該死!
他暗咒一聲,想也沒想三步兩並的飛奔下樓,沖過庭院,爬上門樓,跳過那包著毛毯睡在門樓上的安東尼,那少年被他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揉著眼醒了過來,男人沒理會他,只是沖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牆。
原以為,自己會來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牆,就發現自己搞錯了某些事。
那女人確實抱著金發的杰利,但她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孩子丟下城牆的意思,她只是懷抱著那五歲大的孩子,來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樓的城牆上,一邊輕輕搖晃著那孩子,嘴里一邊哼著柔軟的搖籃曲。
听見他飛奔上來的聲音,她抱著孩子轉過頭來,口鼻仍包著布巾,但嘴里曲調未停,看見手持長劍的他,她有些驚訝,但樓下內庭廣場的騷動讓她領悟過來;下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里。
女人沒好氣的看著他,挑起了眉,繼續哼著那首歌,一邊繼續慢慢朝他走來,一邊還不忘伸手拍撫著那孩子的背。
他是個白痴。
她甚至不用開口,他腦海里已經出現這一句話。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離開,但她沒有走,而這女人過去七天來,幾乎日夜不眠的親自照顧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以為她真的想要謀殺那個孩子。
小男孩把頭臉枕在她肩頭上,光潔的額頭有些汗濕潮紅,臉頰上還有著淚痕,顯然剛剛才哭過,但此刻那孩子閉著眼,雖然還時不時抽泣著,但已經快要睡著,一臉舒適安心的模樣。
女人在他面前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不忘維持規律的輕晃。
她責備的視線,讓他有些無言,還有點尷尬,男人將長劍收回劍套里,轉身下樓把所有人都趕去睡覺。
當他再回來時,看見那女人在月夜下懷抱著那男孩,她已經沒再哼歌了,也不再來回走動,但仍在輕晃,杰利已經五歲,即便比平常的孩子還要瘦小,對她來說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腳的負擔,所以她才靠著胸牆,雖然如此,她卻沒有想把那男孩放下來的意思。
深夜里,寒冷的空氣,讓她吐出的氣息,即便隔著布巾,仍化成氤氳的白煙。
刺骨的風,揚起她黑白相間的發。
他走上前去,把長劍靠牆放著,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著他,有些微愣,小聲道︰「他還沒完全睡著,得再待一下。」
他點頭,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來。
她沒有放開孩子,開口道︰「他可能會把瘟疫傳染給你。」
聞言,他依然沒有放下手。
見他堅持,她才道︰「你耍嘴皮子鼻遮住。」
「把你的給我。」他粗聲開口。
她一怔,遲疑半晌,最終仍拉下了她綁在頭上的手帕,遞給他。
男人將手帕綁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轉交給他。
那孩子有些發燒,他猜那是她上來這兒的原因,城牆上無人且通風,就算孩子哭鬧,也吵不到誰。
他接過那金發小男孩,讓那孩子靠在他肩頭上睡覺。杰利在半夢半醒間微蹙起眉頭,但她的手仍輕輕拍撫著孩子的背,讓那孩子很快的放松下來。她確定孩子不會因此驚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壓低了聲音,告訴她。
這女人兩眼下方都出現了陰影,顯然已經幾夜沒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搖了搖頭,悄聲回道︰「他還沒熟睡,隨時可能會醒過來,相信我,你不會想獨自應付他的。」
男人盯著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邊坐著。」
凱瞧著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見那兒的城牆往上增高,有一段階梯,這座城堡因為建造在巨大山岩上,城牆也隨之高低起伏著,有不少地方都有這樣的階梯。因為右腳實在太痛,加上累了幾天幾夜,她確實感覺異常疲倦,所以她慢慢的走了過去,有些困難的在那石階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