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了一個女孩 第五章
第三章
寂寞是蟄伏在暗處,等著時機撲咬人的猛獸。
習慣戴著眼罩睡的倪忽從惡夢轉醒,她驚坐而起,身上的被子滑落,眼前一片黑。手微微發顫地拉下眼罩,遮光落地窗簾透入微亮。
撈來電子鬧鐘,冷藍光線顯示十一點三十九分,她瞪著那數字,感覺有些喘不過氣,直到數字由三十九跳到四十,她緩緩擱下電子鬧鐘,從一默數到三十,才掀開被子下床。
一室寂靜。
她光著腳走到廚房,沖了杯熱可可,走回臥室拉開窗簾,轉眼滿室明亮,日光正艷。
正中午,寂寞不讓人那麼難耐。
她輕啜一口熱可可,半眯著眼適應刺目光線,想起那天也是同樣的時間,天氣幾乎一樣的好,也掛著大太陽……
不要想了,她告訴自己。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她移步到床頭櫃,手舉在半空中,遲疑好久,直到鈴聲驟歇。
是不是人怕什麼就會來什麼?不願去想那些過往,過往卻偏要找上門。
她正想嘆氣,手機又不放棄地響了,同樣的來電顯示,這回,她按下通話鍵。
「路先生,請問有什麼事?」
「醒了?」
那頭帶點沙啞低沉的醇厚嗓音,不可否認十分誘人。
「差不多。」
「昨天我問了Andy,他說你連休兩天。」
「是。」
「一起吃中飯好嗎?」
「不太好。」說完,倪喝光熱可可,覺得自己拒絕的口吻不夠堅定,或許突然造訪的寂寞幫了一把,催促她出去走走。
「既然不是不好,只是不太好,就一起吃飯吧。我在你住處樓下,十分鐘後你能下來吧?」路維哲問。
「……好,十分鐘後見。」
那頭一陣怔楞,彷佛不敢相信她會干脆的答應,好一會兒才問︰「你真的會下來?」
「會。」她心軟了,「就當陪多年沒回國的朋友吃頓飯吧。」
「我等你。」
不到十分鐘,又是休閑衫、牛仔褲的簡單裝扮,倪來到一樓大廳,路維哲一身黑色西裝,見她走來面露微笑。
「你這樣很好看。」
「昨天我的新金主說,我這樣看起來像沒畢業的大學生。」
聞言,路維哲好看的臉龐微蹙眉頭,卻沒針對她的話說什麼,只接著問︰「想吃什麼?」
「附近有家牛肉面,是七十歲爺爺開的店,面條Q彈好吃,牛肉香軟,要吃嗎?不過也許你比較習慣西方人的飲食,我們……」
「去吃牛肉面,挑嘴的你都推薦了,一定好吃,我對西方人的飲食從沒習慣過。」路維哲笑著打斷倪的話,「散步能到嗎?」
「大概要走二十分鐘左右。」
「我們散步過去,這附近不好停車,我找了快半個小時才找到停車位。」
「在台北,搭捷運或公車比開車方便。」
「確實。下次我搭捷運過來,你這里離捷運站不遠。」
「我不買車,才把房子買在捷運站附近。」倪邊往外走邊說。
「這里環境不錯。」
「是不錯,所以我得努力陪笑、不斷找金主才繳得起房貸。」她聳聳肩,無所謂的說。
路維哲神色復雜,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放進西裝褲口袋,不這樣,他可能壓抑不了想抱緊她的沖動。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你問哪方面?物質生活還是精神生活?物質上過得去,至于精神上,做我們這行的,不外陪笑賣身體,養好身材、養好臉蛋,內在不用講究太多。總歸來說,無所謂太好太壞,能過上日子算不錯了。」倪說得平靜。
「小……」
「叫我Vivian吧,很多年沒听到有人叫我小名,不習慣。我其實很好奇,你怎麼找到我的?」兩個月前,路維哲突然出現在招待所指名找她。乍見他時,她嚇一大跳,吃驚得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後來,他總在周末來,再後來,隔兩三天就來。
她原努力將他當一般尋歡客招待,但越是相處越沒辦法,因為他的目的不是尋歡作樂,是來找她圓過去沒完成的夢。
如果她再年輕幾歲,在她對愛情、人生還懷抱幾分夢想,沒被殘酷的現實毀滅殆盡之前,她一定會對這樣好的路維哲心動,只可惜,時間已晚,她心境已滄桑。
「只要有身分證字號,不難查到你的戶籍,我請在公家機關工作的朋友查到你的住址、手機,幸好你的戶籍地址填的就是現在的住處。來你住處跟了你兩天,知道你的工作,我一開始無法相信,又過了三天,才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路維哲說得平靜,聳了聳肩,朝她微微一笑。
倪听完,沉默片刻,淡淡說︰「你不該來找我。」
「不,你說錯了,我應該早點來找你,這樣你說不定……」
「我就不會從事八大行業嗎?不,無論你早點或晚點來找,我的職業不會因為你而改變,若會改變,當初我不會下海。對我來說,人生始終是選擇題,當初我沒有選擇你,後來我一樣不會選擇你。當初我選擇陪男人喝酒賺錢,無論有沒有你,我的選擇不會改變。」
「你跟他……沒在一起了?」
「你說蔣昊儒?」
「是。」
「若是在一起,我應該不會出來賣笑。」她笑容里帶著幾分譏諷。
「你們怎麼分手了?」
「你出國留學隔一年,我媽生病,醫生檢查出來是肺癌,已經第四期。」
「倪媽媽還好嗎?」
「很好,她解月兌去天堂了,不再受病痛折磨。」倪笑了笑。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需要說對不起,跟你沒有關系。」
他們並肩走在紅磚道上,陽光溫暖卻刺目,倪低頭數過一格又一格,平撫了心情,又接著說︰「那時醫生建議使用標靶藥物,但健保不給付,一個月光是自費藥錢就要十幾萬。」
「蔣昊儒不肯幫你嗎?」
「你覺得他有義務幫我嗎?」倪笑容里有著淡淡滄桑,曾經她也天真,覺得蔣昊儒應該會幫她、一定會幫她,或許這就是之後她受傷如此重的原因。「他沒義務幫我什麼,我不過是他看上的眾多女人之一,而且是已經得手、失去新鮮感的女人,他更沒理由幫我了。」
倪永遠忘不了那天,先前她打了許多通電話,但蔣昊儒一直沒接,她只好到他公司去找人。
原本會熱絡接待她的總機小姐,見到她來態度冷漠,說蔣昊儒要開一上午的會,問她要在接待室等,或回家等蔣昊儒有空再回她電話。
當時的她若再機敏、世故些,一定能看出端倪,可惜她沒有。她選擇在接待室等,卻連一杯白開水都沒,從九點半等到十一點半。
事後,她多麼懊悔自己不夠聰明,傻傻相信粉紅泡泡般的易碎愛情能在殘酷世界存活,才會留在蔣昊儒的王國里自取其辱。
她忘了剛認識他時,他一通電話也不會錯過,總在響兩聲後立刻接起,手機那頭總是用一把溫柔嗓音喊她「寶貝」。
得到她後,他開始忙工作,電話一通、兩通漸漸不接,有時接了也只是淡淡問她什麼事?
如果母親沒有生病,她或許還要很久很久才能領悟愛情如此殘酷。
好不容易,蔣昊儒終于開完會,來到接待室,他修長的雙腿包裹在筆挺西裝長褲里,閑適坐上沙發,長腿交疊,臉上笑意很淡,「怎麼沒先約就到公司?」
剛得知母親需要龐大醫藥費的她,滿心把蔣昊儒當成救命浮木,想將滿滿的恐慌害怕對他傾訴,因而瞎了眼、蒙了心,感覺不出他的冷淡。
「媽媽生病了,今天醫生說,標靶藥物要自費,住院費加醫藥費一個月將近要二十萬……」她急著告訴他壞消息,他的手機卻響了。
他從西裝口袋拿出手機,看見來電顯示,唇角勾出溫柔的弧度,朝她揮手,示意她安靜。
「你終于打給我了。」蔣昊儒神情寵溺,「對不起,我現在有事要忙,一會兒再打給你,乖,等我電話。」
她腦袋一片空白,听著那暌違已久的溫柔語調,後知後覺地想起,幾個月前他也喜歡對她說,乖,等我電話。
掛了電話,蔣昊儒正要按掉通話鍵,她瞥見手機螢幕上顯示來電者的照片,是她大二當時最好的同學、閨蜜……
她滿臉不可思議的震驚,蔣昊儒卻不以為意,起身對她說了一句,「等我一下。」
他離開接待室大概五分鐘,她盯著牆上的掛鐘,短短五分鐘,彷佛天長地久。
再回到接待室,蔣昊儒手里拿著一張三十萬的即期支票,他坐回沙發,將支票從桌子那頭推到她面前,語氣淡如清風,卻犀利似刀般狠狠切開她的心——
「我們好聚好散,可惜你母親病得不是時候,若是早半年,兩百萬我也肯給。一個月花費將近二十萬,這三十萬夠你先度過一個月,下個月你得靠自己想辦法。」
「剛才打電話給你的是……」
「是方羽歆。你不是看見了?我不打算瞞你,我在追求她。」
「你……她……」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完全不敢相信,他們才在一起半年!
蔣昊儒是個成功的商人,大一時,系主任邀他到系上演講,她被指派負責接待、遞茶水、遞麥克風,演講後,蔣昊儒給她名片,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她年輕不懂事,傻傻給了。
英俊沉穩的他打了幾通電話約她一塊吃飯、看電影,他耐性十足,陪她逛街、听她抱怨課業,整整追求她一年……
再回想那些前塵過往,倪只覺自己傻得可笑。
蔣昊儒沒說錯,她母親病得不是時候,若是再早個半年,千金萬金他怕都肯為她花,可惜母親晚了半年檢查出病因。
蔣昊儒沒說錯,錯在她傻氣天真,錯在她太晚了解什麼是男人、什麼是現實里的真正愛情。
那天十一點三十九分,她從蔣昊儒手上接過三十萬的支票,她沒看蔣昊儒的臉,而是看著牆上的掛鐘,她告訴自己,要一輩子記住這一刻,要記住愛情真實殘酷的模樣。
她如行尸走肉般離開蔣昊儒的公司,曾經她傻傻以為遇見真愛、交出完整的自己,事實證明,女人值錢的只有身體。
走在人行道上,她想著逝去的戀愛,一直到疼痛過去,在現實中清醒過來後,她才明白,她擁有過的不是戀愛,而是交易。
蔣昊儒用金錢買下她最純粹的一段付出,他們沒有誰虧欠誰,說穿了是她不知天高地厚。
倪不帶感情,簡單交代她跟蔣昊儒那段過去,抬頭仰望路維哲,有一剎那想,如果當初不那麼心高氣傲,因為路伯母幾句譏諷的話……
「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蔣昊儒。」路維哲打斷她的思緒,說得平靜。
「我知道,只是再也不想冒險去賭哪個男人會跟蔣昊儒不一樣,這些年越是看得多,越是明白真心禁不起現實磨礪。」倪回道。
「小……」
「前面那家就是了。」倪加快腳步,往前面掛著紅色醒目招牌的牛肉面館快步走去,不想听路維哲可能要說的話。
她跟他,早已經是句點。
他們點了兩碗半筋半肉紅燒牛肉面,一盤招牌綜合鹵味,等餐的空檔,倪到餐具區取兩副不銹鋼筷、兩把不銹鋼湯匙,用小碟子夾一些酸菜,加一匙辣醬。
一道高大身影籠罩過來,倪正要轉身,沒料到熟悉的嗓音鑽入耳。
「身為你目前的假金主,現在的狀況我有點為難,究竟我該好人做到底,或是干脆揭穿你?那位『30 Under 30』先生剛才看到我了,你說說,我該表現出一點吃醋模樣,或者對你們出雙入對視而不見?理論上我半年付兩百萬,應該吃醋一下,你說呢?」
倪抬頭楞了一瞬,怎麼不想遇誰偏就會遇上誰呢。
「白醫生,真巧。」
「是挺巧的。」白峰齊似笑非笑,目光朝後頭餐桌一掃,回來又望著她,低聲說︰「台北說小也不小,三番兩次偶遇並不容易,看在我們挺有緣的分上,你希望我怎麼做?繼續假扮半年金主,或者不用?」
倪一手拿筷子、湯匙,一手拿碟子,臉僵著,朝路維哲那兒看去,見他眉頭微蹙坐在位子上向這兒看。
「你……」一時半刻,她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他。
台北說小也不小,他跟她卻接連兩天不期而遇,這是什麼樣的緣分?倪想,八成是孽緣,正所謂冤家路窄。
咬了咬牙,她迎上路維哲的目光,遲疑頓時消失,說是鬼使神差也好,鬼迷心竅也罷,她轉向牙尖嘴利又愛記仇的白峰齊,用只有兩人听得見的聲音說︰「麻煩白醫生再委屈一次,假扮我的半年金主。」
白峰齊挑眉,興趣被提上來,淡淡說︰「白峰齊,山峰的峰、整齊的齊。」
「啊?」倪一時模不著頭緒。
「我的名字。既然要我繼續扮你的金主,你總該記住金主的名字,叫白醫生顯得太見外。」
「嗯。」倪挫敗地應了一聲,不該答應路維哲一起吃飯的,她後悔得太晚。
「叫我的名字吧。」白峰齊又說。
倪沒動,幾秒後才明白他的意思,白峰齊也沒動,直盯著她瞧,一會兒倪終于妥協。
「白峰齊。」
「不對,我是金主,你應當叫得甜一點,Honey、Darling、峰齊,隨你選一個。」他並不知曉他眼里閃著惡趣味,有幾分捉弄人的得意。
果然是愛記仇的男人。
倪想了想,「峰齊。」對著那張好看卻愛記仇的臉,Honey、Darling之類她真喊不出來,哪怕是逢場作戲也沒辦法。
「這佐料剛好合我的習慣,你再弄一份,筷子、湯匙再多拿一份。」白峰齊直接拿走她手里的小碟,轉身往路維哲走去。
倪沉默,回頭又裝了一小碟酸菜、辣醬,補上一雙筷子、湯匙,回到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