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精閨女 第九章 親如真兄弟
一進了「珍寶齋」,宮清玥快活得像回到林子的雀兒,歡快地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很快地遠離宮清曉的視線。
「喜歡這些東西?」
醇酒般的厚實嗓音在身後響起,頭也沒回的宮清曉以為是掌櫃的,隨口一應,「還好,手工差強人意。」
「改天我送你一匣子寶石,你自個兒畫花樣讓人瓖嵌。」那玩意兒他多得是,拿來當珠子都嫌膩。
「送我寶石?」覺得不對勁的她這才抬起頭,入目的是半臉銀色面具,面具上是上古神獸,朱雀。
「不想要?」她這人不是從不知客氣怎麼寫?
「你給我就拿,不過我們很熟嗎?我好像不認識你。」她記得在入城的那天見過,他騎在馬上,可是連話都沒說過呢。
玄子鐵嘴角一勾,「三十七道傷口。」
「三十七道……啊!你是玄……」居然是他!
一只長滿繭子的手指點上她柔女敕如桃花花瓣的唇。
「你怎麼一點也沒長大,梳的這是什麼小髻,你以為你還八歲嗎?」因為完全沒變,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武定侯府。」
他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我家老夫人覺得我秀色可餐,決定把我賣了。」听說價錢還不錯,聘金兩萬兩,外帶一座莊子。
「那個老得一只腳快進棺材的臭老頭?」玄子鐵銳利的墨瞳中射出森冷寒光,凜冽駭人。
「我不知道他有多老,但他確實想討年輕姑娘當續弦。」她不幸雀屏中選,成為那個幸運兒。
「我替你滅了他。」他不在乎多殺一個人。
「太凶殘了。」她不贊同。
人家只是想娶老婆,又不是殺了她全家。
「這事你別管,我來處理。」被個糟老頭惦記上,想想都作嘔。
宮清曉忽然笑咪咪地撫上他面具。「玄哥哥,你怎麼越變越丑,沒有好看的一天嗎?」
他嘴角一抽,右手五根手指頭蠢蠢欲動,目標是她縴細的頸項。「你沒听過我的名號嗎?小兒听見都會大聲啼哭。」
「什麼名號?」要夠嚇人才有趣。
「妖鬼將軍。」他語氣冷冽,面如凍霜。
「啊!原來你就是妖鬼將軍呀!久仰大名。」她裝模作樣的拱手一揖,但眼底的謔意看得出她全然不怕他。
也是,他們認識太久了,從他是青澀少年到妖名滿天下的將軍,不論他哪一回見到她,她都是從容不迫的,表現和她的年齡完全不符合,她早慧的像一名看破世俗的老僧,片葉不沾身。
「不過你干麼要戴著面具,遮丑嗎?我保證不嫌棄你,反正你最糟糕的樣子我都看過了,不在乎多丑幾回。」在心里嫌棄不過分吧!心包在肉里,看不見。
玄子鐵未被面具遮住的半張臉上下抽動。「你的保證很不中用,像是善意的敷衍。」
「玄哥哥,做人不能太實在,戳破別人的好心會被雷劈,好在我這人一向心胸寬大,原諒你的心直口快,以後說話要衡量再三,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我這般善良。」看著面具下初生的青髭,宮清曉有股沖動要剃了它,男人留胡子真的很丑,感覺黑漆漆的一片很髒。
吃東西不會沾到胡子嗎?她一直有此疑惑。
「你常常這樣自說自話,不會被口水噎到?」他好笑道。
她一嘻,面露不快。「我們八字不合,命里犯沖,寶石匣子記得送來,人就不見了,祝你一路順風。」
一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可一只鉗子似的大手箝住她細腕。
「一路順風?」
她沒好氣的一瞪眼,「一路順風做神仙。」
聞言,他低笑,「這麼想我死?」
「神仙是羽化不是坐化,以你的命格少說還能活五、六十年,禍害通常都很長壽。」
人稱妖鬼,還能不活上八百年?
妖能修行,進化成魔,他離化魔不遠了。
「你在生氣?」她很少這麼橫眉豎目過。
宮清曉把眼一橫,稚氣的臉龐出現少許的清媚,再過個兩年眉眼長開了,,她的媚眼一凝能令男人酥軟了骨頭。
「誰喜歡被人說破,何況我還是有羞恥心的大姑娘,不發點小脾氣你當我好欺負。」
她不否認她就是在拿喬。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老娘不是不發威,是還不到時候。
「你這模樣像是大姑娘?」他拉拉她的小髻,粗長的指頭在她滑細面頰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溫泉水滑洗凝脂……莫名地,這句話飛入玄子鐵的腦海里,他不知道自己對她抱持著什麼感情,但只要一遇到她,他的心情就會特別輕松,好像什麼話都能跟她講,不受拘束。
一個古里古怪的小丫頭,卻讓人打心底樂于接近。
「藏鋒、藏鋒,你不曉得嗎?虧你還是帶兵打仗的大將軍,示弱是一種戰術,消與敵人的防心,混淆他們的判斷力,以不變以應萬變,再把他們全收拾了。」
她裝出一臉凶狠的神情,好似嗜血如命的魔頭,可是玄子鐵一看到她那張純真如白紙的小臉,只覺滑稽,沒有威嚇感。
宮清曉把小白兔模樣扮演得太成功了,有時連她也會忘了這個無害的小東西不是真實的自己,入戲太深的兩眼放空,很是無辜的眨著澄淨雙眸,讓人覺得傷害她是一種罪過。
「你不是在打仗。」他一凜,為她深知兵法而訝異。
宮清曉眼珠子一轉,語氣很不以為然,「這句話你跟我家老夫人說,為什麼內宅如戰場,單單我們三房是她的背上刺,非拔不可,而她還裝得賢良大度,留下好名聲。」
「你對你家老夫人頗有意見?」看得出她是打心底不喜,毫不掩飾兩人的對立立場。
「貓和耗子能關在同一個籠子里嗎?」要不是她還有一點點敬老精神,她早把一迭銀票往老夫人面上扔,買斷三房和宮府的關系。
宮清曉只能發發牢騷,她也清楚三房不可能完全月兌離宮府,沒有家族庇護的人像無根的浮萍,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受人輕視,不被人尊重,遭族人遺棄何以立足天地間?
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分家,淨身出戶也無妨,反正以三房的身家不怕餓死,老夫人還反過來要求他們給點肉末。
「很有趣的形容詞。」面具下的墨瞳閃著愉快的笑意。
她不小心聲音高了些,「一點也不有趣,如果你是那只無處可逃的耗子,哼!我不喜歡等死的感覺。」
所以她會反擊,她爹娘不能做的事她替他們做。
「小小。」他突然聲音放輕,輕得讓人寒毛直豎。
「干麼?」她盡量和他拉開一臂的距離,假裝在挑簪子。
這朝代對女子的名節很是看重,她可以裝女敕,但遮掩不了她已到議親年紀的事實。
「我一直想說一句————謝謝。」她不會知道她對他的影響有多大,要不是有她,他早已化身為魔。
那日傷重,他的人找到他,他們一路疾行趕回軍隊營地,他連連高燒了半個月,連軍醫都放棄的搖頭。
你真的不可以死,我們打勾勾。這句話支撐著他活下來。
在他能下床、重入戰場之前,得知他二哥戰死噩耗的娘真的撐不住了,不到一個月撒手人寰,在短短時日內他同時失去兩位親人,他成了整個家中唯一被留下的那個人。
那時,他真的萬念灰,心如枯槁,不知道為什麼而活。
但是一看到身上被縫得像繡花的傷口,耳邊又傳來軟軟糯糯的嗓音————玄哥哥,你真的不可以死,我們打勾勾。
是呀!他不可以死,他死了那丫頭該有多失望,他想看她笑如桃花地喊他神仙哥哥。
于是,他振作起來,重新投入戰場。
此後三年他經歷了無數戰役,戴上妖鬼面具大開殺戒,多少次與死亡擦身而過,即使在危急之際,他心里也不斷地傳來一道聲音,不可以死,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所以,他活著,成為傳奇。
「哎呀!你不要突然變得這麼溫情,我會嚇到。」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果然不適合煽情。
「我會負責,我說出的話不會反悔。」他臉色不自在的撇開臉,與其讓皇上賜婚,他當然要自己心儀的女子。
宮清曉起先不解他話中之意,但是看到他別扭的神情,笨蛋也猜得出他在說什麼,何況她聰明絕頂。「不勞費心了,以身相許也要看長相,你這麼丑,配不上貌美如花的我。」
她真的沒往男女感情的方向去想,只以為他有恩不報心里過不去,才想把她納在羽翼下,繼續當無害的小白花。
孩子當久了會忘了大人的思維,她還當自己在襁褓中,不到恨嫁的年歲,十年後再說。
她被父兄保護得太好了。
他的臉一黑,「信不信我辦了你!」
「什麼辦了我,你禽獸呀!」這人是蘿莉控?
「你……」一遇到她,就像泥土遇到水,全然無轍,玄子鐵讓自己冷靜下來。「這間鋪子是我的,你看上什麼盡管拿走,我送你。」
她輕呼,「你這麼有錢?」
他眼角又抽了抽,「你不知道打仗很賺錢嗎?」光是掠奪部落就能載走一車又一車的金銀珠寶,三分之一上繳朝廷,三分之一留給前方將士,剩下的全是他的。
「哎女敕!那怎麼好意思,平白收別人的好處我過意不去,為免多了私相授受的惡名,你就算我半折價再打三七折。」她有付銀子的,絕對不是白拿人家的,有私無受。
這和白送有何兩樣?玄子鐵很想撫額。
「九妹妹,快過來,你看中了什麼,老板跳樓,伙計家失火,看上什麼隨便挑,六姊姊要撒銀子,多買多劃算,你存起來當嫁妝。」有便宜不撿是傻瓜,多多益善。
「真的嗎?六姊姊,什麼都可以?」宮清玥喜得小臉發光。
「能入你眼即可。」
她喜孜孜的挑了丁香色耳墜子,又拿了三個一串的銀圈兒,宮清曉看她不夠大氣,直接挑了一副赤金頭面。
一千兩的首飾最後只賣了十兩銀子,掌櫃的臉都黑了。
「你下樓就為了見那個小丫頭?」
一名男子穿著白緞窄袖繡無光暗紋長袍,神色慵懶地斜倚長榻,面上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微勾唇。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味,離得近聞不到,反而要隔得遠才有味兒若有似無的飄來,不難聞,很清爽。
「什麼時候管閑事成了你的第二嗜好?」玄子鐵目光冷冽,全然少了適才的謔色和笑意。
「你跟她很熟?」看得出他在那位眼神靈黠的小姑娘面前顯得相當放松,毫無一絲防備,那定是一個令他完全信任的人。
但是……一名稚齡女童?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叫人猜不透。
「與你無關。」這是他個人私事。
「她幾歲呀!八歲、九歲,最多十歲。」這麼小的孩子他也下得了手,真不愧是妖鬼將軍,太凶殘了。
「十三。」玄子鐵抿著唇。
韓若曉愕然。「你在開我玩笑吧!就她那模樣有十三歲?」
醫術上他不敢稱第一也有第二,代表腦子不差,他不能這樣羞辱他。
「她裝的。」一說起宮清曉,面具下的臉不禁柔和起來。
「裝得真像。」他不信的撇嘴。
「三十七道傷口。」
「嗄?!」什麼意思?
「她縫的。」他眼中流露出自己所不知道的寵溺。
「她縫的……」韓若曉先是不解其意,而後似想到什麼的眯起眼,緩緩坐正。「是她?」
「是她。」他給了肯定。
「縫得不錯。」他還沒想過傷口可以縫合。
他揚唇,如自己受到稱贊一般。「她膽子很大。」
「是蠢到無腦吧!」一個受重傷的男人也救。
「韓若曉,我不想揍我的朋友。」他是他少數的知己。
「我們是朋友嗎?」他挑釁的一斜眸。
「暫時。」他沒危害到他。
「好吧!暫時,不過你想對她做什麼?」他對那丫頭似乎好得過頭,七、八千兩的首飾眼不眨的送出去。
「拿下她!」志在必得。
韓若曉先是怔了怔,繼而放聲大笑。「怎麼你說話的語氣像被逼上梁山,有誓死如歸的味兒?」
「那丫頭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看似很好拿捏,實則柔韌,任你百轉千回,她輕輕一抽腿便月兌身。
「為什麼我听出不一樣的意思,你覺得拿下她這件事有難度?」他明白的嘲笑,堂堂妖鬼將軍竟不敵一名弱柳扶風的小姑娘。
如果韓若曉知曉他口中柔若柳絮的小丫頭非常「強悍」,不下妖鬼將軍的凶殘,恐怕他會笑不出來。
玄子鐵冷瞪了他一眼,「她會是我的。」
「你不覺得她太小了嗎?」他真難想象稚女敕可欺的模樣也能裝得出來,分明是真實面貌。
宮清曉高明的化妝術連神醫都瞞過去,掩去了眼底的清媚,再裝出天真無邪的表情,配上孩子氣的語言和動作,很少有人能看得出她是裝的,她的小蘿莉扮相獨一無二。
她是萌系控。
「小的是年紀。」不是心智。
「你這是害人。」他有必要加以提醒。
「因為她小?」他冷哼。
「不,因為將軍府是狼窩。」群狼環伺。
玄子鐵一滯,目光深沉。「我太久沒回府了。」
「這和你回不回沒有關系,有些人的心被養大了,回不了頭。」人一旦起了貪婪,那便是萬劫不復。
「我也有責任,是我的縱容。」他一心為父兄復仇,全然未顧及家宅的不同心。
玄子鐵想到他裝出偽善面容的二叔父、二嬸母,他們毫無顧忌地揮霍將軍府的銀錢,把皇上給他的賞賜全佔為己有,用他妖鬼將軍的名頭欺男霸女。
而他的大堂兄玄子鋒儼然是一家之主,他倒像是打醬油似的,他的將軍府不為他所管,大半的僕婢都是二房用他的銀子買進,他們只听命手握賣身契的人,不事二主。
沒有賣身契,整頓起來非常困難。
不過他是何許人也,豈會被這小小的困境困住,二叔父他們所依賴的是將軍府的銀兩,他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庫房的鎖換掉,另打上結實大鎖,派私兵重重把守。
他最不缺的就是人,京畿大營二十萬兵是他從戰場帶回來的,除了皇上,便只服從他的命令。
「對,所以你得收拾,可是拖個丫頭進來干什麼,你能時時刻刻盯住她嗎?」人就怕有弱點,一旦這個致命的弱點曝露在敵人面前,餓慘的狼群會群起攻訐。
「我沒說是現在,至少等她及笄後。」還有兩年時間,夠他掃平一切荊棘,他會給她一個完全無虞的府邸。
「萬一你又領兵出征呢?」他大概沒想到這些吧。
要嘛一次斬草除根,否則就什麼都別動,打蛇不死可是會被反咬一口,這一次他們會更機敏,讓人捉不到把柄。
玄子鐵面上一冷,「短期內應該不會……」
他自己也不敢確定。
「北蠻是被你打趴了,但北戎和南夷呢?他們近年來的動作也不小,囤積糧草,訓練兵馬,聚集散居的草原部落……」看來要有一番作為。
「我以為你只是一名懸濟世的大夫。」玄子鐵嘲諷他知道太多,家國大事該隱于口。
韓若曉不屑的嗤哼。「我走南闖北慣了,這雙眼是白長的嗎?而且我醫的全是達官貴人。」
怕死的人是守不住秘密的,一有病痛就難免向人傾吐,大夫是最佳的聆听者,無一隱瞞。
「說到達官貴人,有件事要你出手。」他最適合。
「什麼事?」他會請他幫忙?老天要下紅雨了吧!
「弄個藥讓武定侯長病不起,三、五年內湯藥不斷。」他的小丫頭也敢覬覦,為老不尊的老貨。
武定侯爺若知道自己暗暗被人記恨上了,肯定會大聲喊冤,他也不過年老想找個伴,安度晚年而已,娶個年輕妻子看了也舒心,並一定非要宮府六小姐才行。
不是他主動找上宮老夫人,是她透過人說家有適齡女子數名,願與侯府聯姻,靜待佳音。
也就是說,這全是宮老夫人搞出來的,冤有頭,債有主,玄子鐵應該找上她,武定侯爺是無辜的受害者。
聞言,韓若曉眉頭一顰,「你幾時連個半百老頭也不放過?」
「你只說你做不做。」他完全不需知道原因。
長相清雅的韓若曉低哼一聲,「我不是你麾下的小兵。」
玄、韓兩府是世交,打他們祖父那一代便互以兄弟相稱,到了玄子鐵這一代,玄府長房逐漸雕零,後來韓府看不慣玄府二房的行事作風,加上玄子鐵長年不在府里,往來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到了最後幾乎是不往來。
但是無損玄子鐵和韓若曉的交情,兩人都是長房排行第三,韓若曉大玄子鐵三歲,可生辰是同月同日。
他們也和宮府孿生姊弟一樣,打小吵吵鬧鬧長大的,互相踩對方的痛腳,一見面便是唇槍舌劍,偶爾還會互看不順眼,給另一人下絆子,臉紅脖子粗的不歡而散。
可是他們自始至終沒交惡過,鬧也罷,吵也罷,下回踫面把酒言歡,再話當年,誰有難,另一個二話不說的立即出手,雖不是親兄弟卻勝過親兄弟,兩人曾因偷飲酒而被各自的父親打得皮開肉綻。
男人的情誼建立在一起做過壞事,一起挨過罰。
「我以茶代酒,在此謝過了。」玄子鐵舉杯一敬。
表情很不滿意的韓若曉又歪著身體斜躺。「沒誠意,茶太淡,沒味道,我記得你府里有七年釀的桃花酒……」
半臉面具下的臉微起了變化。「我只得了五壇。」
那年的桃花樹下,一位身著雪白衣裙的小人兒,如桃花林幻化出的輕霧歡快的在花海中穿梭,仰高的小臉上像被撒下一層金粉,燦爛奪目的叫人睜不開眼,她笑得好開心。
小哥哥,你記得這幾棵桃花喲!我在底下埋了釀好的桃花酒,一年後就熟成了,你要來取……
風,很輕。
花,很艷。
花在風里舞動,風在花里歡笑,甜軟的嗓音飄送在桃花盛開的三月,雲也淺淺,雨也淺淺。
他一直沒去取,府里不斷有事發生,直到去年他才撥了空,在幾千棵早已變了模樣的桃花林中挖出她特意留給他的十壇桃花酒。
「『才』五壇嗎?鐵子呀鐵子,你這人最不擅長的便是說謊,這世上最了解你的可是我這個酒肉朋友,一眼就能將你看穿。」若是只有五壇他不會實說,數量會減一減。
「其他的我喝了。」他說得極快,像是怕人來搶。
「五壇。」是兄弟就別藏私。
「休想。」他一口否決。
「武定侯老當益壯,把人弄得半死不活有傷天德,你知道我這人一向很缺德,再缺下去就六親不認。」你自己看著辦,看要和我笑談春秋呢!還是咱們再來吵一架。
玄子鐵咬著牙,一臉冷然。「兩壇。」
「四壇。」瞧!他也是能討價還價的。
「最多三壇,不要得寸進尺,大不了我自己去滅了他。」他殺人不手軟,手起刀落就解決了。
「好,成交,既然你千求萬求……」呵!賺到了,他原本以為能要一壇就很走運,他把那些桃花酒藏得可隱密了,偷都偷不到。
「我沒有千求萬求。」他不過順口一提。
「好啦!別咬牙切齒了,為了幾壇子桃花酒傷感情可不劃算。」韓若曉假惺惺地安慰失酒人。
「那你可以不要。」裝什麼好人,渾人一枚。
韓若曉露出「你在說笑吧!將軍大人」的神情,好不容易才拐到的酒哪有可能還回去。
「鐵子,三壇,別忘了,幾時我收到酒,幾時武定侯爺臥病不起,你自個兒衡量。」
「你威脅我?」他黑眸一眯。
「不,是提醒,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我這般合作愉快。」下點藥嘛!他拿手,誰比他更熟知藥理。
「你應該當個奸商。」一本萬利。
「我能當這是你對我的贊美嗎?」他笑得很是猖狂。
「你的臉皮厚度和某人有得比。」玄子鐵開口譏諷。
「閣下說的莫非是方才那位小丫頭?」敢用不到一百兩的銀子抱走幾千兩的首飾,還要求要用上等的黃花梨木匣子裝著,這份「氣度」絕非尋常人有的。
玄子鐵眼眸閃了閃。「她是宮府六小姐。」
「宮府……听起來很耳熟……唔,是了,文閣大學士宮謙的孫女。」前陣子常听人提起。
「宮謙?」那個老古板。
文臣和武將一向不對頭,常在朝廷上針鋒相對,這位老先生仗著在皇上跟前還有點分量,不只一次上書彈劾他殘殺成性、剛愎自用,劫掠行為如盜匪,有辱我國威。
他回了老先生一句————那你陣前殺幾個賊兵來瞧瞧!
老先生當下一噎,甩了個後腦杓給他,咕噥著︰豎子難教化。
一擠眉,韓若曉神色古怪的桀笑。「說件讓你逗樂的事,不久前宮府老夫人還逢人便說她家三兒有個閨女溫柔婉約,秀外慧中,貌美如花,像玉人兒一樣好看,不知誰家有心迎回去,她就盼著這孫女覓得好良緣。」
「她在作夢!」居然敢算計他的人。
「是呀!真是作夢,耳聞不如目睹,真見到人呀!老夫人應該羞到無顏見人,哪來的溫柔婉約,秀外慧中,還貌美如花……啊!你拿什麼丟我?」本來就言過其實。
「你話太多了。」他看中的人不需要他來批評。
長年看自己的臉,玄子鐵對美丑的感受並不深,他看重的是性情,能不能讓他的心有一絲波動。
那一年,他爹的尸首被送回府,看著慘白無血色的面容,他竟覺得陌生,這是他爽朗熱情的爹嗎?
幾年後,他護送大哥的靈柩回京,那幾無完膚的軀殼慘不忍睹,他忍著悲痛走上幾千里的路,黃土一壞,一座新墳,刻上的是玄府兒郎的名字,他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一次次的面臨死亡,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他以為他的心已經麻木了,再也不會跳動。
可是她出現了,雖然說話很膈應人,一副「我很嫌棄你」的現實樣,但他冷掉的心卻被她熨熱了,讓他深切的體會到他不是一個人,不管他是富貴,還是落難,都以一樣的態度對待。
「不過說來也好笑,宮府六小姐回府里,可是官宦圈子卻無一人見過她,連帶著宮府其他幾位小姐也少出外走動,現在想來是打臉了,老夫人臊著不敢出門了。」
要是人家問為什麼不帶六小姐出來見見世面,她能說這是我孫女嗎?
話說得夸大了收不了場,身為祖母,她連自家孫女長什麼模樣都不曉得嗎?這臉丟大了。
「最好一輩子龜縮在宮府。」那老太婆太多事了,看來他得給她找些事忙,省得她心眼沒地方使。
「你給我說句實話,那位小姑娘真的有十三歲嗎?」若是身子上出了問題,他可以替她開幾帖藥。
「我有必要騙你嗎?」他冷誚。
「那她沒什麼毛病……好好好,是我口誤,她一點事也沒有,你別用眼刀射我。」他消受不起。
「我初見她時,她身量到我大腿,再見時已長及腰際,如今約有我胸高,小小變化不大地是她的臉……」五歲和十歲時的差距很大,那時夜色不明已可見日後的嬌色,反倒是過了三年後……難道容貌上也能喬裝?
玄子鐵心生疑竇,但他不會追根究柢地查個徹底,她若這麼做自有她的道理,他了解的她是個想做什麼就去做的人,從不會讓人決定她的命運,或擋住她的路。
「等等,你說她叫小小?」嚇!惡寒,他怎麼覺得有種惡夢重現的感覺,他名字中也有個曉字。
曉(小)哥兒、曉(小)兄弟、曉(小)兒郎、曉(小)大夫……他從小到大都只能當小,沒有翻身的機會。
「她的小名。」挺可愛的。
「你連人家的小名都知道?」韓若曉一臉「你喪心病狂,人面獸心」,非常痛心鄙夷。
女子的閨名一向不為外人知,遑論是自家人才知曉的小名,若是此事被好事者知情,她只有兩種下場,一是在家廟終老,一是落發為尼,再無其他可能性。
玄子鐵雙眉一擰,「我第一次見她時也只知她小名,是何姓氏、家居何處一概不知,她娘喊她︰『小小。』」
小小,他記憶中的一個烙印。
一直到多年後的今時,他才知道她姓宮,全名宮清曉,小小取其諧音,也有珍愛的意思。
「你就這麼惦記上了?」韓若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也不是惦記,自然而然的跑到我腦海……」玄子鐵倏地嘴一抿,冷冷的瞪視捧月復大笑的男人。
「果然天生萬物相生相克,令人聞風喪膽的妖鬼將軍也有他的克星,這會讓很多人樂得整夜不眠。」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有了軟肋便不再無敵,他處處是破綻。
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他要應付的不只是朝廷上的權力斗爭,還有他二叔父、二嬸母貪心不足的嘴臉,里外夾攻。
而此時兩人口中的那個丫頭正喜孜孜的返回宮府,她有些小惡意地帶著小九兒去擺顯,童心未泯的宮清玥不知道自己做了槍使,和宮清曉一人一語的炫耀首飾有多便宜、她們撿了多少好處,可惜姊妹們不在,要不然人手一份。
這把心高氣傲的宮清漪氣得柳眉倒豎,眼眶里淚珠滾動,一回到院子就把種了多年的海棠花拔了,撒成一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