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名滿京(上) 第四章 飛橋上的警告
離止殿的湯室偏殿不同于其他寢殿,是半天然的構造,屋頂有大塊鏤空花紋,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藍夜幕中的點點星光。
溫慕儀將宮婢都遣到殿外,一個人浸在湯池中,一邊感受溫泉,一邊思索若是踫上雨天,就不知這個彷佛沒完工的屋頂要怎麼遮風擋雨。
身後傳來衣袂簌簌之聲,她抿唇一笑,慵懶地側首看過去,「陛下來了?」
姬騫一身月白雲錦長袍,衣襟處繡著幾簇使君子紋樣,腰間松松束著玉帶,露出胸口,他沒有束發,任由長發散在腦後,腳下的小葉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容止雅逸風流,不似帝王,更像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她的目光纏綿地看了半晌,輕笑著眨眨眼楮,「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有些耳熟,姬騫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她並一眾貴女于煜水畔踏青,正好撞上他和帝都名士們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
他一見她領著一眾貴女、儀態端莊地立在采葛亭外,立時暗嘆一聲不好,心知此番她乃有備而來,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對她說過,會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樂,而她的《易經》好得可以去當巫祝,宮中射覆每每都拔得頭籌,他本就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名士間傳播名聲的機會。
只是沒料到她這次贏得如此狠辣,在輕巧而不顯張狂地打敗眾人之後,卻不離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上下流連。當時她著一身琉璃白半臂齊胸襦裙,梳著飛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麗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卻眨著一雙狡黠的大眼楮,朝他稱贊道︰「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正合了一眾以恣意縱情為榮的名士胃口,惹得他們拊掌大笑,稱那溫氏長女是個率真灑月兌之人,無半分世家羈縛迂腐之氣,乃吾輩中人。
他受了調侃,她卻贏盡清名。
他從來都知道,他的慕儀是那樣聰明慧黠的女子。記憶中那個臨風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這個浸在湯池中默默看著自己的女子漸漸重迭,卻又緩緩顯出分別。
她泡著溫泉,臉頰被蒸氣燻得酡紅,肌膚越發嬌女敕、吹彈可破一般惹人憐愛,一雙妙目如浸了水似的,泛著惑人妖冶,流光溢彩、眼波瀲灩,還有她在水面外的鎖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紅。姬騫想起少年時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駕來此,她喜歡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里浸湯,結果泡太久被熱氣燻倒在里面,他沖進去用絨毯裹了她抱出來,那時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這般,泛著灼灼桃色。
看著裊裊白氣中的美貌女子、看著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雙眸,他的心頭忽然一陣柔軟。
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貼近過。
溫慕儀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貝齒不禁咬了咬下唇,輕聲喚道︰「四哥哥。」
姬騫被她這動作弄得喉頭發緊,再听她那句「四哥哥」,心頭一顫,幾乎不能自持。
「嗯。」他低低應道,腳步慢慢走近泉池。
她好似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微微垂首,猶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過他?」
姬騫腳步微頓,然後繼續上前,終于走到了池邊,蹲子,溫和看向池中的她,輕聲道︰「阿儀,妳為什麼要朕放過他?」
她看向他,眼底似含了無限情思,只消他一個捅破,她便什麼也不再保留,「因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想扯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失敗,「是你最喜歡的姒墨的哥哥呀。」
聞言,姬騫神色未變,只是伸手觸上她瑩潤的肩頭,如玉肌膚上還帶著潤潤水澤,他抑制住心頭潮涌,輕聲問︰「只為這個?沒有旁的原因嗎?」
她這回終于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無盡苦澀,「還能有什麼旁的原因呢?難不成四哥哥真的以為,阿儀是心悅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為保他的性命?」
「難道不是嗎?」姬騫的嗓音越發低沉。
她湊近他,唇幾乎貼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覺得呢?」他沒有言語,她湊得更近,溫軟的唇貼上他的面頰,聲音低如蚊吶,卻包含無限情思,「我從未心悅過他,那些話都是我故意說來氣你的,從頭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騫在這充滿情意的低語中伸手捧住她的臉頰,鼻尖相觸,寒潭般的眸子對著近在咫尺的一雙妙目,那里面沒有算計、沒有戲謔,甚至沒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泉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時一般,殊無保留。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面前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橫亙在彼此間的血淚鴻溝都是可以被抹去的——只要他們在一起。
他猛地將手一帶,輕易地把那張臉拉近,重重吻上她粉女敕的櫻唇。一如他想象的那般甜蜜芬芳、噬人心魂,方才他便已發覺,在蒸騰的白氣中,她本就嫣紅的唇更是泛著一層異樣的潤澤,誘得他不自覺想要去吮吸。
檀口微啟,他的舌頭滑過她的皓齒,她輕輕咬住他的上唇,唇齒間的糾纏更加劇烈,他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幻夢中,夢中開遍了大片的赤色妖蓮,綿延至水天盡頭,像火燒碧波,又像淌不盡的鮮血。
那個坐在一地鮮血中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誰?雪玉一般的面孔沾了血漬,又被眼中不斷流下的淚水沖淡。那刻骨的絕望和恨意是那麼熟悉,竟是他的慕儀,那她懷中抱著的那個氣若游絲的女子又是誰?血染白衣、青絲散亂、星眸半闔,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觸模什麼,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姒墨……」姬騫含糊地念道,眼楮一閉,身子重重朝前倒去。
溫慕儀順勢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進湯池,然後將他在池邊安置好。
之後,她拿起絲絹在唇上使勁抹了抹,那層誘人的潤澤沒了,原本嫣紅的嘴唇隱隱有些發青。半個時辰以前,她從煉墜里取出藏了好幾年都沒能派上用場的秘制乳膠,涂到自己唇上,此膠正是由精通香料的傅母研制所成,會透過口鼻毛孔進入人體,致人昏厥,見效極快。
方才刻意引姬騫憶起少年往事,讓他懈怠心神,自己再低訴情思,雖然他不一定相信,卻的確成功引他主動親吻她的嘴唇,藉以將迷藥渡入他的身體,成功把他放倒。繼上次用燻香迷倒他之後,這是第二次了,盡管情況緊急,她還是抽空感嘆美人計果然例不虛發。
身子這麼一動便覺眩暈襲來,她連忙伸手拍拍額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雖然事前服了解藥,但那乳膠藥性剛猛,涂在唇上又那麼久,難免對她也產生了一些影響。
必須快一點。雪玉般的縴足踩上白玉台階,邁出湯池,她擦干身子,取過一旁的白色長袍穿好,然後使出全身勁力將他拖到湯池旁那塊天然暖石上躺好,暖石常年恆溫,浸湯之後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適,她知道他有這個習慣,他手底下的人應該也知道。
好不容易完成,她站在暖石旁邊,凝視那張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後還是伸手輕觸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濃,是大富大貴的面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他擁有廣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殺伐果決的冷硬心腸,和他作對沒有好下場,可為了心頭的執念,她不能不搏這一遭。
狠心收回手,不再看他,她毅然出了寢殿。
服侍她的八個宮女並莫蟬還有姬騫帶來的宮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熱鬧,眾人見溫慕儀出來,連忙跪下參拜,她隨意揮了揮手算是免禮。
莫蟬躬身走近,「娘娘怎的不喚奴婢入內服侍?」
溫慕儀斜睨她一眼,「內里的熱氣讓本宮窒悶,出來透透氣。陛下日里太乏,這會子靠在暖石上寐著,莫女官能耐大,領幾個宮人進去看顧著,只謹記一點,不可擾了陛下好睡。」帶著幾分譏諷說完,頓了頓又道︰「至于旁人,隨本宮四處轉轉吧。」
莫蟬下意識道︰「娘娘既要夜游離止殿,怕婢子們服侍不夠周全,還是奴婢隨侍吧,陛下既睡著便由旁人看顧,想來也不打緊。」話一出口便覺不好,果然听皇後輕嘲道——
「哦,原來在莫女官心中,竟覺得本宮比陛下更為重要,真真令本宮驚訝,只是女官獨獨不放心本宮夜游離止殿,卻不怕陛下方才與本宮二人在殿內,已然出了什麼岔子嗎?」
這話正中莫蟬的疑惑,她略微掙扎,終是咬牙道︰「娘娘與陛下在一處能出什麼岔子?有這些伶俐的宮人看顧著陛下自無大礙,還是讓奴婢服侍娘娘吧。」
溫慕儀眼帶嘲諷地看她片刻,一甩袖便轉身而去,「隨妳。」
莫蟬朝身後眾人使了個眼色,安排幾名素來機敏的宮女進去內殿,再將大半宮女留在殿外,最後從中喚四名宮女隨自己跟著皇後。
溫慕儀听到身後動靜,心頭微微一松,若是讓莫蟬進去,只怕不消片刻便能發現正在安睡的陛下是中了迷藥,自己方才的連消帶打總算讓她心生疑竇,將泰半宮女都留在殿里,只帶四名宮女跟著。
但就算是別人,這一招也瞞不了多久,更何況溫慕儀自己的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楚。
離止殿建在後山一處地勢頗為奇峻之處,十八折回廊走盡便看到一座飛橋凌空跨過斷崖,似一彎新月,遺世獨立一般立在凜凜山風中。
溫慕儀立在橋頭看了半晌,淡淡道︰「來了溫泉行宮這許多回,竟不知還有這樣趣致的地方。」說著側首對莫蟬道︰「本宮想上去站站,妳們不許跟過來。」
莫蟬蹙眉,「娘娘,山中夜間風大,娘娘裳服單薄,還是早些回去才好。」
溫慕儀恍如未聞,自顧自走上飛橋。莫蟬不敢跟上去,又見她立在橋上衣袂飄飄,烏發微濕,想著再這麼吹下去到底不行,便吩咐兩名宮女回去取風帽大氅。
溫慕儀立在飛橋之上,余光瞥到兩名宮女遠去的背影,縴指輕叩欄桿。
月上中天,空氣里都是山中芝蘭杜若的清雅幽香,她俯在欄桿上,看著橋下的沉沉黑暗。這深淵看不到盡頭,只恍惚看到一兩點亮光,好似里面蟄伏著一只凶獸,只待將獵物撕成碎片;又像一個無底陷阱,等著人自投羅網。
遠處湯室的方向隱約起了喧囂,接著是一陣嘈雜的人聲,她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些宮女便已發現異常,姬騫手下的人當真不可小覷。
莫蟬有些驚疑地回頭望去,猜測著那邊出了什麼事,就在她轉頭的同時,溫慕儀以手撐欄,身子一躍便站到欄桿上。
莫蟬到底不愧是姬騫看重的人,見狀雖大驚卻仍保持著鎮定,「皇後娘娘,您要做什麼?」提步便想上橋。
「不許過來。」溫慕儀淡淡道,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玩笑,「妳要是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說著竟真的右足輕抬,懸空在萬丈深淵之上。
身後是雄奇險峻的墨色山峰,腳下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她一身白衣立在飛橋欄桿上,衣袂被山風吹得飄搖,長發飛舞,清雅美麗的臉上帶著一抹渾不在意的笑容,整個人恍如空谷謫仙一般,遺世獨立。
因為剛浸完湯,她腳上只穿著木屐,踩在欄桿上搖搖晃晃的,似乎一不小心便會掉到那無邊黑暗里,莫蟬的心也跟著她不停地搖搖晃晃,語氣卻依舊平穩,「若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拿奴婢宮規懲戒,萬無以千金之軀的安危來嚇唬奴婢的道理。」
溫慕儀聞言一笑,蓮步輕移,在欄桿上慢慢行走起來,「妳說得不錯,本宮是在嚇唬妳。」語氣輕飄而無所謂,「本宮心下想,以莫女官的能耐,就算待會兒真有什麼岔子,女官也定能保本宮周全,是也不是?」
話音方落,「啪嗒」一聲,右足的木屐已從她腳上滑下,敲在橋面上,立即墜入萬丈深淵,她的身子亦隨之一傾,搖擺了好一陣才勉強站住身子。
莫蟬終于神色微動,靜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麼吩咐,下來再講也一樣。」
溫慕儀嗤笑,「妳還以為本宮是以此舉來要挾妳,向妳提要求?倘若本宮真有什麼要求,妳以為妳一個小小女官可以應得下嗎?」說著便搖搖頭,「方才妳也听到湯室那邊的聲音了,咱們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覺了,如今這行宮沒有夠資格听我要求的人。」
莫蟬輕輕笑了,「娘娘這般周折,原來是想見楊總管。」
溫慕儀沒有半分被人拆穿計策的窘迫,淡淡回視過去,「妳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費唇舌了。」說話時,的縴足還不時在半空晃蕩,看起來頗為驚險。
莫蟬看了她半晌,深吸口氣,「奴婢這便為您去請楊總管過來。」
溫慕儀隨意點了點頭,便將目光轉向群山。莫蟬看著她渾不在意的樣子,微微抿唇,回身對另兩名宮女吩咐道︰「速速去請楊總管過來。」
兩人領了吩咐,蒼白著臉縱身一躍,立刻就沒影了。
溫慕儀看著她們直賽御前第一侍衛的輕功,暗暗咋舌,姬騫身邊究竟是聚了一幫怎麼樣的怪物啊?
莫蟬朝前移動了一步,見她沒反應,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著人去請楊總管,您可否先從欄桿上下來,若當真出什麼岔子,奴婢真沒把握能護您周全。」
她說這話本就不抱期望,不料溫慕儀只想了想就居然點了頭,轉身欲從欄桿上跳到橋上,沒想到的右足突然踩空,她整個身子一傾便朝橋上摔去,莫蟬見狀立刻飛身一躍,在她將要重重摔在橋上之前一把抱住她,自己生生成了人肉軟墊。
欄桿並不高,莫蟬被這麼砸了一下也並無大礙,溫慕儀壓在她身上,輕輕笑了一聲,「女官過謙了,妳看,妳將本宮護得很好嘛。」
莫蟬沒有理會她的調侃,只問道︰「娘娘您可好?」
溫慕儀抬頭,朝她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宮尚好。不過莫女官妳就不一定了。」
莫蟬听了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脖頸處有一陣麻麻的感覺傳來,就見溫慕儀慢悠悠伸手過來,從自己皮肉里抽出一根銀針,針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莫嬋知道自己中了招,剛想叫人卻驚覺方才帶來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親口支開,她瞪著眼前的女人,無波無瀾的面具被撕毀,眼楮里滿是震驚。也難怪她訝異,皇後娘娘在白日里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囂張不好惹的樣子,一眼看去就像是無計可施的困獸,實在沒料到暗中藏了這麼深的圖謀。可就算自己被弄暈了,皇後又能怎麼樣,離止殿戒備重重,她還指望可以憑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
溫慕儀像是知道莫嬋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朝她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
莫蟬只覺一陣眩暈襲來,方才刺進頸子的迷藥開始發揮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終于還是暈過去,幾乎就在同時,一個黑色的身影凌空躍下,落在溫慕儀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屬下暨宣,見過小主子。」
溫慕儀忍住一陣陣眩暈,從莫蟬身上爬起來,難得動作仍保持著優雅,「你出現得很快,照計劃來吧。」
暨宣覷著她蒼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屬下直言,為何不讓屬下解決這些個宮女即可,小主子親自動手,大費周章不說,還要白受這許多辛苦。」
她閉上眼楮,「我並不打算取她們的性命,既如此,讓她們看到你就並不明智。」
暨宣頓了頓,終是說了出口,「小主子太過心慈。」
她覷著他,嘴邊終于帶出一絲笑來,「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你覺得我太過柔懦才是真的吧。」
暨宣不再言語,她自顧自道︰「你覺得我柔懦也不打緊,終歸我不是你的主公,你無需對我臣服,只要听從父親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暨宣頷首,「屬下自當竭盡全力。」
嘈雜的人聲漸至,她看著人來的方向,抿唇一笑,「他們來了。」
話音方落,暨宣驟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聲厲喝響起,數十名弓箭手頃刻間排列成陣,箭鏃齊齊指向二人,箭陣之後是御前總管楊宏德,許是經過一番劇烈的奔跑,衣冠凌亂且面頰微紅。
溫慕儀見狀冷笑,這個老狐狸可出來了,方才沒見他跟著姬騫,就知道他又躲在哪里醞釀什麼助紂為虐的詭計,若非莫蟬使人去請他過來,自己就算在這飛橋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來。
暨宣一把將她擋在身前,冰寒的劍刃抵在她的咽喉,小心地不踫到她的肌膚,變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膽敢以箭矢對著天下之母?」
這位天下之母聞言用力一掙,竟將自己的喉嚨往劍刃上一撞,吹毛斷發的寶劍瞬間在她的喉嚨劃出一道血痕,殷紅的血跡看得對峙的雙方都心驚膽戰,恨不得立刻休戰。
楊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宮,承受能力明顯弱于素來在刀頭舌忝血的暨宣,當下就頂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靜一點,奴才膽子小,您……您別嚇唬奴才。」
溫慕儀黛眉一挑,「楊公公此言何意?本宮身陷敵手,不堪受人挾持,才有適才行為,實乃發乎真心,你倒覺得本宮是在故意嚇唬你?」
楊宏德心頭暗暗叫苦,明知道皇後娘娘和她身後的人是一伙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這位娘娘一向狠得下心,自己要是一個不慎激怒了她,說不準她就真往劍尖上撞了,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區區一個宦官,怎麼也不能讓皇後在自己手中出什麼岔子,不然傳出去了,別說那些對宦者慣存偏見的言官不會放過他,便是陛下回頭也定饒不了他。
這麼一思忖,楊宏德定了定心神,語氣平穩道︰「說你的條件。」雖然眼楮看著暨宣,但彼此雙方都知道他真正問的是誰。
暨宣照著溫慕儀之前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離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顯眼的那種。」
他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楊宏德卻似听得很明白,一句話也沒多問,立刻吩咐人去庫房取焰火,不過片刻便听到陣陣焰火燃放的轟鳴,至少二十枚煙花先後沖上夜空,一瞬間將離止殿照得恍如白晝。
溫慕儀看著夜空,忽然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夢境最後便是比此刻還要絢爛的滿天繁華,那時候的她怎麼會知道,繁華落盡終成空,一晌貪歡之後,等待她的會是那樣丑陋的真相。
行宮的黑夜被徹底打破,各大寢殿的宮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無論妃嬪還是僕婢,全都從殿內走了出來,驚訝地看著夜空,不明白怎麼會突然放起焰火。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萬黛倚著宮門,注視著滿天繁華,水剪秋瞳里波光蕩漾,唇邊餃一絲莫測的笑意。
溫慕儀听得各殿喧嘩,微微松了口氣,一切都很順利,這麼明顯的暗示,「他」應該能明白了。
這時,原本嚴陣以待的箭陣忽然分開一條道路,羽林軍齊齊跪下,動作整齊劃一,膝甲跪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而此刻本該昏睡在寢殿內的男子竟長身玉立,面帶微笑,緩步朝她走來。就在稍早,她還覺得他是容止風流的翩翩公子,可轉眼間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視,他悠然立于其間,自是睥睨人間的至尊帝王。
她定定地注視著那個身影,眼楮微微發熱。
頭頂是不斷綻放的璀璨光華,周圍卻充斥冰涼的箭鏃和刀刃,腳下還匍匐著一個暈厥的宮女,就在這樣矛盾混亂的情況下,男子依舊風華超然、步履從容,俊逸的面孔不帶一絲怒氣,眼楮里清潤潤的全是一種篤定的、見到獵物掉到陷阱里的溫和笑意。
她只能無力閉上眼楮。
楊宏德走到姬騫身邊,低聲回了句話。姬騫頷首不語,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齊齊後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陣,飛橋邊只剩下對峙著的四人。
溫慕儀沒有睜眼,只是語帶澀意地問道︰「我哪里露了行跡?」
姬騫溫柔笑著,語音低沉似帶著贊賞和縱容,「沒有,妳都做得很好。」微頓了又道︰「妳唯一的失誤,便是高估了你們溫氏,以及低估了朕。妳真以為自己今日支開宮人與妳身後的人在寢殿密談之前,他當真順利引開了朕的影衛嗎?」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好似在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兒,「妳能見到他,不過是因為朕想讓妳見到他。」
「所以,你其實也知道我給你下藥?」她無力問道,心中卻已經知道答案。
「自然。」他笑,「不過朕也沒想到,卿卿為了那人竟可以做到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溫存實令騫受寵若驚、回味無窮啊。」
他在嘲笑她,他這般欺瞞利用她、將她傷害到體無完膚之後,居然還敢在這里嘲笑她!
溫慕儀覺得自己的情緒開始失控,長久以來的隱忍克制幾乎不能維持。
姬騫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眸光一暗,似是有什麼東西迅速閃過,卻又立刻湮滅無形。原本已經平復的心頭之火有了再度燃燒的跡象,他盯著試圖全力克制情緒的女子,極其想要將她的偽裝撕毀。
「朕一直以為妳在意的只有溫氏一族的滿門榮耀,如今看來卻是朕謬了,妳為了保住那個人,實是煞費苦心。他深夜向妳青鳥傳情,引起了朕的懷疑,妳便不惜曝露家族機密,暗派天機衛去給朕的探子多方設套,企圖瞞天過海,事敗之後又在這行宮搞那麼多花招,就為了最後燃放焰火向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聞言,她露出一抹不管不顧,「不然呢?若不如此,臣妾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子?他武功高強,不願現身就沒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現身,立刻便會被陛下的人連手擒住,臣妾思來想去,也只有如此了。」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絲惡意,她看著他,輕聲道︰「陛下您猜,臣妾為什麼會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騫聞言蹙眉,下意識不想听她的回答,她卻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我就像今晚這樣被人抓住,他來救我,那天晚上,白雲山起了大火,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看起來和剛才是那麼相像,所以,別人也許理解不了,但他一定能明白,我就是在告訴他,這里有危險,因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極軟,似帶著無限的纏綿情意,姬騫听得額角青筋微跳,盯著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忽然就想伸手掐斷她那細白的脖頸。
暗吸口氣,他道︰「所以,妳迷暈朕,再迫楊宏德為妳燃放焰火?」
「是啊。」溫慕儀語氣輕松,「陛下的防衛太過嚴實,我這影衛獨自進來已屬勉強,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覺,可他一人又如何能從庫房取來幾十枚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事實上,只來了暨宣一人是父親不願為此事搭上太多籌碼,她當然不能讓姬騫知道這個。
姬騫盯著她,「可就算只來了一個,朕的人還是察覺了。」
「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經放了,該做的都做了,『他』不會來了。」
姬騫笑,「朕既然已經知悉妳的全部計策,為何還要順著妳的意思,讓妳得逞呢?」
溫慕儀神情一凜,臉色轉瞬發白。
看到她的表情,姬騫心頭怒火更盛,「妳以為妳很了解他、很了解男人嗎?當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來見他心愛的女人,卻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訊息,妳認為這男人會怎麼做?」
盯著她越來越白的臉色,姬騫幾乎帶著幾分快意道︰「妳覺得,他會就這麼丟下她離開?他會不會就算知道危險還是不管不顧地來了,然後當他過來卻看到他心愛的女人被人以劍抵喉、弓矢相對,立在萬丈懸崖邊,會是什麼想法?」
溫慕儀一步步後退、姬騫一步步前進,身後的箭陣亦步亦趨,依舊和二人保持不變的距離。等退到飛橋邊,暨宣不再隨著她的步子後退,她的後背撞上他的胸口,似乎無法支撐般倚了上去。
姬騫看到她的動作,眉頭微跳,冷惻惻擲出最後一擊,「妳覺得,如果他看到妳將要被萬箭穿心,會怎麼做呢?」
幾乎就在同時,他揚手一揮,數十名羽林郎彎弓搭箭,頃刻間數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飛射而來,攜著呼嘯風聲,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瞬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只愣愣注視著那個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暨宣一把將她護在身後,揚手揮劍,無數箭鏃「劈啪劈啪」落在地上,卻立刻便有新的續上。
她背對著暨宣而立,似乎不知道身後的連天箭雨和拚死搏殺,只是定定注視著前方氣勢恢宏的飛橋。
記憶中也有這麼一座橋,那是在十二歲那年,她和姬騫在煜水之畔的連雲橋遭遇伏擊,他以身為她擋下刺客的尖刀,幾乎廢掉了一條臂膀。
那時候他流了那麼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紅一片,她忍著眼淚,撕下裙子縛上他的傷口想為他止血,他卻渾不在意,明明疼得臉色都慘白了,卻還調笑道︰「膚白似玉質,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讓我瞧見了,此生恐怕當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歷歷在目,那個在十里長橋上對她以命相護的少年,此刻正親手命人將無數箭矢朝她射來。世事何其荒謬。
身後的暨宣猛地一聲悶哼,她回頭一看才發覺他已經身中三箭,卻仍堅持不倒,持劍御敵,只是動作已不若原來敏捷。
父親曾說過,暨宣從前是江湖上有名號的人物,身手在天機衛里亦排在前列,如果沒有她這個負累,他一個人肯定可以逃月兌。
如果沒有她,那個人肯定也不會這般自蹈死路。
若沒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騫,黛眉微挑,蒼白雙唇抿出一個絕美笑容,原本面無表情的姬騫見狀神色遽變,正欲開口卻見她已縱身奔上飛橋,不帶絲毫遲疑地飛身一躍,似一只白色大鳥一般,雙臂張開、青絲飛舞,轉眼便已墜入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