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聘田先生 第五章
深吸好幾口氣,她才拿起話筒,撥了那個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的號碼。
號碼一撥出去,她緊張得心跳如擂鼓,嘟嘟聲在耳邊響著,接通前的每分每秒對她而言就像凌遲。
「喂?」耳熟的男嗓徐徐響起,聲音溫潤好听。
听到許久沒听見的聲音,她屏息了一秒,握著話筒的手竟有一絲顫抖。
即使離開時頭也不回地奔向自由,找回快樂、過著灑月兌的日子,但其實她至今仍無法完全釋懷。
孫美人自嘲一笑。她真的是很不爭氣啊……
「哪位?」彼端的人有耐心地問。
她力持鎮定地開口,但出口的嗓音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我是孫美人,給我康育群的電話號碼,我有事找他。」
男人听了她的名字和來電的用意,笑了出聲。
「有什麼好笑的?」她莫名地覺得惱羞。
「換了電話,對我不聞不問一年多,一打來就是命令我給妳別的男人的電話號碼,半句問候都沒有,美人,妳真的很無情呢。」他的語氣有幾分戲謔,听不出來是否是他的內心話。
她的情緒本來就緊繃,因為他這一刺激,她頓時像是刺蝟一樣豎起渾身的刺,「什麼跟什麼啊,康育群又不是別人!再說,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
「是嗎?」他慢悠悠地說,「既然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那我也沒必要告訴妳他的聯絡方式,畢竟我們是陌生人嘛,那……我要掛電話了。」
她瞪大眼,著急地出聲阻止,「喂,等等!」
「嗯?」他氣定神閑地應聲。
「你到底想要怎樣!」她不悅地問,覺得他是故意在口頭上為難她。
「我想要怎樣?」他輕笑一聲,反問︰「對一個落荒而逃的人,我想這句話應該回送給妳,妳想要我怎麼做,才會滿意。」
她頓了頓,一剎那說不出話來。
從他的話語听來,他很介意她的不告而別。
在兩人過往的關系里,她確實是欠他比較多……如今實在沒資格對他大小聲。
垮下雙肩,她壓下滿月復復雜的情緒,輕聲道︰「或許你對我仍有幾分不諒解,我可以為此道歉,但是……田正欉,我只是看清狀況了,繼續牽扯下去對你我都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妳是這樣想的嗎?」
提及過去的事情,她仍忍不住鼻酸,只能仰起頭用力眨眼,努力不讓自己掉淚,「你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的,之前的我不夠成熟,沒辦法在你面前祝福你,所以逃掉,我很抱歉。」
彼端沒有再應聲。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松愉快,「我承認我錯了,當時應該跟你說清楚的,這樣你也不會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情,不過我們都應該展望未來,才能過得更好,芷琴滿適合你的,你們……」
他打斷她的話,「妳找康育群什麼事?」
她想他大概不想跟她交代他的私事,內心有幾分刺痛,但也沒在這問題上打轉,裝得若無其事的說︰「喔,是這樣的,他將一個小朋友寄放在我這里,但是行李卻忘記交給我,我要他現在送過來。」
「原來如此。」
「你方便現在給我他的電話號碼嗎?」她誠懇地問。
「雖然我很想幫妳,不過就算給妳電話號碼,他恐怕也不太方便接。」
「為什麼?」她疑惑不解。
「今天他去談合作,花先生灌他酒,他喝醉了,現在不省人事。」
「什麼?!」她的嗓音不禁拔高,頓時生出一股想痛毆康育群的沖動。
「看來我訓練他訓練得不夠,居然這麼粗心大意,造成妳的麻煩。」
她頭痛的扶額,無奈道︰「算了,那也沒辦法。」
下一秒,他說出讓她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的話。
「作為補救,我待會開車把東西送過去,把地址告訴我吧。」
「蛤?」她傻住。
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笑意,「我現在人在他的房間,不然妳以為我為什麼知道他不省人事。」
她錯愕地問︰「我以為今天他是一個人去談生意的……」
「他是一個人去沒錯,但下午回報進度時,就告訴我他搞不定,明天會再努力,我听他描述的狀況,花先生很刁難他,我不太放心讓他繼續處理,決定開車上來親自談,到飯店看望他時,他一開門就吐了我一身,整張臉紅得跟關公一樣,還傻笑問我什麼時候學會分身術,一個人變成兩個人。」
光是想象那個畫面,她就想笑,「看來醉得不輕。」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只能由我來代勞了。」
她想了下,提議道︰「不然我搭出租車過去拿好了。」兩人現在已經沒什麼關系了,讓他跑腿,她心里不太自在。
「現在很晚了,這時間出門對女性來說不安全,我很堅持讓我送過去。」他語氣溫和但有些強勢。
她知道事情一旦他堅持要做,跟他辯論是沒有用的,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為了小夏而妥協,她的感情問題比不上這孩子的事情重要,毯子是一定要拿的。
念了一串地址後,她說︰「那就拜托你了。」
「嗯,一小時內我會到。」他做下承諾,掛了電話。
將話筒放回話機上,她發了會兒呆。
待會就要和他踫面了……
除了尷尬以外,內心更多的是悔不當初的酸楚,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是他們當初不曾在一起就好了。
不是每段緣分都能夠得到圓滿的結局,直到痛徹心腑,她才明白這個道理。
也或許,她不是他命定的那個人,所以不受上天眷顧。
但不論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已經接受了自己是一個無法幸福的女人的事實,不再擁有不切實際的夢想,踏踏實實地走著未來的每一步路。
「隨想」是她為自己打造的容身之所,也是她的一切。
所以,她不會後悔,也不會回頭,那些傷心,就留給過去吧。
五年前——
茶藝獎總決賽在南投中興會堂舉行,會場聚集了不少觀眾,參賽者們一一上台表演泡茶技藝後,台下的幾名評審花了幾分鐘寫下分數,總結出名次。
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朗聲公布了學生組和社會組的名次,且請得獎人上台,此時底下的人們興奮地討論起來。
「果然是孫小姐得冠軍啊,完全沒有懸念,第一次出賽社會組依然技壓全部的人,看那些比較資深的參賽者臉都綠了。」
「從學生時代參賽,到現在都沒輸過,該不會有完美主義的個性吧。」有人忍不住猜測。
有人與有榮焉地說︰「南投女兒可不是蓋的!」
「都已經贏這麼多次了,這種比賽對她來說還有意義嗎?不如將機會讓給其他人吧。」也有民眾酸溜溜地說。
崇拜者一臉興奮,「我每年來就是特別來看她的,她泡茶的姿態真美!」
「听說她大學畢業沒多久,不曉得肯不肯來我們的茶藝館工作。」老人家模著下巴的胡須,考慮待會是否要攔住孫美人,招攬這個人才。
「她父親不是茶行老板嗎?從小栽培的話有這種能力不算什麼吧,大家太捧她了。」沒能上台領到獎金的落敗者不以為然地說。
來觀賽的茶藝中心學員既羨慕又嫉妒,「真好,就是有這種人生勝利組,人美又有能力,家境又不錯,如今茶藝館沒落,不比七○、八○年代了,她畢業後可以直接在自家茶行工作,不怕失業,這世界就是不公平啊。」
「主辦單位有說會把比賽影片上傳網絡嗎?真想學一手她的茶藝。」一名第一次來觀看比賽的婦人贊嘆。
「真想喝她泡的茶,不知道待會去拜托她,會不會答應呢?」有茶痴一看完比賽就對冠軍的手藝心癢難耐。
即使會場不乏酸言酸語的人,但欣賞孫美人的人依然不少,在嘰嘰喳喳的人群里,有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眸凝望著台上接受頒獎的倩影。
淡綠色的民初服襯托得她膚色格外白皙無瑕,那站得挺直的姿態帶著驕傲,她精致臉蛋上的鳳目閃耀著自信的光輝,從內而外散發與眾不同的美麗,讓人移不開眼。
一旁有個地中海禿頭的男子見他比賽結束了還看得那麼出神,喚了他一聲,「田先生?」
田正欉回神過來,對他微微一笑,「謝先生,謝謝您邀請我來看這個比賽,之前都只是听說,卻沒來見識過,這一看開了眼界,台灣茶藝很優雅,講求氣氛和美感,自有一套禮儀。」
南投茶葉相關的活動不少,即使這里是他的家鄉,但他長年在國外求學,沒什麼接觸,父親雖是茶農,但泡茶的手法居家,沒這麼講究。
他從剛才整個比賽過程觀看下來,每個人的服裝、使用的茶具、桌面擺設都各有用心,可以說很重視氛圍和美感的呈現。
比賽是兩人一組,泡茶者和被稱為茶侶的搭檔,兩人共同呈現完整的泡茶禮儀,然後由茶侶將茶端給評審品茗。
每一組參賽者的泡茶禮儀基本程序是一樣的,但每個人各有風格,有如書法對同一個字呈現的風貌不同,從敬禮就座,到泡茶奉茶,每一個細節動作都飽含用心,展現自己的獨特姿態。
尤其是孫美人,她民初服上的顏色是龍潭龍泉茶茶湯的淡綠色,而茶具更是選用了印有桐花的瓷壺,代表龍潭當地有名的桐花季,不只如此,水色龍紋的桌巾呈現淡雅的韻味,呼應龍潭大池祈雨傳說。
而她泡茶的動作不疾不徐,帶有優雅節奏,不論是賞茶、泡茶、分茶,整個禮儀流程帶給人的美感,就像是閱讀一篇具有意境的詩篇。
這是將技藝表演完美融合了服裝和桌面布置,作為一體的展現,這場比賽不只關于泡茶技術的優劣,更是一場關于文化藝術的比賽。
他身為一個初次觀賽的門外漢,若沒有茶改場的謝先生在旁不時講解,還真無法看出個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