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作丫鬟 第十一章
「唔……」一連昏迷多日,當皇甫殤從重傷中緩緩醒來,睜開眼,竟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陌生環境。
頭上,是破舊的茅草屋頂,身下所躺著的則是硬得硌人的木床粗被,視野所能見的,皆是已有年份的老舊家、木桌木椅,東西雖然陳舊,但屋里卻收拾得格外干淨整齊,可以想象得出此屋的主人是個生性極為愛整潔的人,若閉上眼仔細聆听,還能听見從屋外傳來的雞犬鳴叫聲。
這是哪兒?似乎不是隸屬于他名下的某個別莊產業,更不是他瞞著眾人隱密購入,唯有師弟與何七知曉,遇難時隱藏行蹤、藏身用的莊子。
反倒像是……某個陌生的村子農家。
這時,房門門簾被人掀起,從外頭走進了兩名流著汗辛苦扛抬著水盆進屋的孩童,一見他清醒,那綁著雙辮的女童連忙放開幫忙抬盆的小手,一臉驚喜地朝他跑來。
「大爺你醒啦?太好了,你已經睡了好多天,姊姊可擔心了,每天緊張的守在這里照顧你,她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開心,嘻嘻,我去告訴姊姊。」說完,也不管他是何反應,自顧自地扔旁的小男童跑了。
反而那年紀稍長的男童,在獨力將水盆搬放到木桌上後,半句話也沒說地朝他輕鞠個躬轉身便走了。
他捂著遭刀劍砍傷、如今已用粗布纏繞包裹好的背傷,勉強撐坐起身,轉首望向兩個孩童離去的門口。
姊姊?不知那女童口中的姊姊是誰,莫非便是救他之人?記得他讓三皇子派出的暗衛追殺,最後因遭砍傷中毒,逃進樹林傷重昏迷,難道,是這兩個孩童的姊姊路過,恰巧救了他?
沒多久,只見門簾再度讓人掀起,出現在房門口的,是他怎麼也沒料到的一個人。
「你醒啦?正好,藥煎好了,可以喝了。」馬蘭眉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滾燙藥湯,穿著一襲一般農家女衣裙,一邊因燙手而捏著耳朵緩解,一邊快步走向他,「最好趁熱盡快將它喝完,大夫交代了,這湯藥熱時藥效最好,涼了可就失了藥效了。」
幸好他人醒了,否則,華大夫可說了,他再不醒來,只怕傷熱進肺腑,惡損經脈,如今醒來便無礙,再飲幾帖藥湯,慢慢調養身子、將傷養好便行了。
「馬蘭眉?」他沙啞地喃念著她的名字,一雙黑眸瞬也不瞬地緊緊盯著她清秀的容顏,「是你救了我?」
怎麼也沒想到,救他回來之人,竟是他一直懷疑有所圖謀的丫鬟,莫非,此處便是她家?
「當然是我救你,不是我救你,那會是誰?」馬蘭眉聞言翻了個白眼,將藥碗暫擱放置他床邊的椅凳上,然後幫他扶調整一下他倚床的姿勢,「你以為依你現在遭官府追捕的這個情況,整個帝都有人敢救你嗎?」
捉到他的人,不將他打包捆一捆送官府領賞金,就已經是慶幸了,更別說還好心找大夫來幫他治病醫傷了。
皇甫殤听完她的話,輕垂下眼眸,不動聲色的問道︰「既然你也說了,整個九陽帝都無人敢救我這個遭官府追捕的叛國逆賊,為何你卻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救我回來,你這麼做……圖的是什麼?」
她到底想從他這兒得到什麼?
「我圖什麼?!」驀地停下幫忙將藥吹涼的動作,馬蘭眉瞪大雙眼,像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會這麼問她,一時間因他擔憂、受氣,隱忍多日的慍怒之氣頓時上涌,她生氣地重重擱下手中的藥碗,怒氣勃然地朝他罵道——
「我說皇甫殤,皇甫公子,皇甫大爺!你這人可真好笑,你如今遭朝廷滿城通緝的狀況,我能圖你什麼?金銀財寶?還是你家中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不過是看在你當過我幾天主子,不忍見你死在路邊,才好心救你回來,竟懷疑我對你別有所圖?!」
真是氣死她了,枉她為了救他,不惜去求聞人衍那奸商,替他求來一個名醫解毒治傷,甚至為他被迫簽下一紙賣身死契,多日辛苦未眠地照料重傷昏迷的他。
從為高燒的他擦身換藥、煎藥喂水,皆不假他人之手,親力親為,如今他好不容易醒來,居然還懷疑她對他有所圖謀?!
真是好心沒好報!早知道,就不救這個不知感恩圖報的白眼狼了,干脆讓他刀傷毒發死在路邊好了!
看著她因他那番質疑氣得漲紅了臉、憤恨不平的模樣,皇甫殤心弦微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因他曾做過她幾日主子這麼簡單的理由,不畏自身可能被他牽連的危險,硬是扛下可能被官兵發現窩藏逆謀罪犯的巨大壓力,救下遭人栽贓嫁禍通緝的他。
一股莫名、未知的暖柔情緒,悄悄沁進了他的心底。
難道,竟是他們料想錯了?
或許,她並不若他先前所猜臆的那樣,是心懷不軌、奸險之人。
他心里逐漸對她改觀,亦起了幾分好感。
「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就是冥頑不靈、不知變通!」她雙手叉腰,俏生生地佇立在他床前,一雙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瞅瞪著他罵道︰「明明可以不用招惹上這些麻煩的,偏要不長眼地得罪那陰險歹毒的三皇子,活該你今天淪落到這個下場,現在好了,皇甫府被封了,不能進也不能出,連想要幫你遞個消息都不行。
「如今看來,你也只能暫且留在我這兒養傷,待日後傷愈再做打算。我說,皇甫殤、殤爺,算我求你,你以後可千萬別再做這種冒犯人的蠢事,不是每次都有這般好運氣有人救你。」
雖然她語氣凶惡不善,但皇甫殤卻能從她口中听出她譏諷言詞里所飽含的濃烈關切之意,一向冷漠無表情的冷酷面容,竟意外勾起了一抹極淺的微笑,若不仔細注意,是不會發現的。
「不跟你這個死腦筋的人說了,喏,藥不那麼燙了,快把藥喝了,別浪費了這好不容易才弄來的治傷湯藥,要知道,這藥可貴得要死,一般人喝不到如此珍貴的湯藥。」之後,她轉首朝門外的方向喊道︰「小丫、小丫!」
「姊姊,什麼事?」
沒多久,只見方才他見過的綁著雙辮的小女童咚咚咚地從門簾下鑽了進來。
「你來幫姊姊盯著他喝藥,記得,一滴藥也不許剩下,知道嗎?」她還要去熬些粥,昏迷了這麼多天,想必多日未進食的他也該餓了。
「知道。」小丫對她猛點頭,保證一定會完成任務。
待她走後,那名名叫小丫的小女童才小跑著到他旁邊,小心地端起床邊椅凳上的藥碗,踮腳捧高遞給了他。
「大爺,快喝藥,不然姊姊知道你沒乖乖听話喝藥會生氣的。」
「多謝。」皇甫殤接過藥碗,半點也不猶豫地仰首將藥一飲而盡,待擱放下碗,卻見她趴在床邊,一雙晶亮的大眼盯著他瞧。
「你有事想與我說?」他表情平淡的問。
「大爺,我听姊姊說,您是她去當丫鬟掙錢那尊貴府邸里的主子大爺,那您……家里是不是很有錢?」小丫歪著頭,好奇坦率地問出心中疑惑。
「為何有此一問?」他不答反問,並不覺得眼前這年僅五、六歲的小丫頭有什麼壞心思。
「因為……因為……」她回頭偷偷看了一眼門外,在確定房外無人後,才從自己腰間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根干扁枯小的人參。
那根人參,不過成人手指大小,更因摘取人參的技巧不純熟,而意外折斷了參根,破壞了整株人參的完整性。
像這樣根須壞損、品相既差又劣等的人參,若是送到城里的藥鋪,大概連藥鋪里的人也懶得瞧上一眼,但她卻將它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捧著它,遞到他面前。
「這是我去山上摘野菜發現的,我問過村里的嬸嬸,說這是叫什麼……什麼人參的,很值錢,我想問問……您要不要買下它?」她頓了頓,像是怕惹得他不悅,又緊張的道︰「不需要很多銀子,真的,只需十兩,不!幾兩銀子就可以了……」
「你想我買下它?」他慢慢伸手取過她掌心里那株干癟瘦小的人參,盯著她那張稚女敕天真的童顏,開口問道︰「為什麼?」她想要拿人參換銀子做什麼?
「唔……若是我告訴您,您可千萬別告訴姊姊我拿人參要賣您這事。」小丫遲疑了一會兒,才決定告訴他原因,「我爹爹賭錢欠了一個叫什麼聞人大爺的好多、好多銀子,為了還聞人大爺錢,我姊姊只好听那聞人大爺的命令,到您府里去當丫鬟還債,再加上這回為了請大夫救您,我姊姊不得已又去求了那個聞人大爺幫忙,雖然她嘴上沒說,但我想,我們家一定又欠了那聞人大爺很多錢,所以我才想要賣掉這支在山上找到的人參,拿銀子幫姊姊還錢……」
原來如此。
听完這小丫頭的話後,他心里對她的最後一絲猜疑、疑慮全都解開,如此一來,一切都兜得起來了,她進府的確是有目的,但卻不是他所猜臆的暗敵或三皇子派來的,而是那與他有著難解恩怨的聞人衍派來的。
聞人衍派她潛進府中想做什麼,他大概猜得到,不過是想從他這兒偷得他某些旗下商行機密,伺機扳倒他罷了。
都過了三年了,他竟還忘不了過去那場意外,至今對他還抱著那麼深的怨恨……罷了,他們之間,是非對錯本就難分辨,他若真難以看開、放不下想報復他,那便隨他去吧。
只是,沒想到為了救他性命,她竟不惜去求那與他有仇的聞人衍出手救他,也不管自己是否能承擔得起聞人衍答應出手救人的龐大代價,她這般不惜犧牲自己、只為救他一命的行為,真讓人不知該說她過度善良還是傻?
心里頓時對她涌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受。
「大爺、大爺,您還沒回我呢,您願意買嗎?不用太多銀子,只要能幫忙還那聞人大爺的錢就可以了。」小丫揪絞著碎花棉衫衣角,一臉怯怯地瞅著他問道。
他回過神,合攏手掌收下那支分明不值幾個錢的人參,目光放柔,伸手模了模她的頭。
「放心,這株人參我願意買下,亦會替你們還清欠聞人爺的錢,你不必擔心。」他皇甫殤向來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仇必還,對他有恩的人,哪怕僅是滴水之恩,他定會涌泉相報,故他們家為救他而欠下聞人衍的人情及債務,待此番禍事結束後,他自會負責替他們償還、解決。
「真的嗎?」小丫聞言,驚喜地朝他笑開了小臉,「大爺,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以後若有機會,小丫會努力再采更多、更多的人參來報答您的。」
房外,傳來馬蘭眉的叫喚聲——
「小丫、小丫……」
「啊,姊姊在叫我了,那我就不打擾您休息,大爺,我先出去。」說完,她朝他感激地鞠個躬,而後端著喝完了的藥碗,咚咚咚地轉身掀簾跑了出去,「姊姊,我來了。」
留下皇甫殤獨自一人低斂著眉眼,在房里默然把玩著手里那株干癟、不起眼的人參。
「倒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女子。」竟能為他這麼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做到如斯地步,到底是為什麼?
他與她,也不過是相識一個月,名義為主僕、實則毫無關系的陌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