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把命拼(下) 第十三章
第七章
黃帝問曰︰余嘗上青霄之台,中陛而惑,獨冥視之,安心定氣,久而不解,被發長跪,俯而復視之,久不已,卒然自止,何氣使然?岐伯對曰︰五髒六腑之精氣,上注于目而為之精,精之裹者為眼,骨之精者為瞳子,筋之精為黑精,血之精為其絡,氣之精為白精,肌肉之精為約束,裹契筋骨血氣之精而與脈並為系,上屬于腦,後出于項中。
晉?皇甫謐《針灸乙經?少陽脈動發目病卷》
入夜,如意殿十尺高的艷紅珊瑚柱狀燈樹靜靜伸展、燃燒著暈黃的光亮,宮漏悄悄流瀉,窗外碧檐掛著的瓔珞鳳鈴不時隨著晚風拂動,傳來幾聲清脆響音。
「阿弱,來,該喝藥了。」慕容獷輕柔地扶起睡得昏昏沉沉的小人兒,哄誘道。
「好。」她乖巧地將苦澀得令人打顫的濃黑藥湯一口口喝完,張開小嘴含住他送進口里的梅脯。
「這梅脯是孤命黃太醫特地腌的藥梅子,生津潤肺,甜口適中,而且完全不會與你現喝著的藥性相沖,多吃些也無礙的。」
「臣妾不好,總讓您費心了。」她仰起小巧的臉蛋,目光痴痴地凝望著他。
「大君,您真的不覺悶厭嗎?」
「悶厭什麼?」他臉上有一絲不解,放下藥碗後,又取過一方打濕的帕子為她擦拭唇邊沾著的藥漬。
「伺候著一個病懨懨將死之人——」
「休得胡說!」他臉色大變,急吼吼的斥道。
她一個瑟縮,眼眶隱隱淚霧盈然。
慕容獷霎時心都揪起來了,忙捧起她的臉,微帶慌亂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放柔了嗓音道︰「怎能胡亂咒自己?你也不過是舊年痼疾,身子病弱了些,孤是大燕之主,縱傾舉國之力難道還治不好這區區的小癥候嗎?」
「為什麼?」她听他如此情深義重宛若誓言的保證,心並未有悸蕩的感動,只是覺得諷刺和一絲陌生的茫然與困惑。
她前生記憶中的慕容獷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對崔麗華極好極好,好到甚至能夠無情殘忍地將她和孩子當作箭靶,為崔麗華擋去刀光劍影的血腥算計,可是他也沒有從此就不再臨幸後宮嬪妃,為崔麗華守身如玉,做一個痴情堅頁的男人。
打從上次他連續數日幸了紫鳶院的韻貴人,回來之後發現她默默憑窗落淚,自那日至今,他已經將近兩個月都宿在如意殿,和她同床共榻相擁而眠,再沒召寢過旁人。
孟弱當然不相信一個帝王會有什麼忠貞的觀念,不過短短兩個月光景又能代表什麼?
可她就是覺得沒來由地心慌、忐忑,和該死的淡淡竊喜對此越發厭惡憤恨起自己的失控。
「為什麼要待阿弱這麼好嗎?」她雖然問得沒頭沒腦,他卻心有靈犀地看出了她的迷茫與不安,低聲嘆息。「孤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盯著他,臉上的神情顯然不信。
「孤就覺得一定得待你好,舍不得見你傷心,不忍見你受病痛和種種磨難之苦,恨不得能把你變小了,日日藏在胸口貼身帶著,任憑誰都不能再傷害、算計你」他眸中有著憐惜歡喜掙扎和迷惘。「看,就是這麼發渾,孤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孟弱呆呆地望著他,眼神發直也,不認得眼前這個像是正「為情所苦」的青澀少年?
——是她瘋了還是他中邪了?
「可孤就覺得這樣寵你、疼你,孤心里覺得很歡喜,有說不出的滿足。」他露出微笑,俊美如天魔迷魅的笑容連孟弱都不自禁為之心蕩神馳了一瞬,「阿弱應是孤上輩子的心上人,這一世又得天垂憐,回到了孤的身邊。」
他知道了?!
孟弱臉色霎時慘白如死,猛地推開他,劇烈顫抖著急急退到了牆角,冷汗涔涔,滿眼戒備疑懼地瞪著他。
「阿弱?」他心驀地一抽,霎時懵了。「怎麼了?孤說錯什麼了?你,你怎麼這麼看著孤?你——怕孤?」
孟弱小臉青慘慘一片,呼吸幾要中斷,直到看見他眸里升起的迷惑及受傷,瘋狂驚跳如擂鼓的心髒終于漸漸緩和了下來,渾身冷汗虛月兌乏力地軟軟倒了下來。
原來他不知還好
慕容獷及時接住了她癱軟冰冷的身子,俊美臉龐因恐懼而扭曲,想也不想驚悸大吼——
「太醫!快宣太醫!」
昏迷中的孟弱又飄飄蕩蕩地回到了前世,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看著自己的愚蠢、悲哀而不自知
可當時的孟弱,只以為是深藏在心底深處的夢想終于成真了,大君真的看見了她,走近了她。
他對她笑得太溫柔,大半年里,一個月中總有七、八日是歇在她殿里,她終于能夠大大方方為他做各種可口美味又好克化的甜咸糕點,能親眼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
孟弱覺得自己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幸福得就像是,自己是真真正正許嫁了人家,而遠在陳國,許是一生再難相見的阿爹阿娘,終于可以不用為她擔心,因為重病纏身的女兒,也是個有夫家疼愛的正常姑子了。
對她而言,他賞賜的那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他眼里、心里有著她,就算只是佔據了小小的一個角落,對她來說就像是擁有了滿滿的一整個世界。
很快的,她就有了身孕。
那一天,她萬分狂喜又窘羞地告訴他,自己有了他的孩兒了,她分明看出了他眸中震驚卻隨之而起的愉悅,讓原是忐忑的自己松了好大一口氣。
他歡喜她為他懷孩子,那麼是不是終有一日,他將會比喜歡她還要再多一點?
滿懷著喜悅和期待,她安安分分地在自己的寢殿里養胎,竇貴妃和珍妃、風貴姬都命人送來了賀禮,崔妃還親自過來祝賀她——
「你有了大君的皇嗣,往後就別再胡亂折騰了,不要再弄什麼桂花糕有的沒的,你是嬪妃又不是賤奴侍女,別讓人把我們陳國貴女輕瞧了。」崔麗華英氣美麗的臉龐有一絲憔悴,神情卻依然倨傲,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訓斥道。
她心一顫,想辯解,可見崔麗華一貫的驕傲堅定、不容違逆,只得暗暗嘆了口氣。
罷了,素來心氣極高的崔姊姊至今尚無孕息,心里定是很不好受,一貫心直口快的性子言詞激烈些也是應當的。
她現在擁有了這麼多,深覺無比幸運,正該知恩惜福,又怎能為崔姊姊的幾句話就上心著惱?
「謝崔姊姊關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的。」她真摯地笑道。
崔麗華眸光復雜地盯著她,像是憐憫又像是怨恨,又有幾分掙扎。「大君,很高興嗎?」
孟弱淺白的小臉浮現紅暈,低聲道︰「嗯。」
雖然他沒有明說,可是自那日後,他看著她的眼神越發溫柔有暖意,總是時不時命她躺好,然後拿卷簡冊在一旁正經地念起來。
她自然感覺得到,他是要念給他們的孩兒听呢!
半天後都沒聞得丁點聲響,她疑惑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崔麗華不知幾時已經走了。
「咦?崔姊姊是幾時走的?」
貼身侍女眸中掠過一絲鄙夷,撇了撇嘴,連回答都懶。
她有些尷尬地紅了臉,也知道自己這是多問了,人都走了,還問什麼幾時呢?
「我這兒沒事了,你們也下去吧。」她溫和地道。
「諾。」侍女們明面上做了個不過不失的禮,卻也沒什麼恭敬之意地退下去了。
她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自己又何嘗不知道,縱然大君對她很好很好,可是自己低微的陳國庶族姑子出身,在這大燕後宮里終究是沒有底氣的。
「但是阿娘不難過,」她低頭輕輕模著肚皮,滿滿慈愛憐惜地對著月復中孩兒道,「阿娘有你,這一生已經知足了,往後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康康健建地長大,不用出挑也不必優秀,只要你能好好兒的,阿娘就極歡喜了。」
孩兒阿娘只要你好,只要你活著
昏睡中的孟弱淚流滿面,全無血色的臉上布滿淒楚悲涼和痛苦掙扎
在此同時,守了一天一夜心力交瘁的慕容獷也沉浸在另一場夢魘里——
他漸漸習慣了有那個嬌弱卻溫柔的小女人陪伴,他忙于國事經常無暇正常用膳,腸胃自然不好,可她總是天天換著法子做鮮美的咸點和香甜的糕餅,只求他抽個空吃上那麼一兩塊,讓脾胃好受些。
慕容獷不是沒有看見她和自己在一起時,總是強忍著喘咳的沖動,她手邊總會捧著一盅熱茶,若是熬不住了便喝個兩口壓壓。
他強迫自己不去主動詢問太醫,關于她的痼疾之事強迫自己專注在拿她做華兒的靶子上,強迫自己不能心軟也不去心疼。
華兒為了他連命都可以舍棄不要,他如何能夠為了另一個女子的柔情就放棄原來的盤算?
可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剛硬冰冷的防備一日日在瓦解、融化
當他發現自己晚上有時會坐起身,盯著她逐漸隆起的肚子良久,甚至有時會在四下無人時,遲疑而輕聲地低喚——
皇兒,孤,嗯,是你父皇。
慕容獷驚覺自己好似有些無可自拔了
直到那一日,他收到華兒傳出身孕的消息,並且並且
伏在孟弱身邊的慕容獷在夢魘中面目扭曲猙獰起來,濃眉緊緊糾結,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呼吸濃重——
賤人!賤人!
「你!你們怎麼敢?」他語氣憤恨,幾乎要磨咬出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