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迷花魁 第九章 雲與泥的距離
宋綽冷沉著臉在一間上房里坐下,瀲艷隨即上前替他斟了杯酒,而後退上幾步,跪伏在地行了大禮。
「別了,這是在做什麼?」宋綽趕忙向前,想拉她起身,卻又覺得踫觸她太失禮,只能佯怒道︰「起來,再這樣我可就走人了。」
瀲艷抬眼,笑嘻嘻地道︰「大人,瀲艷由衷地感謝你,在瀲艷最無助時伸出援手,此恩瀲艷一輩子不忘,他日若有需要瀲艷相助時,瀲艷絕對挺身而出,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宋綽哂著嘴,被她逗得好氣又好笑。「一個姑娘家,說起話來像個漢子,這象話嗎?沒那麼大的恩德,原本我回京時就準備要參那知府一本,所以不過是順手罷了,況且,幫你的是李叔昂,並不是我。」話到最後,無聲哼著。
「可是大人幫的是我最重要的人,這份恩情我會記在心底。」瀲艷請他回座,端酒敬他。
宋綽微皺起眉。「叔昂贖了你,不是要納你為妾?你卻道有重要的人,你如此這般,對得起叔昂嗎?」
瀲艷不禁笑眯眼。「大人誤解了,二爺帶我入京,並非為了納我為妾,而是讓我掌了二爺幾家鋪子莊子的帳,順便打理照雲樓罷了,他早知曉我心底有人,也無意納我為妾。」
「……原來如此。」
宋綽舉杯啜了口酒,以余光打量著她。哪怕是以他刁鑽的眼光審視,她都算是個令人驚艷的美人,美的不只是外貌,更是那身氣質,艷光四射的容貌底下有著英氣凜然的氣韻,實屬相當不易,今日她穿著一身月素白繡大紅月季的綾紋襦衫,極襯她的氣質,不過腰間……
此時適巧丫鬟送了菜肴進屋,瀲艷起身替宋綽布菜,卻教宋綽更瞧清楚她系在腰邊的竟是玉勒子。
「大人是要說姑娘家不該系玉勒子嗎?」瞧他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的腰間,她不禁想起方才裝束好時,李叔昂還忿忿叨念著,拿了不少金玉配件給她,她卻偏是要系著應多聞交給她的玉勒子,嫌棄她不倫不類。
「瀲艷姑娘,這玉勒子能否取下讓我瞧瞧?」宋綽的眉頭都快要打結了。
瀲艷應了聲,便解開了系繩交給他。就見他拿起仔細端詳,愈看眉心皺得愈深,這玉勒子她瞧過了,沒什麼特別之處,玉質該算是極上等,除此之外,有什麼能教他皺得眉決打結?
「你怎會有這玉勒子?」宋綽臉色凝重地問。
「大人,有問題嗎?」
「你先回答我便是。」
「那是——」
「應多聞的。」李叔昂開了門,適巧替她答了話,他一就坐在瀲艷身旁,催促著。
「快快快,給我茶,我都快被灌醉了。」
瀲艷快手替他斟上一杯,他呼嚕嚕地喝完,又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抬眼便問︰「大人,瞧你臉色如此慎重,這玉勒子是有什麼玄機不成?」
「應多聞?他在哪?」宋綽急聲問。
李叔昂眨了眨眼。「他就是殺了衛玉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男人,我沒跟你說嗎?」
瀲艷細細觀察宋綽的神情,靜心等待下文,盤算著要是有對應多聞不利的狀況,她得趕緊想個法子送他離開京城。
「你沒跟我說,當初我在天香樓審衛玉被殺一案時,也沒人跟我提起他名喚應多聞。」
宋綽有些惱怒地道。
「早說晚說有什麼不同,橫豎你現在都知情了。這應多聞到底是有什麼問題,犯得著教你說起他來臉色大變?他要是曾犯了什麼事,你趕緊跟我說,我會要他離開,照雲樓不需要這種護院。」
瀲艷神色不快地瞪著李叔昂,極不滿他極力撇清的作法。
「李叔昂,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要勛貴子弟當你照雲樓的護院?!」宋綽簡直不敢相信。
「勛貴?!」李叔昂忙抓著瀲艷,急問︰「應多聞是勛貴子弟,怎麼你沒跟我說?」
要死了,他一個平頭百姓聘個勛貴子弟當護院……他還要不要在京城混啊?
「我、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他只有跟我說,只要拿著玉勒子出城,守城兵不會過問更不會查路引……」
「當然不會查路引,這只玉勒子是皇上御賜的。」
一說到皇上御賜,李叔昂酒都醒了,隨即坐到宋綽身旁。「大人,我的好大人,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千萬別嚇我!」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見他這模樣,宋綽不禁發噱。
「瀲艷,你不是識得他挺久,怎會連他的底細都不知道?」李叔昂都想哭了,惱自己是陰溝里翻船了,誰不惹竟去惹了個勛貴子弟,他還騙他瀲艷是他的人……死了死了,他必須趕緊解釋才成!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前年在天香樓時曾讓他救過,後來年底時他重傷出現在我的院落外,我便救了他,他說他無處可去,所以我便收留他。」瀲艷也沒想過應多聞的身分竟會如此的尊貴,回想他曾提起過的點點滴滴,便道︰「他只說過,他是個庶子,身受重傷是家人所為,所以他對人不信任……其余的,他什麼也沒說過。」
宋綽听完,沉吟了會,才低聲道︰「他是庶子沒錯,可他是慶遠侯府的庶子,也是老侯爺的麼子,當年是老侯爺手把手教著武學,後來還找了大內幾個軍頭教導武藝,八歲時,殿前馬射三十五步,他能九中九,他十三歲那年,殿前武舉,他技冠群倫,弓必拉滿,刀必舞花,石必離地……他不過是下場玩玩,竟隨手就已達武舉人的標準,那時皇上便道,應多聞他日應試,免鄉、會試,可直接殿試,七王爺也開口要將他收進麾下,而皇上親賜了這只玉勒子,恍若他的腰牌,可以隨意進宮出城,就連皇子也沒人得過這賞賜。」
瀲艷听得一楞一楞,不知道他的身分竟是如此尊貴,可他怎會說他身受重傷是遭家人所害?
「等等等等,宋大人,你說慶遠侯……我知道的慶遠侯庶子應三,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他不只流連煙花之地,還成群結黨地鬧事,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前年傷了延平侯的次子,听說被老夫人給送到莊子去了,此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宮中的消息而且年代有些久遠,他不靈通算是正常,但這坊間的消息可是逃不過他的耳,怎麼湊也湊不出宋綽說的那般技勇雙全子弟。
宋綽搖搖頭,「我話還沒說完,他十五歲那年,老侯爺急病去世之後,他就像是變了個人,無視守孝三年,反倒是窩在銷金窩里日擲千金,外頭傳言虛虛實實極多,有人說老夫人視他為己出,從不分嫡庶,導致他恃寵而驕,不知分寸,可也有人說,老夫人是故意養廢了他。」
李叔昂听著,一臉扒糞般地欲扒出內幕。「這麼說似乎也有理,如果我沒記錯,應三今年該是二十歲了,兩年前出事時,正是十八,也就是說他十五歲時因老侯爺急病而逝,無法參加武舉,而十八歲時又因鬧出人命而離京,那時我記得是由應二上陣,勉強得了名次,補了計議官的缺,後來應二進了神機營,都磨了兩年多了,至今還只是神機營營千總,而應大襲了爵位……大人,這想來里頭似乎大有文章。」
真是太教人興奮了,沒想到竟會扒出慶遠侯府的秘辛。
宋綽接著道︰「瀲艷姑娘又說,他曾提及自己遭家人所害,這般听來,老夫人真是惡意養廢他,讓他不知天高地厚,恣意闖禍,再將他逐出京外,一來他再也搶不得兩位兄長的光采,二來也得不到皇上的厚愛……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事是旁人插不了手的。」
「那倒是,勛貴之家哪……」李叔昂突地頓住,看向瀲艷,月兌口道︰「這可糟了。」
「什麼糟了?多聞回京會被押進官府還是怎地?」瀲艷急問著。
「如果應多聞真是慶遠侯府的庶子,那麼你跟他是注定無緣了。」李叔昂不禁鄰憫起她的處境。
「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分太低,就算應多聞硬是要你進應家的門,你恐怕也只能算是個姬侍,連個妾室都構不到邊。」
「為什麼?我已經是良籍,我……」
宋綽接話道︰「瀲艷姑娘,哪怕你已從良,但曾經入過妓籍是事實,尋常人家納為妾尚可行,但勛貴子弟是不允許的。應多聞行三,父已逝,家事由長兄主導,應多聞身為勛貴子弟,不能無妻先有妾,就算要納妾,納的也是貴妾,你的身世……說白一點,倘若你為應多聞懷胎生子,生下的孩子只要應大不點頭,孩子就會成為無籍者,不能姓應,往後這孩子不得經商科舉。」
瀲艷怔楞得說不出話,不知道原來她和應多聞之間的距離竟如此遙遠。
「如果他強行要與你一塊,他就必須分家,但從此之後,他會遭人非議,不得族人任何扶助,而你最多也只能當個妾,也許你認為這也沒什麼,但你必須知道,他出身勛貴,如今他在照雲樓里必會遇見熟人,屆時他必定遭受冷嘲熱諷。」宋綽說到最後,忍不住嘆氣了。
「當年皇上是恁地看好他,認定他定能成為一方大將,就連七王爺也極為賞識他,豈料他竟會走到這一步,實在是令人不勝欷歡。」
李叔昂見瀲艷面如死灰,隨即又道︰「可應多聞說不準真是遭到其兄或嫡母的迫害,因為此由而分家,族人該是會體諒,再者只要我認了瀲艷為義妹,當妾室應該還是可行的。」
宋綽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多了,這些事是應多聞說了算,不是咱們隨口說說便成的。」
「啐,是你先說的,我不過是附和。」
瀲艷壓根沒听清楚他們後來到底又說了什麼,她只知道,她和應多聞已經是天涯海角各一方。
瀲艷一夜難眠,坐在梳妝台前由著香兒替她梳發扎髻。
昨晚送走宋綽之後,她在通往白荷榭的廊道邊,瞧見了應多聞被人給圍著,她仔細一听,只听見他任人訕笑而不還口。
他們說,他是龜奴,而他,神色不變地任其奚落。
她不懂,他怎能忍受?他明明是天之驕子,初次見面時,他確實帶著自負的倨傲,可為何之後的轉變如此之大?
想了一夜,她還是想不通,她唯一確定的是她後悔了,她根本不應該答應李叔昂接管照雲樓,更不應該讓應多聞成為護院,她想起宋綽所言,他本有成為一方大將的能耐,還有御賜的玉勒子,自己怎能將他囚于一隅?
「小姐,怎麼了,昨兒個听二爺說,照雲樓光是一夜營收就近五百兩,這不是比小姐預設的金額還高嗎?怎麼卻見小姐壓根不開心?」香兒瞧著她攢眉垂眼好半晌,忍不住開口問了。「春蓮她們可是樂得很,等著月底小姐分紅利呢。」
小姐培養了八大金釵,由她們細分照雲樓不少的差事,小姐也說了,誰的表現好,除了月餉之外還有紅利,大伙一見客官上門,可真是一股勁地上前爭相招攬,都快要搶紅了眼。
瀲艷抬眼,撇了撇唇笑,一臉苦澀。「沒事,只是想了一些心煩事。」
盡管疲憊,她還是招來了她較信任的八大金釵,討論昨晚的狀況,預定檢討方向後,才放她們回去,等著掌燈時分一到,大開照雲樓大門。
然而,她才到了前院的竹園,便听見應多聞與人起爭執的聲響,下意識地躲在拱門邊听——
「二哥,我說了我不會回去,你就別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你可是我的弟弟,我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為何無故失蹤了兩年,你總得告訴我,你到底上哪去,又是為何不回府?」
應多聞閉了閉眼。「二哥,我沒有失蹤,只是離京走走罷了,如今我覺得回不回府都不重要,我年紀夠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悶不吭聲地離家,你知不知道大哥和母親有多擔心你?」應諒扯著他的衣襟,看著如今已經高上他快要一個頭的弟弟。
應多聞聞言,不禁失控低笑著,半晌才道︰「二哥,你回府時,可以代我跟大哥和母親說,我過得很好,不勞他們擔心。」說完他臉上是遮掩不了的鄙夷和厭惡。
「你哪里過得好?你成了青樓的龜奴……你是堂堂慶遠侯府的三爺,怎能做如此下作的差事?我要是早點找著你,今年的武舉殿試,我是一定會拖著你去的,豈容你作踐自己!不過,不打緊,皇上今年加恩科,今日才剛下的旨意,你跟我回府,我舉薦你考恩科。」
「又是誰在你耳邊嚼舌根?我是青樓的護院,又是誰非得要將我眨得這般低?」應多聞神情不耐地啐道,壓根不在乎什麼武舉什麼恩科。
「長寧侯府的四公子,他跟我說,你迷上了這兒的花魁,說這兒的花魁艷勝牡丹,一雙勾魂眼會把人的魂都給勾跑……你呀,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你少上花街柳巷的,瞧瞧你現在被迷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直被蒙在鼓里,世事不知的是二哥!」應多聞突然吼道。
應諒不解地瞅著他。「你倒是說說,我是怎麼個被蒙在鼓里?」
「你……」他的唇動了動,終究還是緊抿住,半晌吁了口氣才道︰「二哥,別白費心思了,我不會再回慶遠侯府,你不如……就當沒有我這個弟弟,反正我也不過是個庶子,咱們終究是不同的。」
「你胡說什麼?!你竟敢說出這種沒心沒肺的話!」應諒揪緊他的衣襟,眼看著一拳就要落下,突然听到——
「住手!」那嬌女敕如黃鶯出谷的嗓音教他一頓,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一身艷紅的女子款步輕移而來。
「二哥,你回去吧,回去!」應多聞見狀,隨即扯著應諒,要將他推出另一道拱門之外。
「等等!」應諒緊揪著他的衣襟,雙眼緊鎖著那身顯紅,直盯著那張教他魂牽夢縈的臉龐。「……花璃?」
瀲灑驀地停下腳步,看見應諒的錯愕、應多聞的氣急敗壞。
「二哥,她不是花璃,你認錯人了。」
「她明明就是花璃,她……不是應該進了教司坊嗎?」應諒顫著聲問,松開了應多聞,難以置信地望著瀲艷。「花璃……」
瀲艷垂斂長睫,將一切看在眼里,隨即巧笑抬眼,「奴家瀲艷,是照雲樓的大掌櫃,不知道客官是——」
「你不是花璃?」
「客官怕是認錯人了。」瀲艷順著應多聞的話說,將應諒的失落收進眼底。
「二哥,就跟你說認錯人了,你走吧,我要上工了,你別打擾我。」應多聞拖著失魂落魄的應諒離開。
瀲艷盯著兩人背影,心想,很好,也許今晚就是跟他攤牌問清楚的好時機。
瀲艷將照雲樓的後院居所取名為「財窩」,里頭是三進的格局,她和應多聞分處東西兩廂,向來只要她不主動找他,他是絕不會踏進她的東廂,所以今兒個她就干脆進他的房等他。
應多聞一進門,尚未點上燭火,便察覺床上有異,眯起黑眸瞧去,就見瀲艷躺在他的床上,狀似已經入睡。
他佇立在床邊,借著月光,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的睡臉,她的發釵未解,身穿艷紅綾紋衫,七彩腰帶纏住不盈一握的腰肢,銀白暗繡羅裙底下是一雙若隱若現的腿……這兩年看著她蛻變,從小丫頭轉變為芳華正盛的小姑娘,尤其在她進京之後,成長得越發嬌黯,多少次他都不敢正眼看她,而在知曉她已成為李叔昂的人後,就算不甘,他也不能再損及她的清白。
「瀲艷,起來,你不能睡在這兒。」他啞聲喚著。
只見瀲艷微皺起眉,小臉直往他的枕上蹭著,長腿一抬,露在羅裙之外。
應多聞隨即背過身,瞪著桌面,半晌才又道︰「瀲艷,你不能在這兒睡,趕緊起來。」
她是李叔昂的人,等同是許人了,三更半夜與其他男人同處一室,要是教人撞見,別說會敗壞她的聲譽,被囚禁處死都是有可能的。
瀲艷低吟了兩聲,索性轉過身,當沒听見。
「瀲艷!」他略回頭,見她轉身又睡,有些氣急敗壞地喊著。
瀲灤長睫微掀,思索片刻,才假裝清醒故意伸展手腳,懶洋洋地回過身,在他的枕被上蹭了又蹭,朝他笑得恬柔可人。「你回來啦。」
「快起來。」他低聲說,隨即又別過臉,不敢看她初醒時的憨神情。
「拉我。」
「瀲艷?」
「你不拉我,我就不起來。」耍賴嘛很簡單的,她一下子就上手了。
應多聞回頭瞪著她。「胡鬧,快起來!」
瀲艷笑得皮皮地道︰「怪了,一個流連花街柳巷,以銷金窩為家的男人,怎會這般遵從禮教?」
應多聞驀地頓住,幽深的眸直瞪著她。
瀲艷笑吟吟地道︰「有人說,慶遠侯府的三爺少年得志,恃才傲物,所以橫行京城,街頭滋事,甚至娛酒不廢,沉湎婬逸……」,
「夠了!」應多聞怒瞪著她,咬了咬牙,沉聲問︰「你來,就是听說了這些事跟我求證?我可以告訴你,那都是真的,我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嫌棄他吧,厭惡他吧,最好是離他遠遠的,對彼此都好。
瀲艷垂眼不語。果然,听別人說和听他自個兒承認,在她內心是不同的沖擊,哪怕早已是過眼雲煙,但她依舊厭惡。
換句話說,當初他只對竹音出手,算是客氣了呢……討厭,她沒事想這些折磨自己做什麼,簡直是蠢蛋!
「既已得到答案,你可以走了。」他退開幾步等她自動離開。
回到京城後,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總會有人將他過往的不堪告訴她的,他早有準備,所以他不在乎。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一點都不重要,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當年你跟我說,你會重傷出現在天香樓後院,是因為遭你的家人所害……他們為什麼要害你?」她試著說得雲淡風輕,想找出事情癥結。
應多聞攏起濃眉,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繼續待在她身邊。「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就是嫡母嫡兄假裝疼愛,最終被我識破時撕破臉罷了。」他三言兩語帶過去,說得合情合理。
「就因為這樣引發殺機?」理由實在是太薄弱了,如果是因為他撞見了什麼秘密,教嫡母嫡兄痛下殺機,這才合理。
可她也清楚,應多聞在她面前總是保留太多,十分話只會說三分。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這是許多勛貴世族里的庶子宿命。」他笑得自嘲。
看他自嘲笑著,她想安慰他,可他站得好遠,她伸長了手還是構不到他。「所以你不打算回慶遠侯府?」
「回去找死嗎?」他哼笑著。「你希望我這麼做嗎?」
「如果你回去只有死路,那就代表事情不像你說的單純,恐怕就連你二哥都不知曉內情,而你也不打算讓他知道,代表這事與他有所牽連,又或者是你不想讓他知道真相的難堪。」
應多聞惱怒地瞪著窗外,他忘了她有多聰穎,蛛絲馬跡就能讓她把事兜成一個圓,想瞞她,真的很難。
瞧他悶不吭聲的,瀲艷也沒打算窮追猛打,話鋒一轉,問︰「多聞,你打算一輩子都待在照雲樓嗎?」
應多聞微楞,斜睨住她。「你希望我離開?」他倒沒想過她會開口趕他走,他知道她需要他,哪怕她已委身他人,但她依舊需要他。
「當然不,可你不覺得你一身武藝糟蹋在照雲樓,很可惜嗎?」瞧他終于肯正眼看自己,她懶懶地坐起身道︰「多聞,如果我是你,我是不可能就這樣悶不吭聲地任由人欺壓的,我一定會讓自己功成名就,將那些看輕我的人都踩在腳下,不過可惜的是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但你可以,你可以考恩科。」
「你要我考取功名?」
「沒錯,人人都說應多聞是個武學奇才,就連皇上都賞識,我要你去考個武狀元,對你來說應該是易如反掌才是。」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經注定那般遙遠,那麼再遙遠一點也無所謂了。
只要他好,只要旁人別再看輕他,訕笑他,就算要她將他推到天涯海角,她都會做。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照雲樓的護院是你一手教的,能差到哪去?倒是你,好好給我閉關讀書,我丑話說在先,沒拿個武狀元,往後你就別見我了。」瀲艷起身,玩笑似地戳著他的胸膛。
應多聞一把握住她使壞的小手,眉頭微皺,啞聲道︰「瀲艷,你要記住,你已經是李二爺的人,你和男子之間不該再有如此輕佻的舉措,會壞了己身清譽,旁人瞧見了會大作文章,陷你于不義的。」
瀲艷呆住,思緒快速地運轉,試探性地問︰「你怎會知道我……」
應多聞苦澀地揚笑,松開了她的手。「我很早前就知道了。」所以不敢再親近她,就怕她落得無德婬亂之名。
瀲艷抬眼,笑得比他還苦澀。原來,他的疏離來自于他的誤解……也好,這樣也好,讓他誤解總好過日後他傻得為她付出代價。
「夜深了,回去吧。」應多聞別開眼,像是想到什麼,又道︰「這時候我不便送你回房,我去將香兒喚來吧。」
「嗯。」瀲艷乖巧地點了點頭。
他一走,她便靜靜地坐在椅上,在听見腳步聲接近時,快速地抹去頰邊淚水,吸了吸鼻子,瞧也沒瞧他一眼便跟著香兒回房。
應多聞獨自進房,坐在方才她躺過的床上,床褥間仿佛還有她殘留的溫度和氣息,他輕撫著床褥,將臉埋進枕里,緊緊地閉上眼,要自己克制絕對不能損害她的清譽,可是天曉得他有多想擁她入懷。
這天地間,他只想要一個她,如果求不得,其余的,他也不要了。
幾天之後,瀲艷請李叔昂將宋綽給找來。李叔昂問清楚理由後,二話不說,當晚使盡手段就把宋綽給請進了照雲樓。
「見過宋大人,當日宋大人出手相救,至今未致意,還請宋大人見諒。」應多聞上前一步施禮。
宋綽直盯著他,不禁道︰「還真是你呀,當年我在宮中見過你一回,想不到竟會順手救了你,這也算是天意了。是說,你真的要考恩科,想由我舉薦你?」
「是。」
「舉薦一般是只要在朝為官的族人就能舉薦,你找到我這兒……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有個更好的人選。」宋綽話落,瀲艷和李叔昂不由地直盯著他瞧。「我找七王爺給你舉薦,這麼一來只要你拿了武狀元,就能多得七王爺為助力。」
畢竟他是個言官,舉薦是可以,但沒什麼助力,不過是幫他報個名罷了,可武將在朝中最重要的是人脈,他既已舍棄了族人相助,自然是得要找個靠山。
「七王爺……」應多聞低喃著。「他肯嗎?」
他依稀記得七王爺秦文略對他多有青睞,可惜他不知好歹,常在街頭鬧事,想必七王爺該是對他極為灰心失望才是。
「這事就交給我。」宋綽只差沒拍胸脯保證,想了下,他又道︰「既然你要考恩科,繼續待在照雲樓里恐有不妥——」
「這事交給我,我在三條街外有一幢小宅院,雖說格局不大,但也有三進,里頭有著灑掃管理的下人和管事,你盡管搬進去住,什麼吃喝用度的都不是問題。」李叔昂截了宋綽的話,腦袋里的算盤打得特別響亮。
嘿,應多聞要真拿下武狀元,他也算是他的恩人了,往後有個什麼的,找他來鐵定沒問題。
宋綽橫眼瞪著他,惱他竟跟他搶人!
「不成。」應多聞沉聲道。
「為何不成?」李叔昂詫道,通常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對他道謝再三,順便施禮作揖的嗎?
「已蒙二爺相救,沒有再受二爺相助的道理。」
「誰說是二爺相助?那全是我跟二爺租的,你往後得要還給我的。」瀲艷知曉他的心思,采用了最委婉的說法。
應多聞未抬眼,像在思索什麼,又听她道︰「你要是能功成名就,也算是給我跟二爺掙了面子,現在資助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無須客氣,盡管靜心讀書,專心應考才是。」
抬眼,見她挽著李叔昂的手臂,他眸色一沉,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住。
李叔昂見情勢不對,想要拉開瀲艷的手,豈料她卻像條蛇般地卷著他不放,只好趕忙解釋,「對了,多聞,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釋,其實我跟瀲艷……」
瀲艷伸手往他背後連拍幾下,頓時教他將接下來的話都噎在喉頭上。「二爺打算給我名分了,你就不用再擔心我了,二爺會待我很好的。」
就讓他誤會吧,這樣對彼此最好。
她是這般打算的,卻沒瞧見身後的宋綽臉色黑了大半,李叔昂更是嚇得面無血色。